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 赵璟琰收到了一封从江宁来的信,老太太写的,大意是赵鸣干即将周岁, 想大办一场, 又问及赵璟琰何时归家, 催促他该开始相看王妃了。

赵璟琰拆信时,秀秀正在一旁插花,杜鹃花从容雅致,粉白、桔黄一团团的, 她垂着眼皮, 安静而专注地做着手头事。

被赵璟琰逮到后,秀秀很是过了一阵难熬的日子,别院偏僻空旷, 除了赵璟琰再没旁的人敢与她交流,她和外界的联系彻底断了。

直到后来小梦被允许隔三岔五来这里陪她,她才多少窥见外面的情况。

托她的福,赵璟琰特别提小梦出来, 小梦母女在陈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就连陈太敬都得看重她们几分。

至于许为安, 被无辜牵连, 当夜被打晕后,次日醒来直奔陈府要人,遭驱逐后不知道赵璟琰把人扔去了哪里,反正据小梦说, 已经很久没见过许先生了。

惜字阁再次关门歇业, 因持有者是黑户, 这块地方被官衙收回。安王的人客客气气请小梦去陪金屋藏娇那位, 陈太敬得知后欲亡羊补牢,急切地想弥补这些年的忽视,于是将惜字阁送还给小梦娘。

兜兜转转,惜字阁又转到小梦娘手里了。

有陈府帮助,小梦娘家祖传的“香宝斋”时隔十余年重新开业,名义上背后的主人是小梦娘,实际上秀秀也有参与部分,只不过除了她们三个,谁也不知道。

秀秀百无聊赖地放飞思绪,一会想赵璟琰到底想把她关多久,一会想香宝斋的胭脂水粉,还有许为安,到底是她连累了他,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

赵璟琰突然出声:“赵鸣干的周岁快到了。”

秀秀动作一顿,没有抬头,“老爷要回江宁吗?”

赵璟琰放下信,站起身来,缓步绕到秀秀身后,完全拢住她,大手覆在她折花的手背上,声音低沉冷淡:“我儿子周岁宴自然要回,不比某些没心肝的。”

秀秀低垂着头,一节露出的后颈暴露在赵璟琰眼下,格外细瘦无力,似乎一催即折。

可想想她做的那些事,为着卖身契讨好他甚至不惜救他,为着所谓自由身抛夫弃子,虽然赵璟琰更应该算她的主子。

一想到这些,秀秀在他眼前的柔弱乖顺就显得格外可憎。

“你没有心吗,嗯?”赵璟琰紧紧箍着她,耳鬓厮磨,语气却带着恨,“爷文武双全,亲王之身,配不得你一介农女?爷赏了你多少好东西,一样都留不住你?那卖身契、自由身真就那么重要?”

秀秀抿唇,一句一句反问道:“拿捏着卖身契的主子爷和低微通房,如何谈相配?金玉之笼再华贵也就是个栓宠物的笼子。您生来高高在上,怎会知道有人一出生就开始对抗天命挣脱束缚?”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命硬女,克死前边五个兄弟姐妹,家徒四壁,日夜劳作,依然躲不过被娘卖身为奴的命运。

这些,生来就是龙子的赵璟琰不会懂,自然更不会懂她对自由身的坚持。

精壮的长臂勒紧秀秀胸口,额角青筋隐露,赵璟琰咬牙切齿道:“秀秀,再遇后你总是能轻易惹怒我。”

秀秀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黑褐色的瞳孔冷漠平静。赵璟琰做事做绝了,把她彻底变成了黑户,如今还囚她于偏僻别院,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伪装了,反正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老爷打算以什么身份把我带回江宁?”秀秀不想继续与他谈下去,转而问道。

“你千方百计想逃离爷的身边,爷偏要留你,还要让全江宁的人都知道,你是爷的女人。”赵璟琰森森地说道。

秀秀心中一慌,“你什么意思?”

