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停, 陈太敬急急上前几步候着,脸上挂着谄笑。他年纪三十多,身材已经有些发福, 五官中还能依稀辨出年轻时是个俊朗的后生。

赵璟琰下了马车, 不经意瞥了一眼前方的街角, 一串红灯笼挂在屋檐下,不知被何处的一阵微风吹得轻轻晃动了一下。

陈太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积极介绍道:“临近年关,家家都挂上了红灯笼, 喜庆。”

这么快就又到年关了, 还记得上一次过年时,秀秀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剪灯花,烛光笼罩着灯下珠圆玉润的孕妇, 美得像梦幻一样。

赵璟琰收紧下颌,不冷不热地颔首示意,迈步走进了县尉府。

席上管弦丝竹乐声悠扬,舞女衣袖翩翩, 身姿曼妙。陈太敬眯着眼赏歌舞, 还不忘向赵璟琰献媚。

一曲舞罢, 台上帷幕徐徐拉开。

“殿下, 咱宁河县虽不比江宁繁华,本县的戏班子春苑可是一绝,尤其是《杨门虎将》这出戏啊,邻近几个县都曾特意派人请去唱过。”陈太敬不无得意地说道。

赵璟琰神色淡淡, 并没有提起多少兴趣来, 只是有一杯没一杯地饮酒。

这边戏台子开幕, “杨门虎将”轮番上场, 今夜县尉府但凡有头有脸的主子们奴才们,都围到前院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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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回到惜字阁后,径直去里间放书的库房翻找关于胭脂水粉研制的书籍。

今日小梦的话让她脑海灵光一现,做胭脂也是个不错的方向,时下女子哪个不爱美,她在江宁上街时,沿街的胭脂铺生意红火,颜色式样一个比一个新鲜好看。

哪家铺子出了新颜色,第二日就有姑娘太太们结伴登门。若哪家小姐抹的颜色好看亮眼,保管没多久这个色就售罄了。

而宁河县胭脂铺子却不多,街上的姑娘们抹的胭脂远不如江宁时髦,这里的胭脂市场还是一片青黄不接的土壤。

秀秀眼珠发亮,隐隐兴奋,点亮一盏烛灯,打算彻夜翻阅相关的书。

她刚寻到一本《百花妆》,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是许为安焦急的声音,“六儿,你睡下了吗?”

“还没睡。”秀秀护着烛火打开门,门外许为安一身青衫,浑身除了头上一根青木发冠再无半分装饰,一脸着急。

“许大哥,出了何事?”秀秀问道。

“这么晚还来打扰你实在不该,可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帮忙了。”许为安赧然地说道。

“你还记得小梦吗,我在学堂捡到了她的香盒。”

许为安摊开手,手心放着一只小小的香盒,盖上是折枝牡丹,花瓣褪了漆,露出黑色的胚,年岁久远,依然可以嗅到香甜的胭脂香气。

而此时边缘却赫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新鲜血迹,一条血线划过枝头。

秀秀接过香盒,蹙眉观察着。

许为安有些懊恼:“我下学前无意瞥见小梦和陈县尉的三儿子陈期说话,手里举着这个香盒玩,当时县尉府的仆人已经在门前催促,我便没有在意。

回房放完书后,我在学堂门边发现了这个沾血的香盒。小梦看起来对这个香盒很宝贝,可是却被随意丢在门前,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秀秀将香盒合在掌心,略一思索说道:“我下午曾见过小梦,她一身污水打着哆嗦,我把她带进来换了身衣裳又送回县尉府,似乎看不出哪里受过伤。”

许为安有些急:“六儿,你听我说,小梦性格安静,有什么事不会主动说的。怪我敏感多思也好,我心中实在有些担心,你可否帮我去县尉府后院看一看?在后院墙边问一句罢。”

