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找了整整七年的人。她长得很美,美得让人忿忿不平——为什么老天爷将世上所有钟灵之气都毫不吝啬用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的容貌或许算不上裴潜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却拥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与洒逸。她的眼睛明亮而有神,可仔细一看却又似冬日清晨的寒潭——幽深静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她的琼鼻小巧挺直,樱唇曲线柔和总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矜持微笑,让人在如沐春风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不可亵渎的念头。

当然,裴潜也注意到了她高挑的身材,几乎和身前一步的那个青年男子齐头。

只是她为何一身缁衣,为何头戴僧帽,又为何手里攥着一串恰似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般雪白如玉的念珠?她还是裴潜记忆里的姐姐么?

七年前在那个离乱恐怖的夜晚,她背负着他杀出重围。当他从昏睡中苏醒,见到的却不再是她,而是老鬼。从此裴潜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直至今夜的意外重逢。

裴潜的嘴唇动了几动,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清楚,除非自己想找死,否则只能把这一声在心底呼喊了千万遍的“姐姐”牢牢按定在嗓子眼里。

可她还能认出自己么?时隔七年他又易容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她还能认出吗?

裴潜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恍恍惚惚听见莫大可在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了?”

裴潜如梦初醒摇了摇头,将视线缓缓移转到女尼身前的那年轻男子脸上。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长得还真不赖:英俊潇洒,有着与年龄颇不相称的沉稳和刚毅。他穿了一身在今晚这场合中显得毫不起眼的淡黄色长衫,手里握着柄玉扇,目光始终直视前方,似乎压根不屑去关注四周熙熙攘攘的达官显贵。

鹤立鸡群说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裴潜觉得心底里有一股火在往上冒,怎么看这小子怎么不顺眼,忍不住问道:“那穿黄衣服的家伙是什么人?”

“口下留德啊,段老弟。”莫大可也在打量那个黄衣青年,唇角上翘勾勒出一条难以名状的笑意,低低道:“这位便是晋王爷,当今的三皇子。”

裴潜大吃一惊,瞪视莫大可道:“这小……皇子也在泰阳府?”

“他刚到,是奉旨到泰阳府督军剿匪的。”莫大可道:“瞧见身后那矮个子了么?”

裴潜顺着莫大可的指点望去,方始发现在晋王和女尼的身后两步,还跟着一位形容猥琐,身材瘦小的黑衣老者。也许所有的目光都被前面的一男一女所吸引,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个老者的存在。但裴潜的心头却是一震道:“高手。”

“何止是高手?他姥姥的是高手里的高手。”莫大可冷笑声道:“这老家伙有个绰号——‘死马当做活马医’,你听说过没?”

“易司马?”裴潜当然听说过。这人号称当世三大神医之一,连皇帝老子都想招揽他入宫担任御医首领。可这位易神医却偏偏跟定了皇帝老子的儿子,而且一跟就是二十余年。几乎是从晋王出生起,就已在其身边。

莫大可点点头,说道:“还有那个菡叶尼姑,是智藏教第二号人物太元圣母的关门弟子,修为深不可测,这回也当了晋王的保镖,一同来到泰阳府。有这两人保护,再加上晋王亲手**的风云八骑,想刺杀他就跟找死一样。”

裴潜刚要说话,突然感觉到一双清幽朦胧的眼眸穿越过滚滚红尘,正悄然向自己望来。他的呼吸一下子消失,不自觉地迎上那两道幽幽的眼神。

然而等到裴潜的视线重新落回菡叶清丽绝俗的脸庞上时,她的眼睛却早已望向了那个走在前头的男子。

裴潜的心一阵失落,视线追逐着菡叶欣长的身影,脑海里有个不确定的声音在说道:“她看见我了,她认出了我!”不由自主问道:“晋王住在哪儿?”

“嗯?”莫大可愣了下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裴潜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老子好歹也是泰阳府的绣衣使副主办,万一三皇子在我的地头上出点儿事,那我岂不要掉脑袋?”

莫大可笑道:“放心吧,就算要排队砍头,轮到你刀口早就钝了。晋王的住处别说你不知道,连唐将军也未必清楚。在进军营之前,他的一切行藏都是绝密。”

“绝密,那他今晚干嘛还抛头露面?”裴潜有意套话,“不怕被人盯梢?”

莫大可道:“这就是他的事了,咱管不了那么多。”顿了顿又道:“段老弟,你今晚好像有点不对劲儿啊,哪里不舒服么?”

