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上学期,尹知温的田野实习为期半年,一秒钟空闲时间都没有,顶多边做事边闲聊。他做事稳当,速度又快,和当地工人们也聊得来,整个上工氛围毫无压力,教授看了眼成绩,私底下拐弯抹角地说要保研了就选他。

陈非寒悄悄问:“这教授很忙吗?也就大二闲过一阵子,不会研究生还要出远门吧?”

尹知温的寒暑假跟了教授做项目,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省城。他是个忙货,那当男朋友的也差不多,兼职做了一大堆,也不知道攒钱是要干什么。

“你好意思说我?”他回复道,“学了日语是打算出国?”

“是,”陈非寒老实承认,“我想试试武藏野。”

两人似乎丝毫不担心异国恋的问题,实不相瞒,学校打对门都能谈成异地恋,长距离短距离都差不多。尹知温跑去了云南,陈非寒无聊得要死,催更室友无果后,非跑到医大骚扰林骁。

彼时林骁刚好下课,一身白袍还没来得及脱,迎面看到陈非寒笑嘻的臭脸。他牙疼得很,恨不得借了针来扎人:“干什么你?走开。”

“明明男朋友就在我学校对面,”陈非寒还挺委屈,“都不来找老子,他妈的清高是吧?”

“你醒醒,我学医,”林骁无语至极,意有所指地打开锁屏的课程表,“而且你试试看能不能逮到谭琛尧他人,反正我他妈逮不到。”

林骁的男朋友搞生物科学——这人瞎选的。谭陈尧的思维本质上像个未开化的猴子,特喜欢把一些有的没的带回来收藏。高中时候家里卫生就难搞,大学干脆不租房子随他跟同款室友一起造。

“喝豆汁儿吗?”陈非寒指着校外,“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店。”

“不喝,”林骁皱着眉,“就你和尹知温爱喝。”

其实尹知温也不爱喝,关键是陈非寒这人口味独特,喝过一次跟受虐似地喜欢上了,总要隔三岔五喝点儿才舒服。林骁初中起就怕了陈非寒的脱线大脑,选了一家自己爱吃的火锅小店,除去这家店方圆三百米以内的其他店家,别的一律不考虑。

“操?”陈非寒抠手,“怎么这样?”

林骁在手机上叫了个滴滴,头也不抬地说:“我就想吃顿饱饭,毕业咱四个聚过的那次,操,就我和尹知温看你和谭琛尧那死猪抽风……抽风就算了,尹知温怎么还由着你疯?”

陈非寒腼腆地说:“那没办法。”

“也就在尹知温面前像个人,”林骁叹口气,“恋爱这东西,真他妈无语。”

“你他妈说我?!”陈非寒不乐意了,当场打了套猫猫拳,“你不也谈了吗?!满打满算五年了都!”

“那叫谈爱吗咱别高攀了,”林骁仰天,又结结实实叹了口气,“早就成亲情了都,能离咋的凑合过呗。以前觉得谭琛尧的生活习惯多半像个原始人,现在觉得他不在浑身就不舒服,心想这沙发上怎么没他的臭袜子,那个灶台上怎么没有这逼看漏的要洗的碗……”

“谈恋爱倒大霉,”他指着远处叫来的车,“饿死我了,快上车吃饭。”

省城的学生圈子不大,好学校的老乡无非就那些学校出身,左右都是熟人。林骁第一次看到尹知温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多半是在俊逸附近见过——这种程度的帅哥老是搬花盆,着实也让人印象深刻。这世界上有些人一看就是有话聊的,只要在一个饭桌上,尹知温和谭琛尧念叨的东西另外两个就嫌烦懒得听。

今天终于是清净了。林骁神清气爽地往火锅店里一坐,拿起食谱就开始了狂暴点菜模式。陈非寒和惯常一样东摸摸西看看,尤其爱拿根筷子沾茶水,在桌上无意识地画画。

“别画了,”林骁一爪子拍开他,“你吃啥我哪知道?”

“以前不都是你点了我直接拿吗?”

林骁的神经一下子瘫了两根:“那是多久以前?七八年前了好吗?你醒醒!”