“我一个男人,夜深人静的在县尉府后宅墙下徘徊,别人看见了,有碍陈县尉家眷名声。”许为安声音低了下去,难以启齿的样子。

书生对于声名确实更为看重,秀秀握着香盒,心中也增添了几分担忧,陈府对小梦几乎不管不问,若小梦真的被那陈期打伤了且伤在暗处……

小梦打着轻颤浑身污水的样子浮现出来,她没有多犹豫,点头应了下来,血迹刺眼,总归要确认一番才能放心。

秀秀将烛灯递给许为安,让他进铺子等,临走时,许为安嘱咐道:“保护自身安全紧要,若实在探不到也只能明日再看了,三刻钟后就是宵禁了,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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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大门紧闭,府中人声喧沸。秀秀从陈府大门绕到后宅的院墙下,听着院内从唱念做打丝竹之声的热闹吵嚷,逐渐变成冷清寂静,她也就到了后宅的偏僻处了。

这处角门闭着,秀秀贴近门缝,里面安静无声,她试探地扣了扣门,低声唤道:“小梦!小梦!”

门内无人应答,她轻轻一推门,门竟然开了,这处院子应当是陈府最偏的地方罢,就连贵客入府,都无人过来查看。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院中荒僻,石砖路两侧长着一茬茬杂草,越过一棵苍老的歪脖子槐树,秀秀总算望见亮着灯的房屋。

秀秀小心翼翼地走近,听见断断续续的女子低泣声,那声音哀弱无助,十分可怜。

走到窗下时,秀秀听见了小梦闷闷的声音,“娘,我不疼,你别哭了。”

是小梦!秀秀透过窗户看见里面只有小梦母女二人,她走快几步推开门,里面燃着一盏昏暗的灯,小梦头朝下躺在**,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坐在床边拧着帕子。

听见门被人打开,小梦娘惊惶的转过头,“你是谁?进这里作甚?”

秀秀示意她噤声,小梦听见动静,偏头看见了她,忙拉住小梦娘的衣角,“是书铺的越姐姐!”

秀秀上前查看小梦的情况,小梦的发髻被散开,大半摊到枕头上,露出后脑处最内侧的几缕黑发被血糊糊地黏在一起,黑血已经干了,那一小块头发凝结成一小撮一小撮的。

“这是怎么回事?谁做的?”秀秀又惊又怒,她下午只注意到衣裙上的大片水污,竟然忽视了微乱的头发。

“我自己不慎摔的。”小梦重新埋进枕头里,低低地回答。

小梦娘抹着眼角,显然猜到了几分内情,“是娘无用,害你又被三少爷五小姐他们欺负了。”

小梦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秀秀无声叹了口气,示意小梦娘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窗前,秀秀将那只香盒递给小梦娘,小梦娘看见沾血的香盒,不住地抚摸着,眼中泪光闪闪。

“这是县学的许先生托我送来的,顺便看看小梦。西南角门没锁,我从那溜进来的。”

小梦娘平复了一会,复抬起头,不过三十,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她对秀秀感激道:“谢谢你,越姑娘。那处角门许是下人又忘了锁罢,待前院席散后应当会有人来。”

秀秀来时听见前院的热闹,也不知来的是哪方贵人,几乎整个陈府的下人都去了前边,留下这对母女在凄冷的后院互相舔舐伤口。

“小梦的伤严重吗?”秀秀问道。

小梦娘摇了摇头,“应是香盒划破了一道口子,幸好伤口不深。”

秀秀一蹙眉,“虽是小伤,却伤在后脑,需要小心护理才是。”

她顿了顿,这对母女在陈府不受宠更受欺,推来推去的想来也无人请医官来看,“若你不介意,明日小梦下学后,我悄悄带她去看看大夫。”

“怎可劳烦越姑娘……”小梦娘惶然地连连摆手。

秀秀拉住她的手,声音低而坚定:“无碍,我那书铺清闲,废不了多大功夫。”

“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秀秀转了转眼珠,黑褐色的眼珠有几分狡黠,“就教我怎么做胭脂吧。”

二人正在低声交谈时,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人声喧嚷,小梦娘和秀秀皆是一惊,秀秀立刻矮下身子。

她蹲下去没多久,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婢子推开门,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碟糕点,那婢子道:“秦姨娘安,老爷赏每房一碟珍珠糕。”

小梦娘忙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口中谢恩。

那婢子微抬下巴,“夫人吩咐,前院来客,夜间勿随意走动,清晨请安暂停。”

小梦娘点头应是,她目送那婢子走远。

秀秀攀着窗沿,眼睁睁地看着那婢子绕过老槐树,往西南角门方向走了,过一会又从那里出来,看方向又往房间这边来。

秀秀心中一凉,那婢子莫不是去锁门了?