裴潜正欲措词回答,幸好拍卖会开始了。莫大可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了位于大厅正中央的拍卖台上,无形里让裴潜省去诸多口舌。

这场黑市拍卖进行了两个多时辰。裴潜始终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望向坐在晋王身边的菡叶女尼。可是自从那惊鸿般的一瞥之后,菡叶再也没有往他这里看上一眼。反而是晋王经常侧转过头,和她低声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笑起来,那亲密熟稔的情形教裴潜牙根发痒很想咬他一口。

结果直到拍卖结束,莫大可仍是什么都没买——裴潜恶意猜想,这恶棍也有囊中羞涩的时候,毕竟那些拍卖品动辄上万两,而且往往是用黄金计价。

让他稍稍觉着好受点儿的是,晋王也是两手空空起身离去。至少没有在菡叶面前一掷千金大出风头。不过,这也令裴潜愈发疑惑晋王的来意。

“走吧。”莫大可拽起裴潜道:“文忠的府邸已经腾出来了,今晚就可以入住。”

裴潜强忍着跟踪晋王的念头,情绪低落地随着莫大可走出明玉坊。两人上马往原本属于文忠的府邸行去,身后跟着八个莫大可的亲兵护卫。

夜很深很深,路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这么说晋王和智藏教走得很近?”裴潜望着前方苍茫的夜色,无精打采地问。

“他本人就是太元圣母的俗家弟子,有名的太子党。”莫大可心情倒似不错,问无不答道:“可玉清宗和唐将军更看好二皇子,如今两家斗得很厉害。你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陛下要派三皇子前来督军了。”

这是帝王惯用的制衡术。裴潜却在想:“那她和晋王还是同门师兄妹?为什么我以前一点儿都不晓得,而她也从来都不说?”

丢你娘的,老子乱七八糟想那么多干嘛?裴潜狠狠一甩头,却听“嗤”地微响,有一抹寒芒堪堪从他耳边掠空,消逝在浓重的夜雾里。

“有刺客!”莫大可抄起挂在马背上的那杆破军金枪,大喝道:“给老子滚出来!”

“呼——”一条水蓝色的身影从左边的楼顶飞掠而下。人在空中,一柄青光湛湛的仙剑业已铿然出鞘,如同劈裂夜幕的闪电直斩裴潜头顶。

“铿!”莫大可横枪招架,竟被对方一剑劈得身形剧震,仰面从马背上翻落。

“哧哧哧哧——”身后的八名亲兵掣动天狼神弩,向水蓝色身影射去。

弩箭漫天掠动,闪烁点点寒星。刺客飞起一脚,将莫大可的坐骑踹上半空。百余支弩箭穿透战马射落在空处。

与此同时刺客的左掌凝动一道青色光飙,朝着裴潜的胸口凌空劈击。

裴潜凛然一惊道:“这家伙是古剑潭的高手!”身躯后仰紧贴马鞍,拔出腰间的神棍往上封架。“叮!”光飙击在神棍上火花四溅,裴潜闷哼侧身从马上滚落,这才卸去破入体内的可怖气劲。

刺客不等八名亲兵换过弩匣,左袖飞卷又激射出数道寒芒。“噗噗噗——”八名亲兵连声惨叫,顿时三死五伤摔跌马下。

莫大可红了眼,破军金枪直刺刺客背心,破口大骂道:“水中天,你这个王八蛋!”

“水中天?”裴潜刚刚顺势滚翻到街边,就听到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曾经干了一桩让水中天永生难忘、切齿痛恨的事情——在玉江边的山林中,色无反顾地侵占了这位古剑潭大佬的宝贝女儿水灵月。

虽然裴潜自认经过此事,水灵月已是他的女人,水中天也大可升级为自己的岳丈。奈何瞧今晚对方必欲置他于死地的情形,这位老泰山显然并不想裴潜就这么当了便宜女婿,摆明了是要大义灭亲。

裴潜很想让莫大可一个人在街上顶着,自己趁机开溜。但是水中天对莫大可却毫无兴趣,他是卯上裴潜了。他的身形就似一股吹拂过长街的水蓝色夜风,迅即拉开了破军金枪与背心之间的距离,振腕挥剑挑向裴潜咽喉。

他是来替女儿报仇的,也是来为自己洗涮耻辱。尽管水灵月失身的事,包括裴潜在内也仅限于三两人知情。但水中天又怎么可能就此放过这个**贼?从早上裴潜进入绣衣使衙门到现在,他已苦苦忍耐了七个时辰,终于等到了机会。

剑锋距离裴潜咽喉尚有数尺,一股锐利的寒气已迫入他的体内。裴潜顿觉浑身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倒竖,身形已被剑!锁定,根本无处遁形。

今晚真是衰到家了!裴潜很想让水中天收起手中的那柄“汗青仙剑”,然后坐下来好好聊聊一叙翁婿之情。不就是把水灵月从生米煮成了熟饭么?那也犯不着长街截杀,非得割下脑袋当球踢吧?

