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夕岚第一次看见和离这两个字, 是在如今已然想不起来名字的书里。

她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还把书放在太阳底下去盯着瞧, 生怕屋子里面光线暗看错了,于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书里去看个仔细。

捂着胸口, 确定上面写的是“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后,她着急忙慌的拿着书去找阿姐,将这个新学的词用在了阿娘和阿爹身上。

她扯着阿姐的袖子问东问西, “我们自己活不是也很好吗?反正阿爹也不经常在家里。和离之后, 各生欢喜,大家都不用生气了。”

阿姐却沉默了好一会, 道:“和离之后, 一般孩子都给男人,即便阿爹愿意将我和你给阿娘,阿娘又该如何养活我们呢?”

“阿爹若是愿意给银子养我们,阿娘拿了他的银子养我们, 若是不改嫁, 又跟没和离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阿娘改嫁了, 我们跟过去, 会不会受欺负, 会不会还没有现在好——阿娘做不了决定。”

她蹲下去, 认认真真的对着妹妹不解的面孔道:“岚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阿娘没看开, 不愿意和离。”

她没看开, 所以折磨着自己, 让自己痛不欲生,最后躺在病**对折松年说出生生世世再不相见的话。

所以她不和离,折夕岚长大后能明白。可五夫人已经看透了,看开了,能如此镇定的说出不相干的人,那为什么她不和离呢?

其实缘由也就是那几个。一是为了儿女。像自己,没少被说无母教导,便不好说亲。二应该也到了年岁,折腾没意思,还不如好好活着,反正她活得通透。

可这般……真的有意思吗?

折夕岚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啊。

所以,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和离,而是问她若是能和离,那她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世间万物,总是旁观者清的。折夕岚问出这句话,五夫人明显一愣,然后笑出声,“小小年岁,倒是管起大人的事情来了。”

但见折夕岚如此认真,五夫人也不由得认真,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打算吧?”

当年恨意最大的时候,她也是想过和离的。但是和离之后的打算她没有具体想过。但总不过是这座宅子换到另外一座宅子里面去,于她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折夕岚坚决让她想想。

“和离之后,你就不用在年节里面被恶心了。你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执拗。

五夫人却愣了愣,突然大笑出声,道:“你和明蕊都觉得我苦对不对,但其实,我一点也不苦,也不觉得他们回来是恶心我。”

见女儿面露愤怒和不解之色,她便再次解释。

“我最初也恨过你阿爹,但恨完之后,却一点也没有沉迷于恨意之中。我前面十几年不如意,是因为我的父亲兄长,他们将我丢弃在马贼之中,让我失去了最后一丝温暖。”

“后面不如意,是因为你祖母。这些你也知晓。我若是一生只有六十岁,那已然过去大半,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你阿爹不如意?”

“他给我的是身份,地位,以及给我织造了一个梦。我在梦里很享受,他确实带给我安全感,让我快活了。如此,梦醒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梦罢了。”

“而我却是得了实实在在好处的。”

她说到这里,冷哼一声,“我在那个老虔婆手下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她,只要我不出错,便可以继续做夫人,做太夫人,我为什么要伤心呢?”

她突然看向折夕岚,“这正是我与你的不同之处。你害怕梦醒,所以不敢答应宴将军,我却不怕。梦醒了就醒了。”

五夫人叹气,“你们都说我苦,但我如今难道不好么?我好得很。婆母死了,还有足够的银子花销,儿子虽然不亲近,但是女儿却是贴心的,如今又有了你陪着,我只等着快活的老去。”

她转身郑重的跟班明蕊道:“我知晓你心里打主意了,你想把柳氏留下来欺负对不对?”

班明蕊闪开目光,不敢跟阿娘对视,五夫人便冷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晓吗?”

班明蕊:“可是就任由她在平洲书院当她的夫人么!”

一个妾室,没了主母的辖制,必然跟个正室一般。

而且她现在还怀孩子了。

“往后,便是他们一家三口享受天伦之乐。”

然后想了想,气道:“不,是一家四口,阿兄可是一点也不生气,不记得自己生了他的是谁。”

五夫人在提及班鸣善的时候眼神暗淡了一些,但也摇摇头,???“你不要去针对柳氏,说实在话,我一点也不恼恨她。”

“没了柳氏,还有王氏,宋氏,她只是恰好出现在你阿爹动了心思的时候罢了。”

“她那时候多大,你阿爹多大?”

五夫人没有可怜她,也没有怨恨她,她只是静静的道:“她才十八岁,她还爱慕上了一个丑老头子,这个丑老头的儿子都跟她一般大。”

她突然笑起来,“她只要不来惹我,我就不会收拾她。我得到了应有的好处,我满意了,但她看不透,将你阿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往后痛苦的是她,不是我。”

五夫人甚至惬意的喝了一杯茶,躺在摇椅上摇了摇,见班明蕊还在生气,好笑道:“你放心吧,当年为了对付你祖母,我也是好好学过这宅门里面的手段,她惹了我,我也让她好看。”

班明蕊还生闷气。倒是在一边的折夕岚又开始发呆了。她发现,姨母其实跟她想的不一样,又是一样的。

五夫人见她这般,又叹息一声,轻轻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岚岚,人活在世上,哪里能看得到往后,看得到那么远。我眼下很是舒颜,不在意他们每年回来一次露露面。我在这里,本是外来客,如今他们倒是成了外来客。”

“你五姨夫那个性子,也好拿捏的很,他觉得自己内心煎熬着呢,我最要紧的便是利用他这份煎熬的心思哄着他永远呆在平洲不要回来,我做我的老夫人,他做他的老太爷,谁也不用管谁。”

折夕岚低头,她觉得很是理解,但也憋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憋屈,但是这份憋屈,直到盛长翼又上门来看她时也没有纾解。

班鸣岐听见他来时,脸都绿了。

好嘛,昨天刚分别,今天又来!把他当死人么!

