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杉月最近有一个烦恼。

她不知道该如何给家人介绍她新谈的对象。

蒲杉月已经到了谈对象的年纪,何况她向来藏不住什么事,有高兴的快乐的事情,都想和家人分享。

可她谈对象这件事却在心里憋了很久,始终难以启齿。

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她对象家里的出身不太好。

这个年头最讲究出身,一个好蛋如果出生在坏的篮子里,那也被人瞧不上。

蒲杉月知道,她对象这样的出身,父亲肯定是头一个会反对的。

因为她们这样的家庭比普通人之外,又更讲究“纯洁性”。

于是饭桌上,蒲杉月思来想去,只好试探性地说道,“爸、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蒲母有些惊喜放下正含着的汤勺,“真的吗?是该谈对象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哥都快出生了。”

说着说着,蒲母才想起来问:“对了,对方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

“他也正在考大学呢。”蒲杉月笑了笑,又有些心虚地垂下眼,“但是他爷爷的成分不是太好……”

蒲杉月还没说完,蒲大首长的脸色已经立刻沉下去。

他将碗筷重重放在桌上,气愤地质问道:“是谁给你介绍的?”

“……给你介绍这样的人家?那人存的什么心思?”蒲父的眉头皱得死紧,“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以后绝对不能和这样的人来往!”

蒲杉月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爸,你就别管了,是我一个同学……我知道了,我以后肯定不会和她再来往了。我也是觉得给我介绍这样的对象不太好,我当时就说她了。爸,你可别生气。”

蒲杉月示好地夹了一块排骨放到蒲大首长碗里,“你放心,我没有答应和这人见面。”

“当然不能见面。”蒲大首长的脸色稍缓,叮嘱道:“你这同学不靠谱,以后别来往了。”

蒲母也小声嘀咕起这事来,“怎么会介绍这样的人给我们家杉月啊?这同学真是不像话。”

蒲杉月低着头,再也不说话,闷头吃饭,绝口不再提。

光是这样试探一下父母的态度,就被父母大骂一顿,她更加不敢跟他们说这件事了。

时蔓在饭桌上偷偷瞄了一眼蒲杉月,从她的话里听出些端倪,察觉出这事不对劲。

晚饭后,时蔓直接去找了蒲杉月。

那次电影院偶遇蒲杉月,时蔓去问她,却被蒲杉月咬死不承认。

之后时蔓旁敲侧击,也没从蒲杉月撬出点什么来。

这次,时蔓直接开门见山,诈她道:“杉月,你跟爸妈说的不是介绍的对象吧?两人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别瞒我,我能看出来。”

蒲杉月愣愣地看着时蔓,也不知道时蔓怎么有火眼金睛似的。

她看瞒不住,索性就一股脑跟时蔓说了她的事情。

原来蒲杉月的确找了一个对象,叫曹川。

曹川对蒲杉月很好,两人的感情也很甜蜜。

只可惜曹川的家庭成分不好,所以蒲杉月刚刚才会那样试探。

没想到真的和她所预想的一样,父果然不同意她和这样背景成分的人在一起。

“不过没关系,蔓蔓姐,我已经和他约好了,就算爸妈不同意,只要我和他一起考上了大学,成了光荣的大学生,爸妈肯定就会同意的。”蒲杉月的眼睛明亮而坚定,对未来充满信心。

时蔓想了下,点头道:“确实,现在大学生那么珍贵,如果他真能考上的话,成分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到时候爸妈应该会同意。”

蒲杉月听到时蔓这样说,更加高兴地应是,终于有人站在了她这一边,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更坚实的后盾。

从蒲杉月那儿离开后,时蔓踱着步思索。

因为梦境里,时蔓从来都没有和蒲杉月打过交道,所以她也不确定蒲杉月找的这个曹川到底好不好。

虽然表面上向蒲杉月表示了祝福,但时蔓还是留了个心眼,回屋告诉凌振,让他去调查一下这个叫曹川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凌振把这件事安排给了钟临,他很擅长这些。

没多久,钟临就调查清楚了,他迫不及待来蒲家找凌振汇报。

却意外听到凌振和母亲在书房里的谈话。

蒲母温温柔柔的声音通过门缝传出来,略显得有些着急,“阿振,你看我都这个年纪了,大院里其他姐妹的孙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可你和永言啊……一个是干脆连对象都不愿意找,一个结婚也挺长时间了,却好像没什么动静?”

