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欢喜一人愁。

盛长翼虽然赔了夫人又折帕子, 但细数几个人里,他跟折夕岚认识最早(傅履不算人),也最是亲密, 如今彻底解决了秦家,帮她疏解了心中一口戾气, 想来更得她信任, 于是心情愉悦。

而另外一边,宴鹤临正对着英国公老夫人苦笑。他道:“祖母,您不该那般急着去说亲的, 她本就如???同兔子一般跑得快, 孙儿好不容易改变态度,让她对我警戒心松了些, 您如此去, 她又该警戒起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好笑道:“我虽然答应让你先去跟她说,但是事有轻重缓急,那随家都要去抢人了,我难道还要落人一步么?万一她家答应了, 你便是要悔恨终生的。”

说到这里, 她又叹气,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折姑娘已经跟南陵侯府定亲了, 她若是打心底愿意跟班鸣岐, 这事情啊,便要慢慢谋划了。”

妇人的手段很多,有时候比起朝堂来, 也不见得干净多少, 只要宴鹤临认定了她, 自然还有其他的办法去娶她。

“你自己的本事是一个——烈女怕缠郎,只要你继续缠着她,说不得就有转机。另外一个,便是从班鸣岐下手。”

英国公老夫人从年轻时候到如今,能得众人信服,手段还是有的,她道:“折姑娘是个好姑娘,看得透咱们家的孙媳妇不好做,看中了班家的儿媳妇好当,但她还小呢,她并不知晓这简单的人家啊,也有让她恶心的事情。”

但她刚开了一个头,宴鹤临就摆摆手,“祖母,咱们不能做这一套,不然跟随家有什么两样。”

英国公老夫人就头疼,“我自小让你做个正人君子,是因着为人做事,根本离不开这两个字。但只要为人,哪里就一直能对得起所有人,你既然喜欢人家 ,不是一次示弱和哄骗就行的,还要用些其他的手段。”

宴鹤临却依旧不允许,“我若是以这种手段得到她,便也不会长久。”

英国公老夫人正要再劝,便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紧而门被敲响,她不悦道:“外面怎么了?”

小丫鬟:“是三少爷身边的寻青来了,说有重要的事情禀报。”

宴鹤临便马上跟祖母告辞,“再想办法吧,总还没有定亲呢。”

他出了门,一边走一边皱眉问:“我不是让你盯着随家么?你怎么回来了。”

寻青小声道:“昨日晚间,宁家夫人跟咱们老夫人一起去了南陵侯府说亲,小的就派人盯着宁家了,结果傍晚时分有人出来,属下不敢错漏放过人,便派人跟着,结果……少爷,宁夫人是派人去找准备将折姑娘劫了。”

宴鹤临顿时目光凌厉起来。

“劫人?”

寻青,“是,宁夫人打听到南陵侯府的五夫人要带着折姑娘去明觉寺上香。”

宴鹤临冷笑连连,“真是狗胆包天。”

祖母说后宅手段,只是想让小姑娘认识到南陵侯府也不好待,但是宁夫人这是直接害死她。

试问,若是她被人劫走,被随游隼抢回来,即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闹出来,南陵侯府还愿意娶她么?

班鸣岐愿意,南陵侯夫人愿意,但是南陵侯那个人可不愿意。只要南陵侯不愿意,那其他人就不会同意。

而此时随游隼娶了她,按照宁夫人的念头,便是要以她被劫走一事来压制拿捏她的。

这些才是最肮脏的后宅手段。他深吸一口气,一双手捏成拳头,在院子里面踱步一会,问寻青,“宁夫人跟随游隼之前可曾私下说过话?”

寻青点头,“说过的,说过之后,宁夫人才去的南陵侯府。”

他之前是被派去跟着随游隼的人,昨日晚上才被派去盯着宁夫人,所以最是清楚此事。

“但说了什么,属下不知。”

宴鹤临站在原地思虑起来。他跟随游隼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虽然志不同道不同,但是对他却很是熟悉,就跟他熟悉自己一般。

他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随游隼想借着他的手去收拾宁夫人——他在随游隼身边布置了人,随游隼必然是猜到的。且不仅是他安排了人,盛长翼肯定也安了眼线的。

他这么做,毫不避讳的,是想让他们知晓,然后去收拾宁夫人。

但他为什么要收拾宁夫人呢?