小梦娘侧过身,转头与秀秀对视,她急忙催促道:“宴席提前结束了,铃儿方才去锁了门,现下应是要回来歇息了。越姑娘,你快从后窗翻出去!莫让铃儿看见你。”

秀秀赶紧弓着身子溜去了后窗,利落地翻出了窗子。

时运不济,明明是来了贵客,不应该彻夜欢闹吗?怎么还有提前这么早就结束的?

秀秀心里叫苦,本来想趁着人都去前面了正好来看看小梦,打好的算盘落了空,现在只能期盼别的院子回的慢些,让她好寻到空隙溜出府。

秀秀扶着墙快步出了小梦娘的院子,心想就算再不济,被陈府巡夜的抓住,也不至于白白给小梦母女添麻烦。

她这厢一鼓作气离开了这处院子,还没松口气,就看见四周陌生复杂的景色,几条路四通八达,根本分不清哪条是向外的。

秀秀无奈扶额,远远看见右侧路上隐约有灯光,她一惊,无暇多想,只好一咬牙,走最左边那条路。

沿着石子路,秀秀越过一道垂花门,看见一片荷塘,阁楼安静,一路上无人,她不由得猜测自己走对了,再走走就能到另一处偏僻的地方寻隙出去。

秀秀眉眼松快,步子越走越快,拐过这处阁楼,眼前却出现了一条荒废的小路,杂草丛生,只能容人侧身通过。

她皱紧眉关,身后又传来远远的人声,她只好分开半人高的草丛,钻入草丛中,走了许久,周遭越来越安静,那种静不是没有人的荒郊野外之静,而是一切声音被刻意压制的死寂。

秀秀的心跳越来越急,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她紧张地润了润唇,硬着头皮一步步往前走,明明周围根本没人,她却瘆得慌,总觉得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会发生。

蓦地,她的小腿刮到了一处斜伸出来的荆棘枝条,倒刺瞬间刮破了衣裤,勾着皮肉不放。

秀秀低嘶了一声,突然感觉周围都静止了一瞬,她警觉地环顾四周,风静树止,无月无星,四下一片安静。

她复低下头,忍着痛,半蹲下来把那枝条勾了出来,简单利落撕了裙摆上的一条布绑住小腿暂时止血。

秀秀扒开草丛,又走了一段,接下来这段路宽些,杂草少,好走得多。很快,她就看见了一处空旷无人的气派院落,东边的侧门恰好没被锁,一把大铜锁松松地挂在上面。

秀秀心中一喜,快步取下锁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长街,行人寥寥无几,秀秀顺着路走回家。

不知为何,明明出了陈县尉府,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更加明显了。秀秀几次在拐角处猛地回头看,或放轻脚步,或特意绕到挂灯笼的酒楼等处,身后空无一人。

难道是想多了?秀秀抱紧双臂,愈发加快脚步,似乎走得再快一点,就能摆脱身后瘆人的暗影。

终于,她望见了自家惜字阁的匾额,门下一个修长偏瘦的男子提着灯笼张望,青衫在漆黑的夜里温润如玉。

“六儿。”看见她,许为安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许大哥。”秀秀含笑道,或许是错觉罢,她开口后背脊一凉,像是被某种野兽舔舐过一样悚然。

秀秀道止住了许为安欲交谈的势头,“我们还是进去说吧,夜风怪凉的。”

“是是,进去说,六儿快些进屋。”许为安也觉得今夜外面格外冷,空气快要结冰似的,他护在秀秀身后,若有所思地喃喃:“莫非明日会下雪?”

