要问分开居住有什么好处,那就是拥有很长的时间来保持理智。

回到寝室的时间里,陈非寒经常会强迫自己的思维停下来,不去想有关未来的任何一件事。高中时只需要考虑如何上大学,大学时却需要考虑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人生。

其实这个问题不该这么问,陈非寒想,应该是问“我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你给不了尹知温最想要的,你忘了?

“一辈子?”他愣怔地说,“你确定?”

虽然不想承认,但尹知温从对象眼里看到了十分真切的怀疑态度。两年来的异样终于浮出水面,他大受打击,头皮发麻地问:“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我……”陈非寒苦笑道,“我原来能这么想吗。”

“我连一个完整的家都不能给你啊。”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活得不尽相同,尹知温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件人情世故的残次品而已。漫长的成长旅途中,他曾无数次询问尹奶奶做父母的为什么不接走他,得到的答案就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永远是“为了你好”。

自以为是的为了你好。

不去考虑你的痛苦,不去考虑你的立场,不去考虑你的诉求……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纳入考虑范围,大人们却能堂而皇之地说“为了你好”。

好在哪里?

尹知温在风中错乱了几秒,所有糟糕的回忆一下子侵蚀上来。他强忍着脾气,尽量做到不迁怒地问:“你觉得什么是完整的家?”

“对我而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了啊,”他突然感到挫败,“连你也要这样吗?”

“不是,”陈非寒慌乱起来,“我哪样了啊?”

“知温,”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名不叫姓,“你看着我,我操,你他妈别这样啊。”

仙女自下凡以来从没有为人间事大喜大悲过,这会儿是真有点遭不住了。陈非寒心急如焚,想起来自己卫衣有帽子,干脆豁出去地戴着这顶大黑帽儿,拿起男朋友的脸又啃又亲。

第二天尹知温又上了表白墙,这次不是求微信号,而是负责人亲自发了张好友的聊天截图,写着“我操,你猜我看到啥了?考古系尹知温,人家真有对象了,不是假的,我看到了,救命!”

负责人大发慈悲,把“还是个男的!”给截掉了。

保住了女士们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信任。

毫无疑问,当晚陈非寒在寝室群里发了条简讯,表明自己外出留宿。刚分手的北京室友表达了羡慕,刚掉马甲的简自初表示有多远赶紧滚多远。

尹知温一直不说话。他就像相册中的小孩儿那样,可以跑跳,但无比空洞。路边都是赶着回家的行人,他和陈非寒并肩走着,却觉得实在没什么实感。

“理我一下啊?”陈非寒嘟囔。

“不理,”尹知温也嘟囔,“我才不要理你。”

陈非寒非常喜欢北京的夜晚,他像一块幕布,任由人类不厌其烦地点缀。这座城市被漠然与热闹装饰成一块巨大的矛盾体,只要行走在街上,就能体会到身边人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

到了酒店,尹知温还在委屈,缩在**怒等安慰。陈非寒放下书包,带着自己的身体往**一飞,不仅重重地摔在男朋友面前,还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宾馆就这点好,床软。废猫跟对方脸贴着脸,从头开始坦白道:“我在同性家庭长大,你知道同性家庭不?我没有爸爸,两个妈妈把我带大的。”

好家伙,信息量巨大,尹知温直接清醒一半。他眨了眨眼,正准备消化第一句,陈非寒接着说:“我原先就是个旮旯村的小孩子,被亲生父母卖掉了。那是真没钱,要养活自己啥都得卖。那村我都不知道通路了没,就旮旯到保不齐是最后一批扶贫的那种村。”

尹知温猛地坐起来,彻底清醒。

“你别激动,”陈非寒笑着把对方摁回去,“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他妈好点沟通,这方面我们都没个标准,我把自己想的强加给你……”

说到这,甩锅大王撇撇嘴,一口气在喉咙里走了八十公里山路才断断续续地挤出来:“是我……你不对。”

的确,尹知温想,这御用背锅侠也当了三四年,能继续当就是福气。他往前靠了一些,伸手把陈非寒揽进怀里。一时间,脑袋里混沌的语言组织系统开始运作,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哪个切入点说出口。

良久,他轻声道:“以后想对我好的时候,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

“我这人真的挺好说话,”仙女的尾音抖得厉害,“也不会有奇怪的要求……”

“尹知温,”陈非寒抬起头看他,“不论什么要求你都可以跟我提。”

在一起的时间里,多半是废猫发神经,仙女打配合。他们之间就好像隔了一道筛子,触及核心的事被隔开,只余下鸡毛蒜皮的快乐供双方充电。事实上,有些事总要说也总该说,哪怕得吵架,也必须挑明了才好。