蒲母尽量放低声音,她一直都不好刻意去催,但心里却像有小猫在挠似的,总是心怀期待。

所以,这实在忍不住了,还是开了口。

虽然蒲母一向都很明白事理,但这种事情上,作为长辈总是免不了。

不过,她也考量了时蔓的心情,知道直接问时蔓不好,所以才会悄悄把凌振拉到书房角落里,一脸小心翼翼又憧憬地问:“你和小蔓最近有没有打算要一个小孩了啊?”

蒲母殷切地说:“你看街上那些小孩多可爱呀,要是咱们家也有一个这样的小孩,肯定会热闹许多。小男孩小女孩都行,我都喜欢。”

凌振很沉默。

母亲溢于言表的心情他感知到了,因为实在太过明显。

不过这种事,他一直都是由着时蔓来,她如果不想要,那他也就没这个打算。

只是面对母亲无比希冀的眼神,他也不希望让母亲对时蔓失望。

于是便沉下眉眼,低声道:“我们……想要,但不行。”

“不行?”蒲母愣住,眼神一颤,“什么不行?”

“……我去医院检查过,有些问题。”凌振言简意赅地解释。

蒲母惊呆了,沉默很久。

躲在外头听墙角的钟临也惊呆了,半晌合不拢嘴。

最后钟临实在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只看到蒲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嘴里喃喃着,“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而钟临也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时紧张起来。

等到凌振走过来时,钟临甚至都忘了将嘴巴合拢。

凌振看了钟临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大声道:“报告首长,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凌振一脸“听到也没关系”的表情,淡声告诉钟临,反正他是随口胡说的。

钟临再次惊讶地张大嘴,刚刚合拢的嘴巴这次可以塞下更多的鸡蛋了。

哪有人会用这种事情来随口胡说啊,这不是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吗?

钟临表示很不理解,光是想想都替凌振觉得丢脸。

可凌振说道:“只要能保护她,就没关系。”

钟临震撼地听着,他那时不知道,凌振今天跟他说的这些话将会影响他一生。

但他久久回不过神来,联想起他家里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好像悟到了为什么最近家里会闹成这个样子。

这大概就是他和首长的区别吧。

一切都是因为他还不够勇敢,没有承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

当时父母对刚入伍的钟临说:“进了部队就好好学,你跟着现在的首长一定能学到很多。”

钟临那时候还没体会出这话其中的含义,现在才发现果真如此。

原来不止是军事方面的知识,他好像还能学到更多。

比如这次就学到一个很重要的一个东西——那就是身为男人的担当。

……

文工团内,正在筹备巡回演出。

这是时蔓想出的新办法,响应张志新要求,弄出的节目形式上的创新。

虽然京北城正盛行看电影的时髦,所以文工团的对外演出已经无人问津。

但是其他地方的电影行业还没有像京北城这样发展得如火如荼。

如果文工团去其他地方巡回演出的话,一定很受欢迎。

团长张志新听了时蔓的建议后,立刻拍桌子叫好,他紧锣密鼓地张罗了起来。

张志新迫不及待给文工团的大伙儿都安排了巡回演出的去向,联系地方,对接节目,忙得不亦乐乎。

很快,时蔓也接到通知,叫她也去参与巡回演出。

因为是时蔓主动提出来的,所以她当仁不让要成为先锋模范。

时蔓接到的任务是去京北城外的陆军医院进行巡回演出。

这里是一个野战医院,规模算是比较大的,只不过没有礼堂,只能利用医院旁边的足球场当成舞台。

平常人们拎着小马扎过来看足球比赛,这次也照样拎着小马扎来看演出。

因为是巡回演出,所以无法动用更多的人力。

时曼提出来另一个新颖法子,就是每个演员都可以自己出一台演出,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去更多的地方进行巡回演出。

张志新觉得这个法子很好,文工团里的战士们都是多才多艺的,随便几人组合在一块儿,那就吹拉弹唱样样都能上台,足够组出一台精彩的演出了。

这次来到陆军医院的,就只有时蔓和汪冬云还有一个舞美队的小姑娘。

三人下午赶到,就开始忙碌地布置临时舞台,准备演出道具之类的活儿。

可是没想到演出还没开始,就有了意外,舞美队的小姑娘急匆匆跑过来,“蔓蔓姐!冬云姐!有人要跳楼了!”