但是云王世子来,他爹还得亲迎。

盛长翼便道:“我刚姑母处来。”

南陵侯惊疑:“康定长公主?”

盛长翼颔首,“是。”

他道:“今日……傅妃娘娘出宫,去了姑母处,谈及折姑娘,我又正在那边,她们便请我来带折姑娘过去。”

班鸣岐一口牙都要咬碎了。他道:“世子爷来请,怕是不妥吧。”

盛长翼淡淡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妥?”

班鸣岐:“你是成年男子,表妹只是一个姑娘家——”

盛长翼点点头,“所以并非我一人来,姑母派来的长史女官已经去了后院。”

班鸣岐脸一红:他没想到这个。

南陵侯爷却觉得儿子不顶事,瞪了他一眼。这就是做了官和没做官的区别了,里面的门道看不清楚。

方才盛长翼已经够厚道了,透露出傅妃娘娘去了康定长公主处,那隐晦点便是告诉他,陛下也在呢。

班鸣岐不常接触这些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被瞪了眼后才后知后觉,而后闭了嘴。

若是陛下想见她,那盛长翼在此,也能解释:以表郑重,又或者是陛下随手派遣的差事。

果然,盛长翼道:“姑母说,怕吓着折姑娘,我与她认识,便来护卫她过去。”

顿了顿,又道:“姑母很喜欢折姑娘。”

南陵侯便也不敢说什么,道:“那就劳烦世子爷了。”

于是,折夕岚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她晕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可真忙啊。但还憋着气呢,见着盛长翼带她去见长公主,虽然高兴,却也带了些出来。

盛长翼哪里不知道她的气从哪里来。他一直让人盯着城门口呢,只要五老爷一进城门口,就有人告诉了他。

他就来接人了。

小丫头家家,那般喜欢她的五姨母,又有她自家的事情看不透,对这些事情尤为戾气重。

才释然了一番仇恨,又要因为这些事情惹上气,他可舍不得。便立马来接人,见了她这般,索性过了闹市,便弃马进了马车。

折夕岚正愁眉苦脸,便见一张俊脸出现在身侧。

她倒是没吓着,只是做贼一般的撩开帘子看外面,“没人瞧见吧?”

男女授受不清,京都尤其讲究。

盛长翼就笑了笑,“我如今算是见不得人了。”

“放心,长公主府并不是闹市,我没人瞧见。”

也不是,但这是规矩。

她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紧张也没退散,“世子爷,是有什么吩咐么?”

盛长翼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问她,“我见你闷闷不乐,可是为了秦家之事?”

折夕岚摇摇头。

“那是为了你五姨母之事?”

折夕岚震惊抬头,“你知晓?”

盛长翼:“又有什么猜不到的。你必然是想着让她和离的,就如同当年你想你阿娘和离一般。”

折夕岚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当年真的很信他,于是什么苦恼都说了。

就跟求神一般,不解的事情都要问一问。所以在他面前,她向来觉得自己没什么秘密。

但也不恼,她能感觉到他的善意,道:“姨母也不愿意和离。她也有她的道理。”

盛长翼便说,“只是小事,你为何如此烦忧?”

折夕岚:“如何能是小事呢?”

她已经被姨母快要说服了,觉得她说得对了。可她不愿意承认她说的对。

她就很憋屈啊。

盛长翼就发现她虽然长大了,还跟小时候一般,还是苦恼多多。

她皱着脸,一脸闷闷不乐,他看得好笑。

她跟他还是亲近的,愿意说几句埋怨的话。

“你笑什么呢,我都烦死了。”

盛长翼就柔柔的看着她,“你姨母觉得现在很好,只是因为她看见了现在的好。”

折夕岚本是垂着头的,闻言抬头诧异看他,“怎么说呢?”

这还能怎么说呢?

他教她,“你看康定姑母,她即便和离,也能活得很好。”

——又是听戏,又是听经的。

折夕岚先是眨了眨眼睛,觉得可行,但又摇了摇头,“不行的,姨母没有康定长公主的身世。”

盛长翼却道:“也不一定要听经和听曲,她还可以做其他的事情。”

“你想她做什么,便要盘条道出来,实实在在的让她看见好处。”

“你光是提出让她和离,让她想和离后做什么,却没让她看见和离后的好处,两相比较,必然是不和离的好。”

折夕岚又迷茫了。

盛长翼知晓她的心结。她不仅是为了五夫人,还是为了她心里那股遗憾和后悔。

她从未从当年阿娘和阿姐的死里面走出来。

若是能有一条不同的路,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

所以,他想帮的也不是五夫人,而是她。

她依旧怔怔出神,却因为他的话眸子里面有了开始思虑的色彩,他瞧得欢喜,手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又不敢放肆,只能放在了她的头顶。

她不解抬头,发出疑惑的一声,“嗯?”

他收回手,轻笑道:“无事,探探今日的光热不热。”

她正好坐在窗边,光洒下来,正好照在了身上,她也伸出手探了探,告诉他,“不热,冷呢。”

盛长翼就一本正经的点头,“那我还是不脱披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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