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平安,钱沛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也不知莫大可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起床后洗了个澡喝了碗粥,穿戴整齐准备空着肚子到曾神权的府上大吃一顿。刚出门,就见莫大可骑着马带着十几名金吾卫沿着巷子走了过来,远远招呼道:“阿龙老弟,我来接你一块儿去相府。”

这混蛋干什么没事也献殷勤,难道真是怕自己被玉清宗的杀手一刀宰了?钱沛翻翻眼睛,坐进自家的软轿,莫大可隔着帘子问:“寿礼准备了没?”

“前朝大画家李进的《松鹤长春图》,”钱沛舒舒服服靠在车座上,又把声音压得极低道:“昨天下午花了二十两银子在天津桥古董摊上买来的。”

“假的?”莫大可皱了皱眉,“万一被人看出来,你小子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没事儿,”钱沛满不在乎道:“今天去相府送礼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会注意到这么一幅画?你别替我操心,还是想好了该如何做好老子的安全保卫工作。”

两人赶往位于玄武大街上的文昌侯府。大约还差一里地,钱沛的马车就动不了了。

街道上站满金吾卫和永安府的捕快衙役,包括京师的绣衣使也来凑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设卡,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如乌龟爬般来到相府门前。

用“当朝第一权臣”来形容曾神权亦毫不为过。他不仅是本朝的开国元老,受封文昌侯加挂相印,而且长女曾蕴荃早年入宫为妃,正是唐王的生母。有着这么几层关系,再加上曾神权本身又是与智藏教分庭抗礼的玉清宗俗家第一人,都铸就了他如今权倾一方,威压朝野的无限风光。

尤其是十年前身为左丞相的他,一举斗垮了当时的右丞相武阳侯裴中书。直至今天,右丞相的宝座还一直无人坐稳(无人敢坐),曾神权从此一家独大总揽相权。

当然曾神权也会居安思危。他很清楚自己的风光是谁给的。假如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智藏教在新皇的支持下更加得势的话,别说“风光”二字,将来能在天牢里喝口西北风吃碗光面,都是求之不得的事。

不过至少眼下,还没人敢得罪这位当朝太师。不仅六部官员军方重将,包括太子、唐王、晋王等人在内的皇子们、公主驸马们也都会来。有坊间传言,连老皇帝都有可能抱病赴宴,给老太师一个天大的面子。

所以说能够接到太师府的寿宴请柬,实在是件很拉风的事。钱沛原本无论如何都不够这个资格的,只因沾了九姑娘的光,竟也成了相府的嘉宾。

莫大可和钱沛在府门前下马落轿,相携而行。莫大可眼尖,一把揪住走在前头的一名身穿正三品官服的大员,招呼道:“老邓,问你件事儿。”

那人站定,见是莫大可抓着自己,脸上有了笑容道:“又看上哪家的老板娘了?”

“去你的,是正事。”莫大可没好气地道:“我来之前接到禀报,说城外九里亭发生了一起凶案。一家乡绅的大宅被烧,还死了十五六个人。这事归你管吧?”

那官员警觉地扫了眼四周,一边跟莫大可并肩往里走一边低声道:“我已经吩咐永安绣衣使主办刘洋亲自赶赴九里亭查案了。你听说了吧——那十几具尸体里,有不少人的相貌都像是从漠北来的。”

莫大可哼了声道:“废话,要不是有罗刹鬼子掺和进来,老子问你干嘛?”

那官员脾气好,被莫大可呛了声也不生气,接着道:“咱们可是老交情了。万一待会儿谁问起这事,你可得帮我说好话。”

“怎么帮?老子只管城内的治安防务。城外出了命案,就是你们绣衣使衙门的事。”莫大可道:“有没有凶犯的线索,至少你也得给上头一个交代吧。”

那官员叹了口气道:“有等于没有。那些凶手个个黑巾蒙面,使的都是军队里专用的强弩。他们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红盟的人,还朝领头的那个高呼什么‘楚舵主’……你说真是红盟干的,那不是傻到家了么?”

莫大可捋捋胡须把那官员拽到身边,极低声音道:“说,是不是你的人干的?”

那官员面色一变道:“老莫,你想害死我啊,这话也能乱说?”