赵璟琰冷冷一笑,黑瞳闪过诡异的兴奋,“鸣鸣周岁宴时,你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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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和小梦在别院见面时,秀秀告诉她自己很快就要走了。

小梦眼中聚满了泪水,依依不舍,她和几个月前相比变化了许多,个子抽条了,走路不再含胸低头,脸蛋红润了,大眼睛黑亮有神。

这几个月她和娘重开了胭脂铺,府中的兄弟姐妹也不敢再欺负她,小梦早慧,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安王需要她,归根结底,是秀秀需要她。

小梦母女在陈府这么多年,见识过多少人情冷暖,对秀秀心怀无限感激,无以为报,只有将家传的胭脂水粉技艺倾囊相授。那香宝斋,小梦娘依然把它当作秀秀的资产,不敢称主。

小梦趴在秀秀膝头,很是伤心,“越姐姐,你走了后还回宁河吗?”

秀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软发,笑道:“说不准,也许等我下次来宁河,小梦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小梦抽抽鼻子,掩下失望,她暗自握紧拳头,“没关系,我会努力把香宝斋开到江宁去,你出不来的话,我可以像现在这样进来找你。”

秀秀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她揽着小梦幼小的肩膀,像拥住了一片暖阳,她终究没忍心告诉小梦王府有多复杂和严格,只是笑着说:“好哦,那我就在江宁等着小梦师傅咯。”

小梦点点头,有些害羞地笑了。

送走小梦后,秀秀展开新打的小褂子,这件是做给鸣鸣的,一岁左右的孩子穿正好。群青色的小褂子,鲜亮的蓝色微微透着一点红,小孩子穿再好看不过了。

之前赵璟琰迫她做的小衣裳过段时间就不见了,秀秀猜测可能是给送到江宁去了。王府小少爷的新衣堆起来穿都穿不完,会有机会穿过秀秀亲手做的几件吗?

她轻轻摸着锦绣收边,目光露出一点柔软。即将回江宁了,离开时鸣鸣还不到一个月,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没想到世事多变,却又要回去了。

没机会再见时能狠下心,满以为他受尽宠爱应该会过得很好。可是现在能见着了,却近乡情怯了。

他都一岁了,应该会扶着墙走了罢,府中那些人有没有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他不记得自己了吧。

秀秀闭上眼睛,到底是她这个娘太狠心了。

几日后启程,乘水路顺流而下,比来时缩短了将近一半的脚程,秀秀不通水性,也完全杜绝了秀秀逃跑的可能。

顺利回到江宁府后,一行人径直回府。

王府众人为小主子的周岁宴忙碌奔波,赵璟琰安排秀秀依然入住临渊阁,自行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老太太正在对单子,听见赵璟琰来了,她头也没抬就催促着:“璟琰,快来帮娘对一对这个请柬单子,别漏了哪家,尤其是有待字闺中的女儿的。”

“娘,不必对了,儿子带了人回来。”赵璟琰随口道。

老太太翻动的手一停,她惊喜地抬起头,连连问道:“是哪家姑娘?我可有见过?正妃还是侧妃?”

赵璟琰把玩着扳指,不紧不慢道:“家中清白,您见过的,她做个侧妃即可,鸣鸣周岁宴上露脸,叫全江宁的人都见一见认一认。”

“旁人等周岁宴见也就罢了,对娘还藏着掖着啊?”老太太揶揄道,“什么天仙这么宝贝着?”

