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打量了一番秀秀,见她除了脸色泛白,眼珠黑润明亮,精神挺好的,她松了口气,下一刻微微皱眉,拍着秀秀的手道:“你这孩子,自己有了身子还去救璟琰,还好两个都没事。”

秀秀目光怔然,一时忘了敬语,重复道:“有身子?”

“是啊,”老太太又道:“我知道消息后,心慌了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从南山往回赶了。路上又听说你舍身救璟琰,险些小产。昨夜的情景,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凶险万分!”

“是啊是啊,听顺义说,老爷怒极,亲手打了顺德二十大板,抬回厢房时就剩一口气儿了。”清芳边斟茶边说道。

“该打!”清芝愤愤地啐了一口,没看**的秀秀,语气别扭道:“若不是秀……夫人正好挡了一箭,现在躺在**的就是老爷了。”

清芝的话提醒了老太太,她握着秀秀的手,笑道:“秀秀,既然你已经怀了璟琰的孩子,这回又不顾己身相救,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便是破格抬作贵妾,我也可以替你做这个主。”

正妻之前的通房有孕,不去母留子便罢,另将生母抬作妾室,王府已是给了秀秀极大的脸面了。

秀秀抬眸看着老太太她们,老太太和清芳满脸笑意,清芝虽然神色有些不甘不愿的,不过终究没有多说。

她们都以为秀秀一定会喜不自胜地谢恩接赏。

秀秀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身份之事,奴婢听老爷安排即可。若说奖励,奴婢想向老太太求一个承诺。”

老太太有些惊讶,不过想到秀秀似乎个性淡泊,与寻常十七八的少女不同,平日里就不爱争那些粉红花样、富贵珠钗。

让她做妾,秀秀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反而有些紧张。老太太暗地里思忖,如今璟琰身边没有别的女子,南下的达官贵人有不少想和王府攀亲。

莫非秀秀是担心树大招风,正妻入门后拿捏她,所以退而求一个稳妥的后路吗?

老太太眼里闪过几分赞赏之意,声音温和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想要什么承诺只管开口便是。”

秀秀开口前瞥了一眼一旁的褚太医,褚太医低下头,自觉告退:“太妃娘娘,臣先告退了。”

老太太颔首道:“清芝,你出去送送褚太医。”

秀秀又环顾了一圈那几个婆子,老太太看在眼中,招招手让她们都先退下。

几个婆子互相对视一眼,迟疑着退下了。

赵璟琰的人都离开了,房内只余秀秀、老太太和清芳三人。

待人都走远了,秀秀突然起身,不顾老太太阻拦,向老太太行了一个大礼。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老太太被唬了一跳,根本拦不住动作坚决的秀秀,“要什么直说便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办。你救了我儿,如今又身怀有孕,何必行此大礼啊?”

秀秀仰起头,眼神清明,语气坚定:“老太太,奴婢求您一个承诺。待腹中孩儿出生,您就将奴婢的卖身契销毁,恢复自由身,让奴婢离府。”

老太太伸出的手臂停在空中,见秀秀继续说道:“奴婢知道当初您是因为大师断语,才召奴婢进府。如今既已破局,那奴婢也不必继续留在府中,给后来的女主人平添烦恼。”

秀秀话头一顿,眼神毫无留恋之色,清醒得可怕,接着说道:“至于这个孩子,祂是老爷的血脉,即使生母不详,依然是府中金贵的小主子。

奴婢去心已决,生下祂后不会多看一眼,离府后绝不会再来打扰,保证会与小主子形如陌路。”

“你……”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像是头一次见秀秀这个人,这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女人。

秀秀身上还披着一件男子外袍,看样式材质,显然是属于赵璟琰的。昨夜仓促,赵璟琰直接把人抱到自己的寝室之中,女子衣物来不及送过来,卧榻上自然只有赵璟琰的衣服。

她一头黑发及腰,容颜清丽动人,素净而温婉,略微苍白的脸色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这样一个女人,置身富丽雍容的山庄别院中,身上还留着赵璟琰的微弱冷香,像一只供上位者关起来赏玩的金丝雀。

可是她黑褐色的眼睛,波澜不惊之下,是暗自燃烧的熊熊大火,生生不息,那样的生命力,绝不是关在笼中乖顺的金丝雀。

老太太的身子晃了晃,她被秀秀的这番言论彻底惊到了。

“你,你可想好了?不说王府的富贵,单说母子连心,你真的舍得?”老太太不可置信般低声问道。

秀秀垂眸,轻轻地反问:“那王府会允许我带走这个孩子吗?”