莫大可哈哈一笑,这才想起替钱沛引荐道:“这位是关中郡绣衣使主管邓绝邓大人。”又介绍钱沛道:“这位是南洋来的大富商,阿龙先生。”

两人不咸不淡地互道幸会,谁也没瞧上谁,递了请柬送上寿礼,走进相府。

来的宾客实在太多,相府足足开了三间宴会厅。居中一间主厅专门接待三品以上的大员和皇族显贵,那些四五品的在京官员就只能到两边侧厅里委屈着。

钱沛手握烫金贵宾帖跟着莫大可大摇大摆走进正厅。时间还早,主人尚未露面。大伙儿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正喝茶聊天打发辰光。

莫大可对文昌侯府熟门熟路,带着钱沛一边穿过正厅往里走,一边低声道:“我估计石思远这两天还会来找你,做好准备。”

“不会吧,”钱沛道:“老子都使出十八般武艺了,太子怎么也该出来应酬下?”

莫大可拍拍他肩头,解释道:“谁让你只是礼部侍郎,级别太低呢?而且这次的和谈明面上是太子在主持,实际上他都交给了晋王出面操办——万一谈出篓子,太子爷也好撇清责任不是?”

钱沛低低咕哝了两句,问道:“老莫,怎么着你都是唐王那边的人,一天到晚跟我混在一块儿,就不怕招惹嫌疑?”

莫大可哼了声道:“谁告诉你老子是唐王的人了?”

钱沛一怔道:“你不是么?那你到底站哪边?”

莫大可诡异一笑道:“当官的有三怕:怕上错床,怕伸错手,更怕站错队。时刻牢记这三条,官运才能长久亨通。我要是唐王的人,老皇帝敢把卫戍京城的差使交给老子?官场的水深得很,不是你这种乡下小子能弄明白的。”

钱沛正想反驳莫大可有关自己是乡下小子的谬论,忽然他的鼻子里闻到一股香风,满身盛装的九姑娘曾蕴嘉迎了上来,远远招呼道:“阿龙大哥!”

莫大可放开钱沛道:“别过火,万一把饭烧焦了,那是要掉脑袋的。”

“呸!”钱沛甩开莫大可迎上曾蕴嘉道:“九姑娘,你好!”眼睛一扫,正好看见石冠达带着一帮小太保远远地在月亮门洞后探出个头。

曾蕴嘉咯咯娇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呢,特地查了礼单才找到你的名字。”

钱沛信誓旦旦道:“我们婆罗洲的勇士,怎么可以对一位美丽的小姐失信?”

曾蕴嘉俏丽的玉颊微红道:“阿龙大哥,你明天有空么?”

有空怎样,没空又怎样?曾蕴嘉道:“我约了煜颐姐一起去飞雪马场,你也来吧!”

钱沛暗道,舜煜颐要出城,那她的书房里必定无人,可不是下手盗画的好时机么?

他很是为难地摇摇头道:“恐怕不行,这两天我会很忙很忙。”

曾蕴嘉露出失望之色说道:“就半天工夫嘛——我还约了迦兰姐,她也想挑匹马。”

“迦兰姐?”钱沛愣了下道:“就是那位嫁给太子殿下的夜狼族公主?”

“是啊,”曾蕴嘉颔首道:“你要是不去就太可惜了。我还想请你帮我选马呢。”

钱沛改变主意,问道:“明天上午行不行,下午我真的有事要办。”

曾蕴嘉轻笑道:“那说定了,明天一早咱们在永泰门碰头。”

钱沛点点头,感到迎面有两道杀得死人的怨毒眼神射来。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那位石公子妒火中烧,小小年纪就学会吃醋了——那就再给他来个火上浇油吧。

钱沛不经意地伸脚踩住了曾蕴嘉的裙摆。曾蕴嘉立足不稳往前拌倒,钱沛手疾眼快拦腰将她搂住道:“小心!”

温柔的眼神,有力的臂弯,还有那只托住自己腰肢的温暖大手……

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心头有如鹿撞,软倒在钱沛的怀里嘤咛道:“阿龙大哥——”

藏在月亮门洞后头的石冠达忍无可忍,跳出来嚷道:“姓阿龙的,快放开你的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非礼我表妹,你找死么?”

钱沛笑吟吟瞅着这位二世祖,却把曾蕴嘉的小蛮腰搂得更紧了。“石公子,我很不理解你的想法。莫非我眼睁睁看着你的表妹摔倒在地上,才算有礼吗?那好,我放手了!”突然松开曾蕴嘉,朝石冠达一摊双手。

曾蕴嘉娇躯骤然失去依托,下意识地抱住钱沛的腰,惊呼出声。

钱沛无奈地朝石冠达耸耸肩膀道:“你都看到了么?不是我非礼她的。”

曾蕴嘉又羞又气,站稳身子沉下脸道:“石冠达,你想干什么?”