二人进了屋,窗纱外可以看见屋内点起了暖融融的灯光,一男一女对坐窗下,虽有礼有度地隔着一张长到能容一人躺下的桌子,言谈举止间的亲昵与熟悉却令人目眦欲裂。

秀秀坐下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未合上的窗户,窗外长街寂静无人,今夜没有星子也没有风,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她心中莫名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关窗欲/望。

许为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他克制地看了一眼窗外,低声道:“六儿,你快说说小梦如何,一会就宵禁了,我们……”

他目光落在秀秀脸上,眼神中的喜欢谁都看得出来,他语含催促之意,颧骨有三分羞出来的微红,身体姿势板板正正,君子有礼。

我们这样独处一室不太好,我得快些走……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一根闪着寒芒的利箭直直射入窗棱,正好插入窗户正中间的木棱上,似挟裹着滔天怒意,用力之猛,以至于窗棱的木屑都被掀飞出一小片雪花。

落下后许久,箭身还在微微摇晃。

秀秀悚然一惊,来不及在意许为安的未尽之语,她蹭的一下站起来。

许为安也被吓了一跳,他紧跟着站了起来,探身伸手扶住窗沿,把秀秀护在身后。

“谁?!”

“唰唰”几声,空旷安静的长街迅速出现了几列身穿黑甲的侍卫,他们训练有素,除了兵甲摩擦,几乎无声无息,就占满了这条街,在黑夜中呈包围之势,彻底围住了这处灯光,秀秀的窗户如同一座毫无退路的孤岛。

“嗒、嗒——”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队伍中间响起,在静夜里,犹如贴着耳骨震动。

自从看见那支凌空飞来的箭开始,秀秀的脸色就白了下去,接着又看见那队凭空出现的颇为眼熟的黑甲卫兵,直到听见这阵踩在心尖上的脚步声。

秀秀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她用力揪紧手指,细瘦的指骨几乎泛白。

黑玉束冠,玄色锦袍,宽肩窄腰,乌黑长发有些随意地披在肩头,衬得厚实的肩背越发宽阔,腰间五指宽的玉龙扣矜贵不凡,显得人身形修长比例极好,那劲腰看着窄,秀秀可是体会过那有多么可怕的爆发力。

来人面黑如阎王,压低的眉骨满是煞气,冰冷的眼神像看着死人。

秀秀确实在他这里是“死”过一回了。

许为安陡然看见上一刻空旷宁静的街道下一刻出现这么多高大的男子,个个都看起来不好惹,尤其是中间那个,气势不凡,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弓,看着他的眼神像恨不得撕碎了他似的。

许为安惊慌了一瞬,猛地想起身后的秀秀,咬着牙挺直了身子,完全挡住了那人冰冷的视线。

“你是谁?宵禁时分不许闲逛,速速离去!”

“呵。”赵璟琰扯了扯嘴角,一刻也忍不了,举起手中长弓,箭矢直接对准许为安的眉心,右手毫无停顿搭了上去拉开了弓。

他拉开弓的那一刻,很轻的一声金玉凌凌,秀秀被许为安完全遮住,只看到一小段竖立的弓,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想也没想,猛然扯开许为安,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震开了。

“小心!”

几乎同时,“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划破夜空。

这一箭正好落在许为安刚刚站稳的脚尖前一寸,箭矢直挺挺地深入地下三分。

若这一箭射中许为安,他必死无疑,立刻死透那种。

“你……”许为安张口结舌,指着赵璟琰道:“狂徒!狂徒!”