宴鹤临着实想不通。但无论如何,这事情不能发生,非但不能发生,还要给宁夫人一记巴掌,断了她的手脚,让她不能张牙舞爪。

知晓怎么做后,他又对寻青道:“你去随家,将随游隼叫到一处,但什么也不用说,待一会儿就好。”

寻青不解,但还是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寻青回来,道:“少爷,随游隼去了宁家,当着宁家老小的面将宁夫人打了一巴掌回来了,对外的说辞便是她插手他的婚事。”

宴鹤临眼睛眯了眯,“你去,多些人盯着宁家。”

寻青点头,“是。”

……

随府,随游隼被随父叫到了书房,一巴掌打在了脸上。

他怒气冲冲,骂道,“我想着你不容易,亏欠了你,便你姨母说你看上了折家女,我也没有异议。”

“她是你的长辈,去为你说亲,心只有好的,哪里会害你!结果折家女不知好歹,愿意嫁给南陵侯府那个没落的家里,她便想着为你筹谋,这才让人去——”

话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显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这么一停顿,便见随游隼已然抬恶狠狠抬头看他。

“请人去做什么,父亲,你说呀。”

他阴沉沉盯着随父,“你可说得出口?我来帮父亲说吧,姨母见人家不愿跟我定亲,又恼恨南陵侯府对她不够尊敬,于是打听到她家不日去明觉寺上香,便准备当街抢人——彼时,她即便被人救下,也坏了名节,南陵侯府不会要她,但咱们家肯再次结亲,她只有愿意的份,若是不愿意,姨母自有办法逼死了她。”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随父走去,步履不停,随父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而后想起自己才是老子,随游隼是儿子,于是又一巴掌打过去,将随游隼的脸打得偏向一方。

随游隼垂着头,吐出一口血,嗤然一声。

这两巴掌下去,他的嘴角破了,脸上明晃晃五个指头印子,肿起了半边脸。

被打了,他又开始不置一词,只眼神讥讽,伴着他的桃花眼,倒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气。

随父见了更气,“你发什么疯!你姨母纵然如此做,也是为了你如愿。但你竟然还敢打她了!她不跟你计较,却伤足了心!我方才回来时,她还泪流不止,宁家人也是怒火中烧,说你最近脾气越发古怪了。”

随游隼却不理他,只继续道:“她敢做此事,必然是知晓父亲会善后,必然知道折家女只是一颗棋子,即便云王世子和四皇子,康定长公主利用她做成了秦家的事情,但也不会因为她而得罪父亲,得罪太子。”

他深呼吸一口气,“只是父亲,你猜错了。”

“你以为今日,我是为什么知晓姨母派人去安排劫匪了?”

随父一听,立刻冷静下来,迟疑道,“为什么?”

随游隼:“自然是因为宴鹤临派人来告诉了我。”

他摇摇摆摆走到摇椅上坐好,闭上眼睛,“父亲,你不会以为,我真喜欢一个毛丫头吧?”

随父再度冷静,“你姨母说,你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你也同意提亲了。你姨母最是了解你,不会看错。”

随游隼冷笑一声,“你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听信妇人之语。”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当年我去云州的时候就已经遇见过她,彼时接近她,是为着宴鹤临去的。”

他意有所指,“英国公老夫人去给宴鹤临说亲,可不单单是看中了她的风采,而是宴鹤临之前就跟她有情。”

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悠随父,“宴鹤临将她看成眼珠子,我自然要去凑一凑热闹,多一颗棋子,多一个机会嘛。”

随游隼缓缓吐出一口血气,“她身边守着宴鹤临的人,姨母动人家,也要看英国公府同意不同意,宴鹤临叫人来告诉我,父亲,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警告我呢,以为是我的主意。”

随父的脸慢慢沉下去,他也不是傻子,道:“如此,你打你姨母,还是好意?”

随游隼:“我也是气着了,这种时刻,她这般做,简直将我们随家当成是一个打手。”

他突然睁开眼睛,不解道:“父亲,姨母只是母亲娘家的妹妹而已,我们这么惯着她做什么,这些年来,她脾气暴躁易怒,得罪了多少人,做了多少蠢事,母亲在世的时候给她收拾过多少烂摊子,如今母亲不在了,还要给她收拾烂摊子吗?”

他盯着随父,“她只是一个姨母而已,有她自己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做儿子般去惊着她。”

随父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喃喃道:“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她是你母亲唯一的亲妹子——”

随游隼就慢慢的笑起来,“母亲都死了,母亲我都没有孝顺,我为什么要孝顺她,要是她下次再这样坏我的好事,我就不是这般对她了。”

他道:“今日打她,一是为着我不爽快,二是为着宴鹤临。我这是打给宴鹤临看,???不闹出来,他怎么知晓姨母谋划的事情停了?”