“叮!”新锻铸的神棍与汗青仙剑第二次激撞,裴潜右臂发麻,身躯顺势往左翻滚,耳中听见莫大可怒吼道:“他姥姥的,敢刺杀朝廷命官,不想活了?!”

他叫得起劲儿,身子往后退得更起劲儿。方才与水中天的两番交手,实力高下立现。他又不傻,岂会为了一个新交的狗屁朋友豁出自己的老命?

水中天心无旁骛,发挥出空照级高手应有实力,汗青仙剑如影随形划向裴潜背心。

真要命!裴潜怒了,他倒不是怪莫大可不够朋友,因为换作自己连第二枪都不会发,就会立马闪人。莫大可敢跟古剑潭四大老之一的水中天连拼两个回合,已经算是很给裴潜面子了。他是生气,泰阳府的治安为何这么差劲,打了半天都不见有巡夜的官兵出来吆喝两声,罩罩场子?

这念头刚刚冒出,夜空里响起一记清朗的啸音道:“住手!”

水中天听到后,居然真的住手了——一柄展开的玉扇犹如月轮般飞转,从长街的那一头破空而至,十数丈的空间便似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铿!”水中天被迫回身出剑飞挑,玉扇唰唰翻转高飞上天,却丝毫无损。

紧跟着一个赤手空拳的黑衣老者只比玉扇的速度慢上一线杀到近前,抬掌拍向水中天的胸口道:“水兄,久违了!”

“易司马!”水中天面色微变举掌相迎。双掌砰然交击,两人功力悉敌各退三尺。

水中天丹田提气,目光扫过长街,心知今晚的复仇行动已经失败,当机立断借着易司马的掌劲回挫之力飘身跃上屋顶,冷冷瞥了眼刚从地上爬起的裴潜,寒声道:“小贼,你等着!”身形一晃,消失在屋脊后的夜色里。

马蹄声响,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丝毫杂毛的照夜狮子马风驰电掣来到近前。马上骑士微抬左手,接住了从空中跌落的玉扇,微笑问道:“两位没受伤吧?”

晋王——裴潜用力拍打衣衫,不介意让丈许外的救命恩人吃两口扬起的灰土。他的目光已落在了三皇子身后的菡叶脸上,胸口郁闷之极。

这世上的事没有最衰,只有更衰。人要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会塞牙——让人瞧见自己被水中天追杀得灰头土脸,还口口声声以“小贼”斥之,已经很衰了。偏偏出手相救的,居然会是晋王,而菡叶就跟在他的身后目睹了一切。

裴潜怏怏收回目光,望了望手中的神棍,发现棍身上多了两道浅浅的剑痕。他忍了又忍,最终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姥姥的!”

这骂声响亮无比,连裴潜自己都被吓一跳。晋王嘴角的笑容登时凝结,讶异地看着裴潜,问道:“这位兄台,你好像很不高兴。”

屁话,你被人满街追杀着试试?裴潜冲着晋王呲牙咧嘴地一笑,回答道:“哪里哪里,我心里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晋王皱皱眉,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何在明知他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表现得这般嚣张,好像天生就跟自己有仇。要知道刚才不是他和易司马出手,这小子便没命了。

“小子,你这是和殿下说话的口气?”易司马阴冷道:“至少也该道声谢罢。”

裴潜看到菡叶坐在马上始终一言不发,甚至连视线都没往自己身上招呼,仿佛有意置身于事外。他心里一阵气苦,发了狠劲儿道:“老子管他是什么王,偏不让这小子得意。把事情闹大,看她最后会帮谁?”

