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长公主宅子多。

盛长翼跟折夕岚道:“姑母平日里住在京郊外的宅子里, 但要是回京都,便住在先帝赐予她的公主府。”

“除了这两处,她还置了三座大宅子, 分别坐落在西城,南城, 北城。”

公主府在东城。

除去这些, 又在各个坊有一些小宅子,平日里不住人,只逛街累了的时候去。

折夕岚听得好生羡慕。若是她能有这么多宅子, 不, 她也不用这么多宅子,三个就够了, 一个宅子里面装武器, 一个宅子里面装书籍,还有一个宅子专门用来请人烹饪熟食。

她不由得撩开帘子,露出一个小小的角看外面一排排宅子,向往道:“长公主过得极为快活。”

要是姨母能如此快活, 便也不用觉得守在南陵侯府才是最好的。

正好马车到了公主府, 盛长翼先下马车, 然后放了一张小板凳, 再撩起车帘, 伸出手扶她, “下来吧——慢些。”

长公主府今日去接折夕岚的女长史便大吃一惊。即便刚刚在盛长翼进马车的时候已经吃了一惊,此时却又吓了一跳。

这位对她们脾气可没有这般好,也不是这个态度。再瞧他方才垂头伸出手扶人之际的神情, 又觉得理所应当。

——虽然折夕岚看不见, 但是她们站在一边确实看得清楚, 他的眉目之间有柔情,也不像是宠妹子,而是像宠着个小媳妇。

这可真是……

女长史心里百转千回,但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更加没有上去说一句于???礼不合。

她不敢。

倒是折夕岚觉得他这般的话和举止太过于亲近,有一瞬间不知所措。不过旁边还站着女长史,她也不好推辞太久,只轻轻搭着他的手臂往下踩住凳子,然后下了马车。

一下马车,她松开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然后心中的疑虑又上了。

若不是班鸣岐和宴将军都说他不喜欢她,盛长翼自己也说不懂何为情爱,她此时便要再怀疑怀疑的。

只是人家都明说了没有这般的意思,她也不好自作多情,但进了府里,两人在前面走,她依旧觉得这般有些奇怪。

于是看向他,他似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叫停长史和一众人,带着她单独往前去,“怎么啦?”

他声音很是轻缓,又带着一丝不解,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大问题要问我啊。

折夕岚顿时心虚。她又开始怀疑自己误解他了。

不过还是小声道:“世子爷,我不是孩子了,又快要定亲,你,你以后莫对我这般。”

盛长翼眉头轻轻蹙起,“哪般?”

折夕岚低头,“就是……就是太亲近了,如刚刚那般扶我,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盛长翼脚步便顿了顿,他想,她倒是直接。但瞧她低着的头,心生怜惜,又不好忽悠她太过。

他便认真道:“原来如此——只是,我对你好似总是比旁人多亲近几分,应是之前认识的缘故。今日之事也是如此,没想之前,便先做了,看来是我的疏忽。”

折夕岚听了这话,诧异抬头,而后听他又道:“那我往后多多注意。”

他含笑看她,“我现在是不是也要离你远几步?”

他走了一步,两步,回头看她,“这么远可以吗?”

折夕岚傻眼了。然后心里有些羞愧。他这般劳心劳力的帮她杀了秦馈,又对她如此好,生辰还要送小老虎呢,还一直都在帮着他压制随游隼,不然她不会如此安心。

但她却开始卸磨杀驴。

盛长翼就见她面上变来变去,最后快走几步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世子爷,你多注意就好看了,但也不用如此避嫌。”

太疏远了,也不好。

盛长翼便当着她的面舒出一口长长的气,“京都的规矩可真多,在云州时,便没有这么多规矩。”

折夕岚倒是点头:云州男女大妨没有京都严,常有邻里之间的少男少女一起出门闲逛的,若是扶着下马车,应当也没事。

——后面一句话之所以用应当儿字,是她家没马车。她之前没被人扶过,也没见着别人被扶过。

于是,心里松缓了一些。

盛长翼见此又道:“我也没有跟别的姑娘接触过,若是有得罪之处,你也要像今日这般说出来,免得我以为自己没做错,还沾沾自喜做了个周全的人。”

这一声话让折夕岚脸一红,觉得更为羞愧。若是按照的规矩来,他其实没错。是她在京都呆了一段日子,便学了京都的样子。

他来扶她下马车,是好意。

盛长翼就笑着道:“好了,我记住了,咱们还是快去姑母那边吧,免得她久等。”

走到一半,又对她道:“我与你说过,傅妃娘娘在此吧?”