秀秀见许为安无事,松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窗外的赵璟琰,却见方才浑身杀气的冷面夜叉此时怔怔的看着她,眼神中充斥着恍然、不可置信、怀疑、失落,最后转为深深的愤懑压抑。

他维持着张弓的姿势,黑瞳深不见底,沉沉的声音压低了:“那日若是旁人,你也会挡那一箭的,是吗?好秀秀。”

秀秀僵硬了身子,她微启唇,却无法否认,只好哑然无语。

生死危机逼近朝夕相处的人,你就在身边,可以推那一把、挡那一箭,即使自己可能会受点伤,但至少他人性命无虞。

秀秀就是那种会在生死瞬间帮一把的人,说到底,还是她心肠太善,没办法眼睁睁看认识的人死在眼前。

这只是菩萨心而已,并非愿命抵命的爱慕之深情。

赵璟琰见她沉默,还有什么不懂。他放下弓,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眼瞳寒凉如冰。

陌生男子深夜在秀秀家门前提灯等候、二人一起进屋、似含期待催促的未尽的“我们”……

好一个郎情妾意恩爱良宵,可惜遇上了他这尊煞神!

这些连串的细节让赵璟琰像个狂怒的妒夫,忍不住射出一箭震慑,主动从阴影走到灯下来。

射出那一箭后,秀秀僵直着,并没有多看那人一眼,也没有下意识的依赖,全副心思都放在畏惧他。

赵璟琰稍稍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秀秀见过他这样伟岸英俊的男子,哪里会看上这等唧唧歪歪的瘦猴?

只是偏要挡住秀秀,还聒噪不停,赵璟琰焦躁不耐,再次射了一箭,谁知道那书呆子那么呆,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他没想一箭射死许为安,可是秀秀下意识地出手相帮,让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一副似曾相识之景。

那夜,秀秀突然冲出来挡箭,究竟是出于恋慕,还是仅仅的不忍心,又甚者,是害怕他没死成,抓她质问离奇出现在书房之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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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站满了长街,周围反倒静得落针可闻。

秀秀不自觉屏息,见赵璟琰脸色阴晴不定,那张俊美的脸狰狞极了,像一面完好无暇的白玉佛修,无声出现了数不清的裂隙,露出底下发黑的毒胚。

哪里是华丽高大的天神战神?明明是一头地狱恶鬼。

“老爷……”秀秀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我离开王府,是老太太准许的,我现在已是自由身。”

那张脸终于裂了一道缝隙,赵璟琰眯着眼看她,眸中情绪难辨,重复最后几个字:“自由身。”

“是。”许为安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氛围中站在秀秀身侧,替她答道:“六儿是自由身,没有卖身给任何人。”

“滚!”赵璟琰暴怒,周围侍卫齐齐抽刀对准许为安。

夜色中一片银光闪过,秀秀把许为安拉到身后,她抬起下巴,声音温柔却坚决,“安王殿下,现在是宵禁,您该回去歇息了。我朝律法严明规定,宵禁后任何人不得外出闲逛。”

“皇室犯禁,同庶民罚。”

赵璟琰冷冷勾唇,漫不经心道:“爷抓自家逃奴,谁敢罚?”

秀秀一震,脱口道:“我不是王府逃奴!我是良民!”

赵璟琰一扬手,身后侍卫快步上前捂住秀秀,把人拖到赵璟琰跟前,许为安刚泄了一声就突的被人强行中断了,秀秀只听见人软绵绵倒下的声音。

她睁大眼睛,挣扎起来,侍卫一手卡住她的后衣领,迫使她仰头面对赵璟琰。

阴沉俊美的脸黑压压地从上压下来,遮天蔽日一般,秀秀的眼睛只能看见他那双疯狂压抑着的黑瞳。

赵璟琰微微偏头,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贴着秀秀,启唇间,吐息如蛇般阴冷,越缠越紧,几乎勒得人无法呼吸。

“你不爱我,我不信。我会让你求我,亲口说出心悦我、离不开我、爱我到死。”

秀秀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才发现,赵璟琰的眼神深情极了,像看着自己唯一的挚爱,偏执到可怕,又像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是要把秀秀吸进去纠缠到死的漩涡。