陈非寒稀里糊涂地放下筷子,大概在数七八年前是什么概念。他从无数记忆中回过神,终于在满是灰尘的旮旯角落里揪出了关于十一中的一部分。

原来给粮船送饭的日子已经这样久远了。

“有点忘了是不是?”林骁一目了然地说,“我也总是会忘。”

“就好像初中那时候建沿江风光带,我们站在稀巴烂的泥坑里,看对河的工厂和高楼。”

那时候的校服是灰白色,陈非寒手里握着刚买的画笔,陪林骁坐河岸边发呆。夜晚降临时,和城管关系较好的大排档会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灯,边卖卤菜边炸串。家乡的方言不似其他地方听起来糯软,而是又痞又匪气,是街溜子的必备技能。

林骁受伤了。他以为好友还在破楼房的二楼,自己跑出来后不顾危险回去找人。哪料陈非寒这傻子把人埋在臭浴缸里,好不容易带着他俩离开,自己不得不在二楼的风雨挡板纵身跃下。

走了一段路上了一会儿学,他才知道自己骨折了。

老城区的学校只有市一中算安稳,其余称得上是各有千秋。老实本分的孩子占大多数,说话声音小,多半也是爷爷奶奶带大,父母要么少了一个,要么都不管了连抚养费也只打一两百。至于其他不那么老实本分的孩子,街坊邻居一般都是认得的。

因为他们几乎是一大家子都不那么老实本分。

两个男生实在累得不行,随便靠在哪个泥堆里背靠背对坐。林骁腿脚不便就算了,手臂上还又添新伤,他忍着早已习惯的疼痛,很迷茫地望着河对岸问:“咱们还要这样多久?”

“哪样?”陈非寒说。

“你瞎?”林骁有气无力地笑起来,“脚也断了手也裂了,难不成用身体爬行吗?

陈非寒刮着地上的泥,把碎土装进塑料袋里又扔出去,连同校服裤都玩脏了。林骁看得牙疼,一把拍开他的手说:“别发癫,你一天到晚怎么跟个智障一样。”

“不是,”废猫倒说得很实在,“咱俩成绩也够不到啊,你要想改变的话,改哪去?”

“你用心学了?”林骁冷不丁地问,“你试过吗你搁这儿哔哔?”

我没试过。

陈非寒清楚地意识到,只要走错任何一步,他都不可能站在这里。尽管自己拼尽了全力,若没有这帮人的拉扯,他连拼尽全力的机会都没有。

“很神奇,”二十一岁的他说,“我居然还想出国了,以前想都不敢想。”

“是吗?”林骁抽出两双筷子消毒,“你出国不会被打吗?吃个饭还要对面的人伺候。”

说完这人神情复杂地补充道:“尹知温怎么受得了你这种白痴?”

陈非寒身上有一种魔力,尽管他像刚领回来的猫崽一样中看不中用,除了乱咬拖鞋和沙发以外啥也不会干,但他的确是一个高能量的废柴。

混熟络了就知道,他的小欢喜很多,总能恰到好处地分其他人一点。

偏巧很多人就需要这么一点点。

过了傍晚,北京一股脑地钻进黑夜。陈非寒和林骁一前一后地接到了男朋友的视频电话,他俩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挂断。

“又几把聊,”废猫拍拍猫肚皮,“他们一聊我就想让他们闭嘴。”

“小小年纪炒股能赚个屁钱?”林骁除了看红和看绿其余的啥也不会,“你知道那个大学生炒股比赛吗?我朋友不赚不亏拿了院里第一名。”

“操,”陈非寒稀稀拉拉地笑起来,“那你男朋友赚没赚?”

“鬼知道,”林骁说,“赚的时候只有一只股票在赚,亏的时候八只股票在亏,屁用。”

陈非寒一愣,笑得筷子没抓稳,一块肉掉进调料盘里,溅衣服一大块。他气得不轻,当场在林骁面前跳了个猴子舞。一顿饭愣是撑得肚子疼,林骁吃完一直在叨叨,说八百年没吃这么多了。

走出小店,晚风跳跃着摆弄衣角,随着落叶声又消失不见。共享单车被借走了很多,只剩几辆倒在路边,等着背着包的上班族归还同伴。他们吃完在分岔路口道别,林骁看着眼前的车流,突然把往前走了几步的陈非寒叫住:“非寒!”