石冠达脸色发白,捏紧拳头又想到钱沛的厉害,恨声道:“番胡子,等着瞧!”率着一干小弟忿忿离去。

曾蕴嘉气得娇躯发抖,钱沛道:“不要生气,他误会你和我了。等有机会,我会向石公子解释清楚。”

两厢对比,曾蕴嘉越发感到一个通情达理,细心体贴;一个狭隘莽撞,浅薄无知。由衷道:“阿龙大哥,你真好。”

钱沛笑了,笑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虚情假意、言不由衷。好在府门外突然响起喧天鼓乐,有太监的尖细嗓门在唱道:“圣驾到——”

“你们的皇帝来了,”钱沛握住曾蕴嘉的小手道:“令尊好大的面子。走,带我去瞧瞧,贵国的皇帝长得是什么模样。”

曾蕴嘉心里怦怦跳开,也不知是自己牵着钱沛,还是这家伙在拉着他,肩并肩往正厅方向走去。遥遥就望见正厅外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那些四五品的官员被挤在后排,扯嗓子恭颂道:“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在御林军和大内侍卫的簇拥护翼之下,一位年过花甲身材消瘦的黄袍老者由两名太监搀扶着缓缓走近。他的面色有些憔悴苍白,但目光冷利不怒自威,脸上虽含着一缕笑容,可笑容后面有令人难以预测的恩威祸福。

在他身后是诸位皇子王妃和公主驸马,浩浩****行走过来,府内的气氛一时被推向**。

曾神权满面红光,率夫人子女伏地相迎。钱沛藏在人堆里,推推身边的人悄声问道:“九姑娘,你怎么不过去?”

曾蕴嘉撇撇可爱的小嘴道:“我才不喜欢做磕头虫呢,反正哥哥姐姐们都在。”

两人说话的工夫,众人山呼万岁,将大楚天子国泰帝迎入正厅。

闹哄哄地好一阵子,众人才依次入席。钱沛被安排在了离主桌最远靠门口最近的一桌,和他并排坐的是两个不认识的京官。

吹吹捧捧一番后,好不容易可以动筷子了。可有皇室成员在座,就算眼前堆的是满汉全席又怎样,反正只能看不能吃,要吃也只能装装样子,略品略品。于是人人饿着肚子正襟危坐,毕恭毕敬地欣赏相府的歌舞表演。

钱沛悄然打量三位皇子:太子、唐王和晋王。

太子年过四旬,已经明显发福,脸上笑眯眯的挺和气,眼珠子时不时滴溜溜围着眼眶乱转,一看就是个欠扁的家伙。

唐王坐在他的对面,三十岁出头很是精神。论五官轮廓,他长得更像父亲,面色深沉不见喜怒,腰杆挺得笔直,气定神闲目不斜视。

三皇子晋王殿下最引人注目,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英俊气质儒雅,手里握着柄白玉折扇合着歌舞的节奏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似乎很入神很陶醉。

看完了皇子看公主,看完公主钱沛的视线免不了要光顾在座的王妃、太子妃。

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三年前从南疆远嫁京城的夜狼族公主。她的年龄大概只有太子的一半,棕色的肌肤乌黑的秀发,眼眸里闪烁着尚未被皇室驯化的野性光芒。她的身材娇小,但凹凸有致而且双腿修长。钱沛有点儿羡慕起太子爷的艳福来了。

一出歌舞落幕,国泰帝举起酒盅道:“众臣工,一起举杯祝老太师寿比南山!”

众人连忙端起酒盅,正要搜肠刮肚去想些别出心裁的恭贺之词,猛听酒席中有人高声道:“陛下明鉴,曾神权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名为太师实为民贼!”

“!啷!啷!”酒盅筷子掉了一地,人人骇然相望,又惘然四顾。

是谁啊?不想留着脑袋回家吃饭喝酒了?

一个身穿从三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拔身而起,在圣驾前跪拜道:“臣郭清有本上奏!”

原来是都察院御史郭清!钱沛摇摇头,不知道这家伙是读书读傻了,还是想出风头想疯了。挑刺,也该挑个场合吧?告状,也得找个机会吧!这一下,离抄家灭门不远了。

果然唐王面色铁青,冷哼道:“郭清,你此时上奏弹劾太师,是何居心?”