这一列黑甲凛然无声,猖獗地穿过夜间长长的街道,秀秀被蒙住嘴拖行了一路,拐过街角时,她听见更夫打更,悠长的声音传到千街万巷,震不到这一队人马,赵璟琰根本视若无物。

被拖进陈县尉府大门时,下午见过的守卫战战兢兢打开了门,那怕得抬不起头来的窝囊样,哪里看得出下午的半分嚣张。

他但凡敢稍微抬抬头,就会发现王爷深夜亲自抓的女人,正是他下午叉着腰翻白眼的穷酸百姓,而他现在两腿战战,五体投地,给最看不起的穷人行最尊敬的大礼。

秀秀没把他放在眼里,她现在脑子空空,像什么都没想,又像想得太多太乱,以至于什么都没想明白。

为什么?她明明销毁了卖身契,她是自由人,她有惜字阁,那里有很多书,她买了自己的小房子,一进一出方方正正。她在宁河县,不是江宁府,不是安亲王府,更不是临渊阁。

宁河县离江宁多远啊,她走了好久才到。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找到?为什么没了卖身契她依然飞不出权贵的掌心?

她不甘心啊。

秀秀被甩入柔软蓬松的锦被中,高大的身影无情覆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时,她黑褐色的眼睛乍然射出明亮的光,生机勃勃,那是折不断的不甘心,或许此刻还有恨。

那光亮了一瞬,赵璟琰没有注意到。

他第一次把强制摆到明面上。

或许之前每一次,他自以为是的合欢,都是秀秀假装的迎合,他以为的半推半拒欲拒还迎,都是天衣无缝的排斥。

赵璟琰越想越可笑,自己堂堂亲王,什么绝色没见过,居然会陷入一个农女最低级的逢迎,而他竟没有看出来,甚至还乐在其中。

这个女人真会演,从进府那刻,她就在盘算着怎么赎回卖身契吧?若不是他点中了她,只怕现在已经和那书生过起小日子来了吧?

一旦想到那画面,赵璟琰恨得牙根渗血,他一把撕开布裙,密密的棉线尽数断裂,白腻的肌肤在他目光下微微打颤。

赵璟琰怒然大勃,野兽般一寸寸巡视自己的领地,放任秀秀尽呈在灯光下,阴影处,他甚至还举过烛灯来,秀秀不适地一动,就被赵璟琰死死按住,一会就发青了。

长久的凝视巡逻,让秀秀错觉自己好像是个价值连城的死物,一直赤身暴露于主人的视线下。

秀秀眨了眨干涩的眼,受不了赵璟琰的手段,她柔若无骨地攀上赵璟琰的手臂,恳求他:“璟琰、璟琰,不要这样……”

“太迟了。”赵璟琰眼含惋惜,冷酷地说道:“你犯了错,你不该跑,更不该死遁。”

“你知道当我千里赶回来时,人去楼空,我不信哪。”赵璟琰似悲似怒,漠然地告诉秀秀:“走水后盖的那间新厢房,我一把火烧了干净。

要么别挨我,惹了我,就算死了也得完完全全是我的。”

秀秀闭上眼,她知道老太太为了孙子好,会抹灭她的存在,也猜过会以意外死亡定论,走水是个很好的理由。

本以为赵璟琰再心爱她,知道她死后几个月半年就会忘了她,万万没想到赵璟琰不是一般的疯子,这样的硬茬儿偏偏被她撞上了。

“你是王爷,我只是个农女,放过我吧。”秀秀低声道。

赵璟琰从前瞧不起她是个农女,现在纠缠不放是何道理?

“我说了,不放。”赵璟琰贴着秀秀的耳朵,恶鬼低语。

他沉了身,秀秀逸出一声闷喘,被恶鬼狠狠拖入地狱的迷情幻境中。

红浪翻,胭脂泣血,鸳鸯交颈,抵死缠绵,莺泣娇啼声声攀。

秀秀成了赵璟琰口中之食,被抵喉深吻,被揉烂嚼碎,翻来覆去,赵璟琰咬着她,将忠诚的誓言一声声刻在她的心口。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和你、还有鸣鸣。”

“我们从前多好,你念书给我听,你那么乖,讨好我的时候眼睛特别亮,你救了我。”