“你听清楚了啊,”陈非寒捏着男朋友的脸,“不论是奇怪的要求,无理的要求还是看上去很难的要求,你都可以提,我会有办法实现的。”

说完,这专门搞无厘头生气的人还很是贼喊捉贼地补充道:“但是我们一定得好好沟通啊,绝对绝对不能生闷气,不能冷战。”

嗯,尹知温撇撇嘴,这话你倒是说给自己听。

他把头埋在陈非寒的颈间,细碎地聊起对双方的儿时。这些事陈非寒从未提起过,哪怕是多年以后面对家里的两个母亲,也只是当事情都过去了一般不再提及。比如在学校里听到的流言蜚语啦,比如邻里邻居笑话他长大会变娘炮啦,比如没有爸爸啦,很多个莫名其妙的比如。

直到话题延申到十一中,陈非寒才略显尴尬地说:“就……以前是个街溜子,你懂吧。”

尹知温毫不意外地点点头:“能猜到。”

“是不是因为高中时候那次打架?”陈非寒局促起来,“你还算识相,老许那笨蛋吓死了。”

“是个人都会吓死,”尹知温嘟囔,“我只是……本质上对这些事不关心而已。”

仙女对凡间的认知比较奇怪,不受世俗的道德标准束缚,属于自成体系的那一类人。他听完后又开始毛手毛脚,不是这里摸摸就是那里碰碰,惹得陈非寒在点燃边缘疯狂试探。

“你干嘛啊!”废猫扯着自己的衣角,“别掀!事情解决了吗你就搁这儿乱来!”

“口头上的已经解决了啊,”尹知温掀衣不成扒裤子,“接下来该用行动解决了,你这敏感过分了啊,有反应了都。”

他碎碎叨叨的,说得陈非寒害臊极了。尹知温的躯壳有些空,触及感情的部分总是不好说的,不知该如何说的全部混杂在一起,一到理不清的时候就用行动证明。

很笨。

但总是尽自己所能地在行动。

这个夜晚过得很断续,做一下肢体运动就休息一阵,想起什么来就轮番抱怨。陈非寒的嗓子已经哑到不行了,但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尹知温聊,随他一起发泄经年的痛苦与无助。

就像是想证明什么一般,今天身上的印记也格外多一些。

性是一味良药,但必须得对症才有用。孤独时它是剧毒,两个人却能刚刚好分担一些。陈非寒心说今天是下血本了,他眼看尹知温要第三次进入,赶紧稀稀拉拉提醒道:“少做一点啊,一次性做多了不好,你倒是拿绳子把我那儿绑起来了,多多少少还能奉陪一下……你自己会虚脱的知道不。”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绑起来还担心对方的,尹知温浑身是汗,笑得温柔而无奈。他把陈非寒抱起来,千言万语不知该怎么说,话到嘴边却连自己都没法儿预料。

他说:“我爱你。”

很小的时候,学前班教育的老太太会在黑板上写一个大字,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爱”。她说你爱父母,你爱祖国,你爱身边的每一个对你有所帮助的人。

尹知温懵懵懂懂地听着,第一次感到“爱”这个词宽泛而沉重。他孑然一身地行走在世间,努力地体会“爱”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料如今才知道,这不过是一次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而已。

如果现在问自己,你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吗?他大概还是回答不上来。

但他能说出口,因为有人给了他托付于人的位置和底气。

陈非寒听到这句话时,浑身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的手像断线风筝一般搭在尹知温的腰侧,随着对方的动作一上一下——硬要说的话,大腿恐怕也要失去知觉。过多的快感在身体乱窜,他忍着脾气想逃,却被尹知温任性地拽住了手。

像是第一次学习了“爱”这个字眼一般,陈非寒知道尹知温正在摸清心里的认知。

那个承装爱意的容器,多多少少长大了一点。

就是挺费陈非寒的,他乌七八糟地想,这运动量,隔天走路绝对是个问题。

“我也爱你呢?”尹知温的声音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任性和胡闹,“我说完了你都没啥反应的?”

陈非寒累得脑门芯都过载了,简直哭笑不得地回应道:“得得得,行行行,好好好,我也爱你。”

“敷衍我?”仙女闹脾气道,“重来!”

什么人啊,陈非寒两只手摆了个stop的姿势,低头一看,绳子因为彻底湿透了而滑了下去,难怪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无语地给男朋友来了一脑门,咬牙切齿地亲着嘴唇说:“我也爱你,行了吧白痴?”

“嗯,”尹知温低声重复道,“我特别爱你。”

手上突兀地感到湿润,陈非寒错愕地看过去,竟发现尹知温像孩子一样哭了。他似乎从没有哭过,帅到不行的五官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哭得面无表情,毫无预兆,一点儿都没有在哭的样子。

陈非寒想,他们大概永远失去了分开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