远处,是一声声惊呼。

顺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和惊恐的目光看过去,有个女孩子站在医院最高的地方——

五层楼的天台边缘。

这样的高度,如果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得残了。

可是那女孩就直接站在那儿,目光放空望着前方,似乎随时都要掉落,裙摆翩翩如悲壮的白色蝴蝶。

时蔓和汪冬云对视一眼都连忙快步走过去。

上了天台,才发现楼顶劝说女孩的人已经很多了,可大家无法靠近她。

女孩情绪很激烈,如果有人朝她移动,她便会尖叫着捂起耳朵,好像随时都打算跳下去。

因为这样,便没有人敢再靠近她。

时蔓和汪冬云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手足无措,因为她们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情况。

紧张的气氛之间仿佛会传染,汪冬云的手心直冒汗,拽着时蔓六神无主道:“这下可怎么办呀?怎么我们来演出会遇上这样的事……”

时蔓紧握着汪冬云的手,示意她保持镇定,同时扭头问身边的人,“您好,请问您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要从这儿跳下去吗?”

身边的人耸耸肩,无奈又同情地说道:“还不是被她对象骗了,现在的小姑娘都脆弱得很,她那对象是个没心肝的,骗她说要娶她,两人都住一块了,结果……啧,又把她给抛弃了。”

说话的人叹息,“现在这小姑娘的名声已经坏了,也过不下去了。所以说啊,没领证怎么会住一块去呢,真是拎不清。”

汪冬云同情地睁大眼睛,小声咬着唇,“可是这小姑娘确实好可怜,她的对象怎么能那样骗她呢……这样子,实在是没法活下去了吧……名声都坏了以后,谁还会娶她?”

汪冬云捂着嘴,低低皱眉,设身处地替别人感到难受。

时蔓却板起脸,声音陡然加重道:“不是这样的。”

“……谁说女孩子的名声是靠这个决定的?”

此时时蔓的声音说得挺大的,不仅周围的人,连最远处站在天台边上那个女孩都好像听到了,她似是有感地抬起头,看向这边,表情有些茫然。

其他人却忽然明白过来,以为时蔓是为了安慰要跳楼的女孩,于是连忙都附和着说道:“是啊是啊,这个的确不重要。”

“对,现在哪有人看这个,只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没错,又不是以前那个旧时代,还得立贞洁牌坊的。”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顺着时蔓的话往下说,都纷纷点头。

可这些人忽然改变的口风和样子,却让女孩被刺激到了。

太明显了,大家明显都是在骗她。

说这些听起来就很虚假的话,只是为了强行安慰她,让她先下来。

于是女孩反而更加激动地站在天台边缘走来走去,脚尖已经伸到了天台外面,她捂着耳朵大声尖叫道:“你们别说了!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这就跳下去,不给我的父母还有医院丢人了!”

她白裙子的一角被风吹起,扬出脆弱的弧度。

眼看已经摇摇欲坠,她闭上眼,一只脚彻底抬起来。

“你这样跳下去才是丢人现眼!”时蔓忽然大声叫道,“你原本没有给任何人丢人,但你如果真跳了,那才是真丢人。”

女孩茫然地睁开眼睛,朝时蔓看过来。

时蔓上前一步,女孩并没有注意到,而是全部心神都放在时蔓说的话上面——

“你相信爱情并不丢人,相反,你的对象没有对爱情保持忠贞,他变心了,丢人的是他。”

“可你从这里跳下去,不珍惜生命,愧对父母养育和工作上领导同事们对你的栽培,那也是真的丢人。”

女孩放大瞳眸,怔怔地望着时蔓。

很快,她又摇摇头,情绪激动地说道:“可我和他已经……我没了清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娶我了……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不是的。”时蔓坚定地摇摇头,“只有当你自轻自贱的时候,别人才会看不起你。”

“你是因为被男人骗了,不是吗?”

“没有谁生来就能有毒辣的识人眼光,也没有谁生来就可以不被人骗。”

“现在早就不是过去的封建社会,女孩子的清白不在身体里,而是她清清白白的品行。”

“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很好,你觉得呢?”

“……”

女孩已经听愣了,围观的人群也是。

只有不远处一个记者拿着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幕,但没人注意到。

时蔓朝女孩伸出手,温和地弯起唇角,“下来吧,以后你会发现,今天只是一道小坎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经历过有些挫折,更让人成长。”

“对了,我们待会就要演出了,给你留第一排的位置,来看演出好吗?”