郭清置若罔闻,昂然展开奏折高声念道:“郭清奏请拿问曾神权贪贿坏法结党营私祸国殃民——臣郭清跪奏:查当朝太师、文昌侯曾神权犯有十恶不赦之罪。其一蒙蔽圣听打压异己……”

全场震惊,但每个人都选择了沉默,都想听听这位不要命的御史到底在折子上写了些什么,但听郭清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厅内嗡嗡回**。

发出嗡嗡声的还有许多人的脑袋,这个疯子,居然敢挑曾神权七十寿诞之日当众发难!更有人脑子灵光,想到此事一定另有背景,说不定就是太子在背后指使。

再看国泰帝,眼睛半睁半闭也不晓得有听没听,听了多少。三位皇子神情各异,也不约而同保持沉默。倒是那位祸国殃民的曾老寿星若无其事地捻须含笑瞅着郭清,好像郭清念的不是什么弹词,而是一篇恭祝自己长命百岁的绝妙好文。

郭御史不负所望,把一篇断头的奏折念得是不慌不忙、慷慨激昂、抑扬顿挫,最后双手高举奏折,跪地叩首道:“臣若不言有负圣恩,今一吐为快虽死无憾!”

“郭清,”死寂许久,国泰帝开口问道:“你禀奏的这些罪状可有实据?”

“陛下!”郭清显然是豁出去了,夷然无惧道:“曾神权罪恶滔天举世皆知……”

“那就是没有实据,仅凭一些无稽谣传便风闻奏事了?”国泰帝打断郭清的话头,缓缓道:“来人,扒去郭清官袍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群臣噤若寒蝉,望着不动声色的天子,却没有谁敢提着脑袋为郭清求情!

不对,有一个,还真有一个——曾老太师神权霍然起身,与郭清并肩跪在一处道:“陛下息怒,请收回成命,待查明郭清所奏臣之罪状是否属实之后,再作论断亦不迟!”

狡猾狡猾的老狐狸、老王八蛋……钱沛在桌子底下偷偷给曾老权奸竖大么指。

国泰帝俯视脚下的两名臣子,沉吟须臾后语气僵硬道:“太师胸怀宽广,公正严明,实非一般人能及,朕心甚慰。就将郭清移交刑部,查明其罪明正典刑!”

郭清看都不看替自己求情的曾神权一眼,叩拜道:“陛下,臣去了——”连磕九头,起身走向厅外,被御林军押往刑部大牢。

在座的只要不是太笨,都能听明白郭清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刑部尚书甄英明是曾神权的门生,唐王的心腹。郭清落到此人手里势必是个死,还不如斩立决呢。

经过这么一闹,肚子饿的也没了胃口。先是国泰帝率领众皇子离去,继而宾客们也三三两两地起身告辞。

莫大可有始有终,陪着钱沛往家走。他喝得有点儿多,硬挤进了轿子里。

钱沛问莫大可道:“郭清这人你熟不熟,他怎么敢当众弹劾曾神权?”

“这人是清流,有名的郭大胆。”莫大可瞥了钱沛一眼补充道:“他跟你可不同,他是赤胆忠心,你是色胆包天。”

钱沛讪讪道:“这么说郭清不是太子党?”

“不是,”莫大可道:“太子曾经以工部侍郎相许,意图拉拢此人,被他一口回绝。”

钱沛点点头,他晓得庙堂上也有派系党争,除了太子党、唐王系和骑墙派之外,还有一群清流人物。这些人命可以不要,话一定要直说,典型的死心眼。

运气好,碰上一位通情达理、体贴下属的主子,这个职业的前景还是非常光明的。但若是不幸碰上一个自我感觉良好,杀伐果断的主儿,这碗饭就难吃了,搞不好上班时拜天子,下班时拜阎王,虽然拜谁都是拜,但对个人来说,却是生死两重天的大事。

“这人往后改名叫郭傻蛋得了(可不就是傻大胆么)。”钱沛叹了口气道:“恐怕没几天可活了。”

“郭清不傻——要是觉得他傻,你才是真的傻。”莫大可的眼里毫无醉意,低声道:“如果没有得到上头的默许,他会傻到公然发难?”

“上头——老皇帝?!”钱沛看到莫大可微微点头,不由倒吸口冷气。

“皇上是靠曾神权、智藏教、玉清宗这几大势力起家的。他登基当了天子,自然要大赏有功之臣。结果赏来赏去,却发觉这些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莫大可悠悠道:“他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得住。要是哪天翘了辫子,底下几个皇子又有谁摁得住这些老臣?就怕上行下效,有人也来个黄袍加身!所以,趁着脑子还管用的时候,他得为身后事做点儿准备。郭清……那是投石问路的一颗石子!”

钱沛明白过来,说道:“恐怕目睹群臣反应之后,老皇帝会大失所望。”

“管他呢!”莫大可不以为然,揭开轿帘喃喃低骂道:“他姥姥的,今晚怕是要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