折夕岚点头,瞬间将那些七里八里的事情抛却,认真道:“我想着,陛下可能在这里。”

盛长翼:“是在这里。”

游廊曲径通幽,然后又阔然开朗,一个小花园出现在眼前,皇帝带着十四皇子,还有傅妃坐在一侧,康定长公主坐在另外一侧,不远处的戏台子水榭上站着个白衣男子,正在唱曲子。

这曲子折夕岚知晓,是云州的曲子。是情郎唱给姑娘听的。

折夕岚和盛长翼走过去给皇帝等人行礼,皇帝叫起,然后赐了座。

皇帝抱着十四皇子笑道,“我看过你爹这些年的功绩了,实在是好,也听长翼说了他升调青州的事情,但一个通州的官位却不能配得上他的人品,朕想着,便升他为青州督查。”

折夕岚便愣了愣,皇帝便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她道:“臣女不懂这些官场的事情,只觉得督查是好大好大的官了。”

皇帝大笑起来,“是,好大的官,但你阿爹值得。”

他笑完,又开始生气,“朝廷养了些蛀虫,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云州本来就是穷苦之地,有个愿意扎根的好官不容易,但秦馈和尚民之这两个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却还残害忠良,私吞灾银。”

尚民之便是之前的云州府州。

他沉着脸,道:“朕恨不得立马杀了秦馈,却又顾及着太子的颜面,哎!”

折夕岚再聪慧也是个小姑娘,她真的懵了,于是懵懵的垂着头。她不太懂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又想让她接什么话。这神情让皇帝瞧了,倒是觉得她不知道太多内幕,那日在狩猎上的事情,应当只是突**况。

康定长公主看他的神色,便笑着道:“好了,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

她冲着折夕岚招招手,“过来坐。”

折夕岚便马上坐过去。

长公主做出一副疼惜的模样,道:“长翼都将事情告诉我们了。”

她道:“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折夕岚点了点头,“臣女只知晓……只知晓秦家的秦馈大人被关押了。”

说到后面一句话,头更低了几分。

长公主道:“可怜见的,你爹做了件大事,你还不知道呢。”

她叹气,“六年前,云州干旱,陛下拨银三十万两去云州赈灾,结果秦馈私吞十五万两。”

“你阿爹觉察出不对,却又没有证据,便看紧了剩下的十五万两银子,不愿被人贪污。”

“尚民之便在家里大骂你父亲,被他儿子听了去,这才为难你的母亲和阿姐治病,谁知道……哎。”

“你阿娘和阿姐死后,你父亲痛定思痛,便请云王帮忙,云王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等待时机,不过当年云王就写信给陛下,说秦家在云州的胡乱非为,陛下心里存疑,这才让人暗暗去查秦家,在去年终于查到了秦家和尚民之狼狈为奸的事情。”

折夕岚暗暗惊讶,原来几年前,云王就开始埋线了。

盛长翼便接着长公主的话道:“是,只是折大人却一直觉得不对,他说他之前见过尚民之跟京都往来的书信上有秦馈的名字。但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

“父亲不愿意他再次沉迷于往昔,怕他走了窄道,便写信给圣上,请以云王府之印,推荐他去了青州做通州。”

如今做官,一是科举,二是推举。

说到这里,盛长翼道:“可能是折大人依旧不愿放弃,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秦馈跟尚民之的通信来往,于前日晚间送到了京都。”

折夕岚就知晓了。这封信又被盛长翼送到了陛下那里。

长公主叹息,“长翼送信来的时候,我正跟傅妃也在,便也看了信中内容。傅妃是云州人,当场落泪,我虽然活得奢靡,却最是看不得穷苦人家受罪,被这些人欺负!”

折夕岚就知道,长公主和傅妃没少上眼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不完全说给折夕岚听,还有一半是说给皇帝听的。

皇帝疑心重,两人这般直白说,他反而会相信。再加上折夕岚呆呆愣愣的模样,他不由得更信了几分。

这里,有他的侄子——不太亲近。但是有信任的宠妃,宠爱的妹妹,这个就可信了,傻里傻气的傻臣之女。

于是,就连盛长翼的话他也信了八九分,觉得此事应当如此。便道:“如今尘埃落定,你父亲大运来了。”

他现在可算是知晓为什么先帝当年那么喜欢折松年了,这人看着就可靠啊。

只是已经投靠了云王。但是云王主动把他送去了青州。青州不是云王的地盘,他送过去,就是自证清白。

云王这个弟弟,就是胆子小,不敢生事端。但是本性不坏,小时候忠厚老实的很,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折松年的事情,他之前确实是写信来过的,但是自己不记得了。后来彻查云州,也是想要杀秦家才为之。