时蔓的声音很温柔,女孩这会儿已经完全看不出激动的情绪,她望着时蔓白皙的手掌,仿佛魔怔了一般,慢慢走下来,将手放进了时蔓的掌心里。

四周人们也反应过来,情绪起伏,一阵掌声雷动。

这简直比看演出还精彩。

大家都有些感慨,没想到能从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嘴里听到这样的道理。

有些年纪大的人脸上都有些火辣辣的。

是啊,都这个年代了,他们居然还有这样的想法。

怎么能这样去评价一个女孩子清不清白呢?

如果女孩跳下去了,他们所有人不都成了凶手了吗?

幸好有这个文工团的干部在。

众人都庆幸着,无比真诚地鼓着掌。

汪冬云和时蔓两人在吃饭的时候,受到了医院上下更加热烈的欢迎。

不仅是因为感谢他们来这儿送演出,而且因为她们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还给大伙儿好好上了一课。

演出完后,汪冬云的脸上仍保持着兴奋,“蔓蔓,我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激动。

时蔓笑了笑,“是啊,能救下她真好,希望她以后不要再犯傻。”

时蔓故意说这样的话,观察着汪冬云的神情。

因为梦境里,汪冬云也是从天台跳下去的。

但这时候,却一点都想象不到她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汪冬云明明很怕高,这会儿还在小声碎碎念着要是从天台跳下去得多可怕,要是摔死了得多丑。

时蔓想,汪冬云身上应该不会再发生那样的悲剧了吧。

正想着,忽然又听到汪冬云在耳边说:“对了,还有一件大喜事,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今天既然好不容易只有我俩出来,演出完也没啥事儿了,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吧。”

时蔓看她这兴奋的样子,好奇道:“有什么大喜事?”

汪冬云忽然害羞地垂下眼,“我打算结婚了。”

时蔓意外地挑挑眉,因为最近都很忙,两人都没有聊过这么私密的事情,而且文工团人多眼杂的,也不好说。

汪冬云翘着害羞的睫毛,“就是那个冯勇,你还记得吗?在靶场的时候他救过我的命。”

时蔓知道,只是没想到两人后来你来我往的,竟然都到了这一步。

“他是个老实人,我父母也夸他不错,虽然他家条件不好,是农村的,但也因为这样,他很吃苦耐劳,家里什么活他都会干,也愿意干,我妈说我要是嫁给他,以后就享福了,什么家务他都包了。”汪冬云幸福地笑,觉得就是这样的人才适合她。

时蔓听着汪冬云这一番话,倒是由衷为她感到祝福。

之前那个冯勇她也见过,是个不错的男人,就算中弹了也没有扔下汪冬云就跑,是个有担当且稳重的男人。

时蔓笑着表示,“嗯,你觉得幸福就好。”

汪冬云又红着脸,眨了眨眼告诉时蔓,“还有,我已经申请调离文工团了。舞蹈队毕竟是吃青春饭的地方,我这胳膊腿也快跳不动了。而且我腿脚的后遗症越来越厉害了……”

“……我正想着以后调去哪呢,今天的事让我有了主意,我打算去医院救死扶伤是一件我很喜欢也很有意义的事情。”汪冬云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不远处。

时蔓听到汪冬云的话,愣了愣。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汪冬云最后还是会离开文工团去医院上班,这不是又和梦境里面的事情对上了吗?

难道说,梦境终究还是会一一实现的吗?

看着汪冬云幸福的样子,时蔓皱起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陆军医院巡演回家后,时蔓仍沉思着,她觉得很累,躺在**思维放空,眼睛望着天花板,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身下忽然一软,凌振躺了上来,一把圈住时蔓,手指摁上时蔓的眉心,想要将它抚平,“怎么了?”

时蔓扭头看向他,窝进凌振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叹气道:“冬云要结婚了,和那个冯勇……她还会调离文工团,去医院上班,我怕她以后过得不幸福,会去跳楼……”

“让她跳楼的不是冯勇,不必担心。”凌振忽然开口。

话说完,两人都愣住。

因为汪冬云是时蔓最好的朋友,所以凌振才会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可话说完,凌振身体忽然僵直。

而时蔓这时也来不及多思考了,凌振的话印证了她一直隐约的猜测,于是激动地拽住凌振的领口问:“你也做了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