不等老太太否决,清芳已经压低了声音否定了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秀秀,你疯了!这也是老爷的孩子,王府绝不会让祂跟你走的。”

“是啊,我知道。”秀秀的声音微不可闻,她悄悄松开攥紧的掌心,那里已经有了清晰的指印,嘲笑她的痴人说梦。

老太太没听清秀秀的这句话,她皱着眉头,微微抬手,止住了清芳欲劝说的话头。

“我答应你。”老太太说道。

秀秀眼中乍现欣喜之色,她猛地抬起头,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您!”

老太太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可以答应你,给你这个承诺。不过,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不浮躁,我很喜欢,额外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吧。

从现在起到孩子出世后一个月,你随时可以后悔,依然可以选择做王府的贵妾,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说着,老太太话锋一转,眼神一厉,显出为妃三十年的老辣来,“若你决意离府,为了我孙儿着想,必须彻底抹去‘秀秀’这个人的存在,一路官文我会给你打通。

但你需谨记,一旦离府可没有后悔药,日后有一丝想妨碍我孙儿的意图,就别怪老婆子心狠了。”

“毕六儿心意已决,就绝不会回头。”秀秀沉声道,声音依然是那么轻柔婉转,在寂静的屋内,却格外掷地有声。

老太太没有再说话,她扶起秀秀,这回秀秀顺势起身,低眉顺眼地站在了老太太跟前。

紫红褂子上还残留着圆顶寺的檀香气息,老太太取下手腕上的佛珠,为秀秀带上。

她低着头将佛珠穿过秀秀细白修长的手指,头顶有几丝白发,绾入青玉簪子里,“我年轻时,也曾为了……自由,与所有人对抗,他们都不认为我追求的是对的。后来,我还是败给了世俗。”

老太太将佛珠套在秀秀的手腕上,黄褐色泛着古意的木珠,衬得女子皮肤越发细腻,这是一只年轻的手腕,嫩得像豆腐。

她看着这只手和陪伴自己多年的佛珠,仿佛穿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自己莽撞而天真的青春。

那个勇敢的少女,读过那么多书,走过那么长的路,轰轰烈烈爱过人,最终还是在深宫中老去了。

老太太再抬起头时,是含着笑望着秀秀的,她柔声说道:“这个佛珠是大师开光的,保佑孩子平安。”

“多谢老太太。”秀秀没有看那串佛珠,她莫名鼻尖一酸。

不知是为注定无缘长伴的孩子,还是为眼前这个雍容却苍老的女子。

老太太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秀秀眼中燃烧的火苗,与她年轻时别无二致。

堂堂齐氏贵女,家族日渐没落,不愿入宫保家族荣光,一心想与心上人私奔,多么荒唐可笑。

到底还是扛不住,顶着齐家大小姐沉重的枷锁入了深宫。

区区农家女子,不愿给贵人做妾,在深宅享荣华富贵,宁愿洗尽铅华素手一生,只为了可笑的自由和平等。

秀秀有伤在身,又胎相不稳,只能躺在**目送老太太出门。

她摸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在知道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之后,秀秀再摸那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如果你不是亲王的孩子,只是寻常百姓的孩子该多好,我会一点点陪你长大……”

可惜,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贵不可言的亲王,生母却只是一个农女出身的通房。

亲王殿下日后势必会有同样出身高贵的正妻,有许多别的孩子。对这个孩子来说,这样的环境下,生母早逝,远比有个身份卑微却顶着贵妾名头的生母,过得更顺风顺水。

秀秀迎过田野的风,见过自在的蝴蝶,期盼过一生一双人。

少时,没来得及逃出原生家庭的压抑囚笼,就入了深宅大院被困在其中,一旦有机会,她只想无拘无束,按自己的意愿度过此生,夏蝉冬雪,简简单单。

她决不愿意一辈子当上位者掌中玩物,老死深宅,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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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璟琰回来时,踏着傍晚的暮光,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竹青色的锦袍上,将高大的身躯勾出金边。

他大步走进来,一掀袍坐在床边,黑瞳盯着正在喝药的秀秀,那药味屋子外都能闻到,又浓又苦,虚弱的女子一天喝了几回,很快就适应了,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给自己灌药。

赵璟琰淡淡地开口道:“早上走的急,忘了告诉你,你现在肚子里有爷的孩子。老太太来过了,你应该已经知道此事。”

语气之淡然,就像出门换了件衣裳。

他看着空空的药碗,秀秀喝得干干净净,嘴角勾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伸手拿了一颗甜杏喂给秀秀。

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柔嫩的下唇,赵璟琰不自觉凑近,苦涩的药味交缠冷香,语气低沉暗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意味:“乖乖把孩子生下来,爷许你做妾如何?”

作者有话说:

六儿(微笑):谢邀,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