“嗯?”寸头的男生回过头,不明所以地透过黑夜看向他。这双眼睛从初中的男孩到高中的男生,最后到今天,变成几年后二十四五的男人。

那股执拗的,只要最亲近的人说什么都会相信的天真,随着经年的岁月始终不曾改变。

“就这样很好,”林骁的声音逐渐变大,“你现在这样就他妈很牛逼!”

陈非寒眨眨眼,忽然意识到对方在回答自己哪一年问出的问题。他看着手机里尹知温再次拨来的视频通话,笑着朝红绿灯旁的多年挚友点头,用嘴型示意我知道。

不仅很牛逼,他想,还牛逼得要掉眼泪了。

大三的暑假,范小烨组织文一的学生返校看老师,有些人已经去了海外回不来,但大多数都挤了时间来赴约。尹知温差不多半个保研了,师门上下天天喊捡了个养眼的宝贝,介绍的对象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被一句我喜男给噎得半死。

“继续保持,”陈非寒翘着猫尾巴说,“你知道吧,得让我有神秘感,比如说他们都在想尹知温的对象究竟是谁啊?然后我不经意地在你楼下等你云云……”

尹知温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家傻子:“你有毛病吧,这样很牛吗?”

“不牛,”傻子对象说,“但我罩着你,你很牛。”

又开始了,陈氏哲学。尹知温掐了一把男朋友后颈,唧唧歪歪地把对方提下车。两人刚到校门口,一个肥瘦得当的胖子倒在校门旁,奋力用右手打招呼——左手牵着女友呢。

老许穿着一件黑短袖,丢人地蹲在一旁看。风忽然大了起来,保安招招手,示意登记结束就可以换个地方,去学校里面丢人。

“救命!”陈非寒踹了一脚,“别招手了快进校门!发啥疯呢你。”

“没,就觉得神奇,”胖子煞有介事地自我解释,“没想到瘦下来招手都不费力了。”

几个人赶紧让范小烨松手,追着姓张的寝室长一顿毒打。尹知温像个老太爷似地,买了根冰棒站树荫底下看。从前坪广场到文科楼,又从文科楼到艺体馆,一年四季兜兜转转,好像时间总能定格在和陈非寒窝在教室的那一瞬间。

气温26℃,窗帘关了一半。男生趴在一堆书的后面,要睡不睡的小脑袋卡在书缝上,任由风吹来的阳光在鼻头留下金色的印记。

没有值得铭记的节点,没有多么重大的事件。

只有那双时刻保持好奇的双眼,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陪伴自己拥抱全新的一天。

七月,省城正迎来最热的时候。高一高二的孩子只来了实验班,余下的楼层安静一片。一个身穿校服的男生提着拖把,在一楼走廊表演书法艺术。胖子跑累了,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好憋屈地指着不远处,转移火力道:“猴子,你们也太晚了!”

“买西瓜去了,”猴子人模狗样地掂了掂手里的红塑料袋,“不知道现在办公室怎么分,西瓜买了好几个。”

“陈非寒呢?!”张先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逼不是在追我吗?”

许正杰直接抢了猴子的水,边喝边嘟囔:“给一只猫拐走了。”

倒也不是被拐的,而是惊奇地发现三花怀孕了。陈非寒一路小跑追到艺体馆,迎面看见出来喂猫的邹大爷。他忽地不想上前打扰,而是退在树后,看着邹大爷蹲下身去。老旧的短袖衫沾着汗水,正如从前那般佝偻着背,小心仔细地从真空袋里抠出猫粮。

他以前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非得一粒一粒地喂,现如今才明白,不过是想喂得更久一些。

“我们等会儿再去打招呼吧?”尹知温说。

陈非寒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手里是准备联系对方的手机界面。男生坐在防四轮车的栏杆儿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恍惚间,正如高二那年,校服在同桌的腰侧吹开,温和的双眼看向不知名的某处,自己眼神闪躲,却正中下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陈非寒问。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尹知温敲了敲男朋友的脑袋,“你在的地方,空气总会热闹一些。”

“所以我总能找到你。”

身后天高云淡,身前岁月绵长。

这世间满不过一次真心,而你牵起了我的手,正如我们年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