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爷从教二十余年,不敢说每一届学生的脸他都记得,但至少今年这一届,他就是进棺材都不会忘。

他想不通,自己也算积了大半辈子的德,怎么就教了这么些鬼才学生。

鬼屋这种娱乐项目十分的玄学,你明明告诉自己是假的,但拗不过脑子里看不得任何奇形怪状,听不得任何惨绝人寰。音箱里播放着机械的朗读声,周围除了一些泛着光的瓶子,四下里漆黑一片。

刘姥爷作为男教师,怎么说也不能让朝天椒和语文老师走最后面。他咽了咽口水,十分绅士地留下来断后。

那决绝的面部表情,好似乎即将战死沙场。

许正杰作为四个鬼里唯一能嚼瓜子的鬼,正坐在小板凳上吃零嘴休息。他的半边脑髓头套稀稀拉拉吊脑门上,压根没听见班长大人那声“四位进去吧”。这人悠闲地伸个懒腰,长腿一扒拉,当即把脚边的水弄倒了。

刚准备摸瞎去捡,忽地发现眼前一团黄光,一张女人的脸和自己打了个正照面。

语文老师是个娇俏的小女人,没想过进了鬼屋还能弄湿鞋。一股凉意蹿进袜子,她心下一惊,抓着一个发光瓶就蹲下身查看。结果袜子没看着,看见一张红不红绿不绿的脸,眼珠子还七零八落地咕噜两圈,像零几年拍的湘西赶尸电影。

神他妈一眼万年。

大概过了一两秒,两人都没明白是人吓鬼还是鬼吓人,只好同时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其声音之惨让走廊上的校友都为之侧目。

“有……有这么吓人?”范小烨木着脸问。

“不知道啊,”猴子虎躯一震,“刚那是老许的声音吧?”

鬼屋里的鬼被人吓着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刘姥爷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他自己都吓得半死不活的,哪有余裕安慰语文老师。正打算扶起对方就跑,迎面忽地冒出来一只手爪子,手指之间还钩着仁礼沾血的文化衫。

黄大师首当其冲开始喊,其次是后面的英语老师朝天椒,语文老师还傻着叫不出来,越过她的刘姥爷差点就地参了佛。

这场面着实壮观,别说走廊上听到响的校友们,后方还在等人来的陈非寒和尹知温都被震慑了。他俩摸着黑凑到一块,一直到抓得住对方的衣角了才松了口气。

“真闹鬼了,”仙女面色红润,心情很好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你不知道,我其实怕鬼来着。”

那你挺变态的,陈非寒配合地点点头,居然越怕越高兴。

“你不漏口水了?”

“我等人来了再戴。”

“……要到了,”男生懒得搭理自己的同桌,摸出手电筒把对方扯远了些,“你走开,这动作贼他妈羞耻。”

尹知温一听,刚要走的脚步一顿,连忙不走了。

教室的所有桌椅统一摆成S形通道,鬼在通道外,人在通道内。这段路程说长不长,说短又分外的煎熬。四个老师抱作一团,在经历了沾着血的课本,沾着血的文化衫以及头顶上的不明喷雾之后,一个个简直是噤若寒蝉。

陈非寒选的时间很好,正好在黄大师松懈地摸了摸后颈的时候抓住了对方的手。

“阳老师,有什么事吗?”

朝天椒不明所以地说:“我在这儿呢,什么事?”

黄大师好歹也是个教地理的,听声识距这点儿常识还是有。他兜着嗓音稀里糊涂地问:“那谁抓我的手?”

“我呢,”头套鬼艺高人胆大,顶着手电筒就往人脑门上蹭,“黄老师我地理卷子还没做。”

这是实话,他最近的卷子全都是空白。老师上课要讲,他就临时看个两眼,装得一副我不仅认真完成我还认真反省错误的三好学生模样,乖得不像话。

“那你别做了吧……”

黄大师信风水,自然也信这个邪。他颤巍巍地后退,扯着刘姥爷眨眨眼说:“没做也不打紧。”

头套鬼心里拍手叫好,他任务完成,端着“大鬼有大量”的架子,阴森森地退下了。

一直躲在后面见世面的龅牙鬼憋笑憋得要劈叉,得亏他没装龅牙,不然口水得漏三个缸。

文一的鬼屋一战成名,怎么说都有这四个叫破喉咙的功劳。黄大师汗流浃背地从后门走出来,管开水房的柳絮要了杯水才喘上口*气。

“老师吃糖,”范小烨笑眯眯地拿出一个小碟子,“好玩吗?”