他站起来,抖抖袖子,“父亲,你好好想想吧,姨母如此脾气,总有一日是要坏大事的。”

随父开始认真思考他的提议。随游隼开了门,慢吞吞的往回走,回到屋子里后,将门一关,暗沉沉一片,一点光也没有。

他在夜幕里坐在凳子上,而后往左边一摸,摸到了一把匕首。

毫不迟疑的,匕首割破了手臂,鲜血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他的眼里不见疼痛,反而带着一种疯狂的解脱。

要是鲜血就这般流下去就好了。

要是流干净就好了。

这肮脏的,让人不耻的血。

他呼吸越发急促,痛苦的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折夕岚的笑脸。

那还是在云州的时候,商民之一家死了,她去山上祭拜死去的母亲和妹妹,烧了祭纸,倒了三杯酒,蹲在坟墓前面笑。

她笑着说,“阿姐,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的手一点一点摸着坟墓上的字,对他说,“随大人,我阿姐叫朝烟——你知道那句诗吗?”

随游隼站在她的身边,“什么诗?”

她仰头,笑着道:“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

所以姐姐叫朝烟,她叫夕岚。

朝烟和夕岚,早和晚。

她说,“清晨之光已然逝去,我要让黄昏的晚霞多留一会,这样才对得起她的消逝。”

多留一会么……所以她那么努力的活着。

但是他已经不愿意活了。

他活着——作为父亲和姨母的儿子,他活着,怎么对得起劳心劳力对他的母亲,怎么对得起小妹。

随游隼低头,看着鲜血奔腾而出,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

他们藏着掖着的真相,他们苟且偷换的子嗣,他们编造了二十多年的谎言,也该要慢慢的露出来了。

露出来给大家看看,随家的骨子里面多么肮脏。

……

折夕岚丝毫不知晓这些事情。她还在想着康定长公主的话。于是一回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五夫人的屋子。

班明蕊和班鸣善都在。伯苍已经从严家回来了,但在厨房炒瓜子,她刚刚跟班鸣善见过礼,还没坐下,便见他端着瓜子进来了。

班鸣善长得……确实算不得普通,甚至能称得上丑,跟五老爷倒是很像,但一身的诗书气息确实让他丑中又带着些风骨。

但折夕岚许是对他有了偏见,那一丝风骨被她忽视过去,只静静的坐着不说话,并不与他热络。

班明蕊就如同是找到了同盟一般,开始笑起来,故意凑过去跟她说话,就是不看班鸣善。

班鸣善摸摸鼻子,也没有生气,觉得两个妹妹爱护母亲,也是应该。只是身为女子,这般却是失了风度。

他叹气一声,跟母亲道:“我还要回去读书,母亲,明日上午我也要出门去诗社,怕是午间不回来吃饭,要晚上才能回家。”

五夫人笑着道:“你一年只回一次京都,既然回来了,便要跟京都的朋友们好好聚聚,晚上不回来吃也行。”

班鸣善听见这话没有多想,站起来道:“多谢母亲——明日应当要去街上,母亲,明蕊,表妹,伯苍,你们需要要带些什么么?”

五夫人依旧笑着,“不用,我们常年在京都,哪里就需要你带东西回来了。”

班明蕊扭开脸,并不说话,伯苍看折夕岚,折夕岚也笑道:“我虽然刚来京都,但却什么都不缺,不用麻烦表兄了。”

班鸣善就有些啼笑皆非。两个妹妹都合起伙来孤立他,真是孩子把戏,孩子气性。

他笑着摇摇头,走出门,却没走几步,就听见母亲传来一阵欢笑声,应当是谁说了一个笑话,惹得母亲笑了。

他便有些恍然,突然想起了最开始回来的那几年。

那几年里,他要出门,母亲总拦着他,道:“你的朋友们一年没见你,阿娘也一年没见你了啊。”

“你多陪陪阿娘不好么?鸣善啊,阿娘可想你了。”

他便会留在家里陪着母亲。她带着他包饺子,在里面放花生,铜钱……

但是最近几年回来,他再要出去,母亲已经不会这般了。她会笑着道:“你去吧。”

今年亦是如此。他的心里就涌入了一股失落。

他转身,快走几步进了屋子,屋里一大三小看向他,俱都惊讶。

母亲对他道:“鸣善,怎么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班鸣善脸开始胀红,而后越来越红,“我,我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他结巴开口,“我只是,只是想说,要不,我明天不出去了,跟母亲一起包饺子吧。”

五夫人却平和的笑道:“今年确实还没有包饺子,但也不急,马上年节了,我后日要带着岚岚去明觉寺祭拜你表姨母和朝烟表妹,因空了一日出去,所以明日要将家里的活计都做完,可没有时间陪你包饺子。”

她道:“你出去好好玩吧,难得回来一趟。”

班鸣善失魂落魄的走了。明明母亲没有说什么,依旧笑着,他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母亲……什么时候变成这般了。跟他不再亲近。

——这个问题让五夫人自己来回答,其实也记不清了。此时此刻,她也没有想这个问题。

她只好奇的问折夕岚,“你说真的?康定长公主问你有什么烦心事,你就说你想让我和离?”