“你不会再跑的对吗?你不会想知道再被抓回来会面临什么的。”

从期盼到威胁,赵璟琰总是笑着的,他喂给秀秀最浓浊的情绪,被背叛的男人都是疯魔的。

赵璟琰紧紧抱住秀秀,低声道:“鸣鸣那么小,他睡着了很像你。”

秀秀无力地垂下手,紧闭的眼角流出泪。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该做个迟钝的木头,和别人一样无趣,不爱念书,不讨好人,做事愚笨,不要多余的善心。

可能这样也不够,注定的魔星总会找上门的,他会因为她笑了一声抬头瞥她一眼,因为她哭了心中泛起掠夺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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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璟琰虽挂了个闲职,事不多,但官位大,兼之是亲王殿下,在江宁这块地方,谁都得恭恭敬敬待他。

这回来宁河县,说是视察,实际上没人敢天天拉着他去官衙看户籍卷宗。

陈太敬以为好生伺候他几天,把这尊大佛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再原样把人送回江宁府就大功告成了。

谁曾想来的第二日一大早,这尊佛大马金刀坐在正厅,五官刀刻般冷峻,脖子上还留着新鲜的红痕。

陈太敬正暗暗咂舌,昨日赵璟琰提前许久退席,送去的女人一个没收全给退回了,这又是谁那么大胆留的印子,就听见上边人吩咐了,今日要去官衙查户籍卷宗。

陈太敬脸一僵,赵璟琰眼神已经瞥过来了,陈太敬赶紧恢复笑脸哈着腰带路。

他主管治安刑事,户籍一事非他主管,县令县丞均已候在衙门。宁河县地处较偏,背靠群山,地方广,查的不严,许多从别处来的“黑户”在此落脚,交丽嘉了保路费,也能成为宁河人。

这部分人若是被查出来,这事可大可小,端看上级态度。

陈太敬忐忑地把赵璟琰带到官衙,看了多久,他的心就忐忑了多久。天黑时,赵璟琰终于出来了,背后跟着惨白着脸的县令和县丞。

过后一问,黑户中有个杀人越货的土匪,有个在逃的死刑犯,甚至还有匈奴人,怀疑是奸细,通通销户除名,遣出本县。

这其中包括名唤“越秀”的,江宁某屠户女儿,父母双亡投奔表亲,经查证,官文造假,私改时效。

秀秀再次成了黑户,这一回,她连卖身契都没了,明路上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卖身为奴的毕六儿葬身火海,父母双亡的越秀身份无效。

她能依靠的,彻底只有赵璟琰,做攀附他而生的菟丝花。

秀秀被移入另一处大宅子,赵璟琰似乎想在宁河县住一阵子,特地买下这院子,依山傍水,风景独秀,远离闹市,最适合金屋藏娇。

那日后,赵璟琰又恢复了冷硬的风格,只是无人处手段多酷烈,白日下就多和颜悦色。

秀秀被告知身份无效后,倒像真的变成了一株柔软攀附的菟丝花,似乎没了指望,书也不看了字也不练了,整日坐在窗下面无表情地赏花,赵璟琰回来时便低眉顺眼的。

暗卫来报过几次,赵璟琰心中不虞,回来后便逼着她缝制小孩穿的衣裳,从八个月大开始,一年四季季季要新,襁褓、兜肚、裲裆等等。

秀秀依言照做,不过提出了一个要求,要陈县尉的女儿小梦带着自己的旧衣来做例样。

赵璟琰派人查了,没什么问题,八岁的小女孩要来陪陪她说说话解闷也好。

小梦每次带的衣物都被人仔细检查过,自然就是寻常的旧衣而已。

真正的关键在这个安静乖巧的小女孩身上,她喜爱胭脂,对于胭脂的事记性极好,每回记下后口述给秀秀听,如此过了几个月,暮春时,秀秀对胭脂已算初入门了。

与此同时,赵鸣干快到周岁生辰,赵璟琰准备带着秀秀动身返回江宁。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