但这些就不用告诉其他人了。反正皇帝现在很高兴。他还想,云王其实算是比较省心的弟弟了,一直没给他惹事,好不容易被个好官求到面上去,也不敢帮,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帮着升了个官。

胆子实在是小。再看盛长翼,虽然一直在外面打仗,但这孩子是真想做将军,几次死里逃生,他也是知晓的。

云王写信来哭过,说他就这一个儿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就喜欢打仗,若是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他还不肯成婚,还没生个孩子出来呢,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云王府就绝嗣了。

皇帝就觉得云王也挺倒霉催的。他明着说要世子进京贺寿,实际上打的什么主意,大家也都知晓一二。

他老了,各世子该辖制的还是要辖制,不能太过于放任,至???少要留藩王的一个儿子在京都,还是世子。

好嘛,其他的藩王送来一个世子,就算是倒霉死了,那还有其他的儿子可以继承。独独云王不行。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没个孙子。

皇帝看盛长翼的眼神就更加慈和一些了。他摆摆手,让几个女人下去,道:“朕难得跟长翼这般静下来说说话,你们便去听曲子吧。”

长公主就带着傅妃,十四皇子,还有折夕岚去了另外一个院子里面坐着赏花。

冬日里赏的是梅花。前面一片林子种的都是红梅。折夕岚还是第一回 看见红梅,多看了两眼。

长公主就笑着道:“你跟傅妃还真是一般模样,她当初进宫的时候便被其他宫妃嘲笑不识得红梅。”

折夕岚也不羞,只道:“云州无红梅。”

而后退后几步,朝着长公主和傅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两人也没有让开,她们虽然齐心杀秦馈不单独是为了折夕岚,但确实帮了她。帮了她,这孩子感恩,不受这份礼反而让她不安心。

于是受了礼,傅妃亲自扶着她起来。

“我当年离开家之时,朝烟还活着,结果刚到京都,阿娘写信来说朝烟和你阿娘去了。”

她叹息,“世事无常,你节哀吧。”

折夕岚眸里蕴出伤怀,“臣女知晓,多谢娘娘。”

傅妃就笑道:“你还是跟我生疏了,从前总跟在阿履身后叫我无妄阿姐的。”

而后叹气,“你跟阿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只是那孩子太没担当,不懂得年少之情,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根本没有再回头的可能。”

“他今年十六岁,可能还不知晓自己失去是什么,但等再过五年,性子定了,便能明白,你是他永不可及的月亮了。”

她突然含了一丝道不明的心绪在里面,道:“他从小就说,你是天上的月亮,他要跟着你走的。你在天上走,他在地上走。月亮走,他也走。”

“如今,物是人非。”

折夕岚闻言,却道:“谁也不是谁的月亮,谁也不是谁的影子,不用跟着谁走。我跟阿履,做不了夫妻,却可以朋友,前提是他正常些,别这般疯魔了。”

她头疼,像在云州一般跟傅无妄抱怨,“再这般把愚蠢和鲁莽当勇敢,他就真的要废了,无妄阿姐,还是您训训他吧。”

傅无妄就笑起来,“我训过了,也无用。他这般啊,也不知道要经历什么事情才能立起来。算了,不管他了。”

她道:“你来京都,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枚小玉佩给你,以后拿着它,即便是穷了也可以当掉,能换不少银子。”

折夕岚赶紧接过来,道:“多谢阿姐。”

傅无妄就站起来,跟长公主告别,“估摸着陛下也说完了,我们就先回宫了,公主,来日来宫时,便给我带点好消息吧。”

康定点头,“你放心,这回谁也翻不出手掌心。”

两人又打了个哑谜,折夕岚眉目未动,她大概能猜到是说秦家的事情,就算不是,她也不想知道。

知道太多没用,还可能被灭口。

跟着两人出去,果然皇帝已经站起来了,看见傅妃笑道:“无妄,快来,走了。”

于是又送皇帝等人走,等马车渐行渐远之后,折夕岚才舒出一口气,她此时已经好奇极了,过去扶着长公主,“殿下,臣女不懂,为何要唤臣女来。”

康定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参与了一次,陛下性子多疑,但其实也不易疑人,你见他一次,让他瞧瞧神色,再坦然些,大方些,他心里就放心了,不再疑你,但要是不确定你不知情,他便一直疑你——这几十年来,秦家就是这般忽悠他的,做得好像光明磊落一般,他就信了,让多少人无辜受死。”

折夕岚半响没有说话。

而后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后才道:“就如此简单吗?”