“好玩……个屁。”刘姥爷在开水房里坐了十分钟才缓过神来。他心有不甘,非要在这儿看别人的洋相,坚持看到一个更惨的再走。猴子没办法,只好依着老泼皮的指示来,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水,到最后把相册也拿给他了。

“我看这玩意儿一直在上面挂着,什么东西啊?”

“以前在这个教室的班级毕业照,藏了小奖品。”

“嚯,”刘姥爷惊奇地抖出兜里的眼镜,“那可都是老文一的照片儿,你们怎么集齐的?”

他翻开相册,当即就乐呵地笑了,笑声里还透着一股如孩童般幼稚的小得瑟:“看见没?从这张照片开始就都是我带的了。”

现在已经将近上午十点,校园里越来越拥挤,教室门前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转眼就超过了楼梯口。

刘姥爷似乎忘记刚才有多怕了,他窝在开水房里,一边听着外面的吵闹,一边乐呵地讲往年的趣事。他翻到其中一张照片,手指忽地一顿,看了眼外面的长队才慢吞吞地说:“这一届,我印象最深刻。”

柳絮管后勤,这会儿是自家班主任唯一的听众。她一向文静懂事,一直没说话,只是听得很仔细,任刘姥爷侃天说地。

“那年正好是省里承办国家级活动,让我们全校高一新生都参与健美操的编排,整整八百个人的方阵,又整齐又漂亮的,别提多好看了。”

“这个男生,长得不错吧?”刘姥爷稀稀拉拉地一指,柳絮也没看清,感觉班主任并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个男生”具体是谁。

“他明明不在国际班,最后却申请去了常青藤。学校都想让他冲状元,最后却没留得住他,高三下学期就不怎么来学校了。”

“这么厉害?”

“对,非常优秀的学生,从来不用老师操心,就和……啊,就和尹知温的性子有点像,但比他老实得多。”

柳絮有点茫然地往教室里看了一眼:“尹哥……不是,尹知温不老实吗?”

“他老实?”刘姥爷鼻子一哼,“全班就他最狂,比陈非寒还狂……说起陈非寒,那小子都到鬼屋里吓人了还指着你黄老师的鼻子说我没做地理作业。”

柳絮一听,先是没听懂似地懵了一瞬,而后圆圆的娃娃脸红了起来,像是能联想到那个画面似地,咬着嘴巴低低地笑。

刘姥爷看一眼就明白了。抓早恋并不难,因为少年人的心思很好猜,克制里总是包裹着躁动,稍微吹一吹就露出了马脚。

“不说喽,我得去看文艺汇演了,吴主任那个老不死多半占了好几个位置,等着人陪他去看呢。”

“啊,”柳絮赶紧替老师拉开门,“您玩得开心。”

“你也是,”刘姥爷笑着说,“你们都是。”

会一起玩的孩子最让人省心,这是政教处的老师们从教多年的总结。两极分化太严重的班级,班里的小团体最多。有时让人感到压力的不一定是分数,也有可能是分数带来的话题差距。

刘姥爷不爱参与班级决策,一是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二是方便教书育人。每逢活动时看看大伙儿的表现,孩子的心态问题多半能猜出个大概。他看着教室门口井然有序的长队,深以为今年的文一又将是人才辈出的一届。

吴老头儿,你等着,刘姥爷仰天大笑,老子后年又能拿一把奖金。

林骁初中那会儿经常和陈非寒逃课自习,毕竟十一中班风奇差,老师讲课约等于没讲。他今天迎风站在仁礼校门口的时候,还不知道男朋友耍什么威风,不仅买了两套仁礼文化衫,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缺了的课他都给补上。

“仁礼的文科班真的牛,”谭琛尧感叹不已,“我站楼下都看得见这坨黑东西,贴这么多窗户纸,到时候要怎么撕?”

“你有脸说他们,”林骁接过文一女生递来的水,“你是不是又跟书记骗假条了?”

“什么骗啊,”谭琛尧还挺委屈,“我直接在桌子上拿的。”

管管这人吧。林骁登记了名字,交了每人5元的游玩费。他没跟陈非寒说自己逃课了——开玩笑,好学生当了还没俩月呢,这一交代,十一中校霸的面子往哪搁。

“我怕鬼,我怕鬼呀,”谭琛尧抓准林校霸的衣服,可劲儿说胡话,“林林,别的不说,我是真的怕鬼啊,你看小时候咱们晚上在外面玩的时候,我从不去犄角旮旯里啊。”

林骁简直要闭气了:“你有病!别扒拉我!”

男朋友纯唯物主义者,他从小养到大的,他最清楚。倒是自己,小学五年级了还不敢一个人睡觉。

“我怕鬼,”林骁平静地说,“你最好别再丢下我了,谭琛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