折夕岚点头,“是啊。”

五夫人就再次大笑起来,“岚岚,你可真是……可真是逗人。”

如此好的机会,说她和离的事情。

但是笑完,她的脸色慢慢平缓下来,又问,“长公主真说让我去给她打理嫁妆?”

折夕岚颔首:“但原话是:若是你姨母有本事。”

五夫人就道,“之前我家也是有铺面的,不然怎么供得起我读书写字。我还帮着打理家里的账本呢。”

“你阿娘之前还向我家借钱,我爹抠得很,不肯借,说是借与你家,就跟白给一般,我看不下去,做了假账,偷偷将银子塞给你阿娘了。”

折夕岚好奇的问,“姨母,你愿意去吗?”

五夫人便肃穆,丝毫不犹豫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厢房道:“到了我这个年岁,嫁了女儿,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我不愿意和离,便是因为待在南陵侯府更好,不然我一人去哪里?我哪里也不能去。上回说与你们的好处是真的,但是坏处也是真的。”

“明蕊嫁出去后,我使了计不让你姨父带着柳氏回来,我便要在这个宅子里一个人呆到老。”

折夕岚听着她冷静的道:“我固然不怕,但有时候也难免不甘。”

“长公主提出来的,便是我所有不甘的解决办法。”

“我不管你阿兄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但我忧心你阿姐,她嫁去平州,可会受人欺负,虽然父兄都在那里,可她性子这般嫉恶如仇,如今跟父亲和兄长都不对付,以后在夫家遇见难处了,又该怎么办?”

“她这个犟性子,必然是不会去找阿爹和阿兄的,那就只能一个人扛,我在京都到底鞭长莫及,她就是得个急病,我也不能赶过去。”

班明蕊哭出声,垂头道:“都是我不好,让阿娘担心了。”

五夫人摇摇头,“天下并非所有的母亲都有慈母心肠,但只要是慈母,便都会这般挂念子女。”

她道:“可若是长公主能让你夫婿来京都,让咱们住在一个宅子里,你没有婆母压着——长公主必然是知晓我受了婆母这么多年气,所以才特意提了这么一句。”

她怅然道:“我吃过一次的苦,是再不愿意你吃的。”

“这是她提的报酬,又再许我好处,让我有身份地位。你知晓帮她打理嫁妆铺子,是何身份么?”

折夕岚摇摇头,她对这些一概不知。班明蕊倒是知晓,“是长史!”

一般公主府里是没有长史的,但是康定长公主特殊,她是先帝唯一的女儿,是陛下唯一的妹妹,虽然不是亲妹妹,却是做亲妹妹养的。

所以一直受到恩宠,先帝亲赐长史,位同皇子,皇帝也没有撤其恩典,反而再次赏下封地,位同诸王。

还不用去封地。

且长公主此人,虽然做事放浪不羁,但是为人极重承诺,在京都二十年,五夫人还是相信康定长公主的。

她说,“和离,不和离,并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和离我拥有什么,不和离,我又拥有什么。”

“你们也要记住我今日的话,以自身为重,至于其他的,随缘吧。”

班明蕊就傻了。她觉得母亲像是一个战士,已经上战场杀敌归来了,而自己却还在纠结今日的饭食里面有葱。

她不喜欢葱,就不吃,便觉得整碗饭都不好吃。

倒是折夕岚明白过来了,兴奋道:“姨母,那你是要和离么?”

五夫人却道:“不急——即便长公主给的全是中我心意的,但是谋事在人,不可轻易而为。”???

她道:“等过了年,你带我去见长公主,我要跟她谈一次才知晓。”

折夕岚其实还是有些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是姨母明白就好,她欢喜点头,“好啊。”

然后道:“长公主可信不可信我不知道,但是世子爷是可信的,等我再碰见他,我也问问他。”

五夫人就看着她眼神闪了闪,却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昂,爱你们,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