这可是皇权争斗,就今日这般几个人说说话,陛下的疑虑就打消了?

康定长公主就道:“你以为我们是神么?我们也是人,陛下更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就能软肋,有容易高兴的,容易伤心的事情。再者,我跟傅妃在暗处,长翼在明处,所有的事情明着暗着掺半来,真真假假,只需要让他看见真的那部分就好了。”

这就是常年混迹在宫里和世家人的话。一直生长在边境小城里的折夕岚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

她只能先点点头,受教道:“是。”

她惭愧道,“我没做过这些事情,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计划,要有人帮衬,有勇有谋。她算不得笨,但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计划,也没参与过,所以觉得踩在云端里。

这一次还是糊里糊涂的陷了进去,所幸反应都是正确的。

盛长翼一直跟在她的身边,闻言道:“你如今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试试下个套,让姑母帮你兜底,你也好解决烦忧。”

折夕岚惊讶看他,犹豫了一瞬,便也没瞒着,道:“我的烦心事,一是随游隼,这个世子爷帮我拦着,暂时不担心。二就是姨母。”

她把此事告诉了长公主,“姨母并不介怀此事,但我却介怀。我想帮姨母和离,可我又想,这也只是我想,我并不知道姨母想要什么样子的日子,也保证不了和离是更好的日子。”

长公主见她被此事难得沮丧极了,大笑道:“这又算得上什么事情呢?”

“你要让你姨母过得更好,便有两个办法。”

折夕岚真心求教,“什么办法?”

长公主教她,“第一,杀了你姨父和那个妾室,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这般就没人烦她了。”

折夕岚惊讶,赶紧摆摆手,“可不行。”

长公主便又教她,“她的女儿,不是要嫁去平州么?你回去问问,是嫁去平州哪里,可有做官的念头。若是愿意做官,便来跟我说,我自有京官给他,至于他家,我也有法子让他们满意,不让他们来京。”

“到时候我再从京都的宅子里随意给你姨母一座,让你阿姐和姐夫都去那边伺候。这般一来,便是她们母女两个一块过一辈子,也不用见你阿爹和他的妾室了。”

“再者,我这里还缺个做活的人,你姨母要是有本事,我嫁妆铺子可交付她打理,别人我还信不过呢。”

“若是她想要五房的那些个庄子铺子,我也能帮她要来——总之,我给她的,可比南陵侯府给她的多。南陵侯府能给她的不过是些份例。你回去问问她,让她想想。”

折夕岚听得这甜言蜜语的话,却打了个寒颤。

直到出了门,盛长翼问她怎么了时,她的背还是凉的。

——她觉得,要是姨母听了长公主的话,可能更加坚定呆在南陵侯府。

盛长翼笑道:“你怎么知晓呢?”

折夕岚:“夫妻之间的契约,能保证姨母衣食无忧。但是长公主不可以。”

盛长翼却道:“你回去问问你姨母,先别急着否定。”

他也不敢扶她上马车了,只站在一侧,看着她进马车。

但许是她太过于思虑,上马车的时候没踩稳凳子,脚一滑,便要摔倒。

不过她很快就稳住了,要是稳不住才丢脸,这么多年马步白扎了。

可一回头,却见盛长翼来到了她的身后,刀已经被丢在一边,刀鞘横在她的背后,一双手并未碰着她,但是整个姿势,却是像要将她抱起来一般。

她转身面对面看他,他退后一步,但是刀鞘并未收起来,而是依旧横在那边,防止她再摔着,眼里尽然是柔意。

他含笑问了一句,“这般——算不得失礼吧?”

折夕岚点点头,“算不得。”

盛长翼就对她道:“那便快些回去吧——免得让你姨母和阿姐担心。哦,还有伯苍,我这里有些食谱,你要带回去给他么?”

折夕岚:“好啊。”

她静静的看着他,倒是让盛长翼有些看不透了。

直到她进了马车,康定长公主才走出来,嗤笑道:“这般明显,她肯定是怀疑了。”

盛长翼:“怀疑也无事。”

康定长公主好奇,“我听闻,她给不少人抛过手绢,你收到过么?”

盛长翼转身:“未曾。”

他顿了顿,“但是她抛出去那些手绢,是我给她的。”

他说完转身走了,独留长公主将这句话琢磨了下,而后不可思议,“难道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么?”

然后大笑出声,“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还得意呢。”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