赵璟琰直视着老太太,微微勾唇,刀刻的眉眼稍显锋利,“她怕羞,席上再见也是一样的,总归还是您的儿媳。”

赵璟琰随手抄起请柬单,粗略扫了一眼,基本上江宁官员富户都请来了,他满意颔首,向老太太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老太太在身后喃喃念叨着:“总归还是……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

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过,想到儿子终于愿意娶妻了,她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了,这些细节就不必多想了。

后来听说临渊阁又住进了一个姑娘,下边人来报时,老太太也笑呵呵地摆摆手,还特意嘱咐无事莫去打扰临渊阁。

自打秀秀再次住进临渊阁后,接连几日,赵璟琰都没再出现,然而每一日,总有许多人送来各种东西,几乎清一色的喜庆大红。

红灯笼红烛红囍字,鸳鸯锦被大红床幔,红绸绢挂满整间屋子。

若说这些只是让秀秀惴惴不安但还心怀侥幸,等到红色绣凤穿牡丹的嫁衣和一整副黄金掐丝牡丹镶红宝石的头面送来时,秀秀被震得后退了好几步。

凤冠霞披。

赵璟琰这是想做什么?他不是瞧不上她这个农女吗?这副要八抬大轿娶她进门的架势是怎么回事?他被孤魂野鬼夺舍了不成?

送衣服来的婢子将红布下的信抽出来递给她,信封上只一个龙飞凤舞潇洒不羁的浓墨字“璟”。

秀秀一脸木然地打开,赵璟琰在信上说,要她试试衣裳,秀秀抬眼看着那套刺眼的红衣,一瞬间冲动想扑上去剪碎了它。

她忍了忍,接着往下看,赵璟琰下一句阴恻恻地说,命绣娘赶了几套出来,一套不合适还有下一套,一直不合适就等周岁宴那天他亲自来给她穿。

秀秀咬着牙试穿了那套嫁衣,竟十分合身,腰身更是一寸不差,盈盈一握,裙身曲线玲珑。火红的颜色将她清丽的面容衬出了几分妖艳妩媚,秋波美目令人不自觉停留。

待整副牡丹凤冠戴上后,屋内众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目,痴痴地望着中央那个美到不似凡人的女子。

“我做了这么多年绣娘,头一回看见穿得这么合适的,这衣服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像浑然天成一般!”后头的绣娘抚掌惊叹道,她忍不住问周围人:“是哪位师傅量的尺寸?这样精准的掌控必是万般锤炼过啊,就像自己的左右手似的熟悉!”

然而,秀秀十分清楚地这些天并没有任何裁缝师傅来量,所谓“师傅”,只可能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安王殿下了。

她默默无言,周围人也眼观鼻鼻观心不回话。

人散后,秀秀怔怔地望着喜庆的屋子,她置身其中,却完全没有实感,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可怕。

赵璟琰为了彻底栓住她,不惜下这么大功夫,销了她的身份不说,前几日在宁河还是一副要跟她不死不休的势头,她都做好了回到江宁被狠狠作践的准备。

结果,赵璟琰却反常地来这一出,不仅不把她作践到泥里,反而把她高高捧起。

正妃?不可能,亲王只能娶一位正妃,且要提前许久上报两姓联姻。

那就是侧妃了。

亲王侧妃,很多都是有品级的。秀秀不由得用力咬下唇的死皮,咬出血来,痛意让她浑身发冷。

赵璟琰是个没有底线的疯子罢?不惜把一个从前瞧不上的农女捧上侧妃之位,就为了让她在众人面前,彻底和他捆绑在一起。

错了错了,秀秀无力地躺倒在**,赵璟琰是个冷静到可怕的疯子,他没有底线,漠视法度规则,天生没有道德感。

世间一切俗规,他既可以用来以权压人,也可以完全漠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得到想要的。

不是看不起农女吗?尊贵的亲王看不上农女是常态,突然改变才是异常。什么人能轻易改变脑海中从小到大固定的观念?除非那些世俗观念根本束缚不了他,他假装正常,只要牢牢握在手心,一旦触及掌控危机,立刻露出森森獠牙。

秀秀和他截然相反,她极度恪守原则,信念极度坚决不可动摇。

而赵璟衍则是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都行,底线、原则、道德世俗什么都能随意改变。

她躺在**,想到即将到来的周岁宴,一时竟不知以何面目面对。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意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