念及于此裴潜一翻白眼,老实不客气道:“什么,你想谢谢我豁出小命给了殿下这么一次见义勇为的机会?岂敢岂敢,客气客气……”

“混账!”易司马一记冷喝,眸中的寒光如刀锋般刺得裴潜心头一寒。

直到这时候莫大可才想到上前解围,拽住裴潜胳膊道:“三殿下,易大人,这位是新任的泰阳府绣衣使主办段悯段大人。他刚才出门时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在地上滚了三圈,又被恰好路过的牛车从头上碾过。没等起身后头跟上一头毛驴,又在他脑袋上踩了两脚。所以头脑不太清楚,卑职正要带他去看郎中。”

你姥姥才被牛车碾毛驴踩!裴潜恶狠狠瞪视莫大可,话到嘴边蓦地听见菡叶说道:“三殿下,易先生,不必和他斗气,我们走吧。”

晋王点点头,注视裴潜道:“原来你就是绣衣使主办段悯。好,我记下了。”不等裴潜反唇相讥,双腿轻夹马腹,照夜狮子一声长嘶从他面前掠过,朝着大街的另一头绝尘而去。易先生和风云八骑从后追上,紧紧尾随。

菡叶深深望了裴潜一眼,轻轻叹息道:“段大人,你不该这样的。”

目送菡叶的背影远去,裴潜的胸口像是捱了重重一记闷棍。他相信她已认出了自己,但又形同陌路。惟一的一次开口,还是在责备他。

不该这样又该怎样?难不成要老子给晋王跪下来,然后痛哭流涕着叩谢三殿下的救命之恩,她才会满意?梦去吧——老子又不是他家养的一条狗!

忽然一只蒲扇大的手掌遮住了裴潜的视线,然后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段老弟,段老弟——”莫大可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已经看不见那小尼姑了,你还傻站在这儿张望个啥?”

裴潜没理他,翻身上了自己的大黑马。莫大可追到身后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烟花巷。”裴潜一拍马屁股,大黑马踏踏踏在原地踏步。

莫大可揪着马尾巴道:“你到底怎么了,居然还有心思去烟花巷找姑娘?”

裴潜回过头,冲着莫大可笑了笑道:“你不是说我脑袋被牛车碾过,还被驴踢过了么?”扬鞭作势抽向莫大可的胳膊。莫大可赶忙缩手,大黑马撒开四蹄朝着与晋王等人相反的方向驰去,很快载着裴潜走远。

莫大可像是想起了什么,冲着裴潜的背影大声叫道:“喂,‘他姥姥的’是老子的口头禅,这回算我免费,下次再用老子可得收钱了!”

裴潜去得远了,像是没有听见,忽地夜空里遥遥传来一声大骂道:“你姥姥的!”

※※※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裴潜一身酒气衣服也没换,骑着大黑马来到绣衣使衙门。

他刚下马,检察署主事刁成义便迎了上来,低声道:“段大人,里头有人在等。”

裴潜愣了下,心道晋王这么沉不住气,一宿刚过就杀上门来了,这回是要杀头还是罢官?他甩甩昏沉沉的脑袋,问道:“是谁?”

“史书德,泰阳府有一半的赌场都是他家开的。”刁成义生怕裴潜搞不清楚这人的来意,又补充道:“昨晚文书署的人对他名下的一家赌场例行检查,不想对方态度恶劣,还打伤了三位绣衣使。牛大人气不过,就带人把赌场给封了,又抓回十几个伤人嫌犯丢进了牢里。结果史书德一大早就来衙门闹事,要咱们立刻解封放人,否则便将……将赌桌摆到衙门口来。”

“那就让他摆。”裴潜明白,所谓的例行检查准定是绣衣使跑到赌场搂钱去了。他心情烦乱,快步往衙门里走,说道:“咱们坐地分成。”

然而他的右脚还没跨进门槛,就听到里头一个破锣般的嗓门又叫又骂道:“段悯呢,为什么还不见人?告诉他,若是怕了老子不敢露面,就赶紧放人!”

裴潜的眉宇不经意地挑了挑,收住右脚道:“两件事,立刻办。第一,攘外必先安内,查查看咱们绣衣使衙门内部是否有奸细渗入。就从内务署查起,无论官职大小一视同仁,对那些能够触及机密军情的官吏,更要用心去查。”

他迟疑了下接着道:“第二,晋王已抵达泰阳府。这是绝密,不得外泄。你暗中派人查找他的行踪,并将行辕保护起来。要快,咱们不能落在后头,让人笑话。”

刁成义心领神会道:“卑职明白,这就着手办理。”自感那三千两银票没有白送,两桩美差全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不由心中窃喜。

裴潜话音刚落,史书德又在衙门里大吼道:“刁主事,你在门外嘀嘀咕咕什么,为何不回答我的话,快去把你们的段主办找来!”

敢情段悯穿着一身便衣,史书德并未认出来,只当他是一介布衣。

裴潜冷笑声道:“什么时候起咱们衙门里的人都成了善男信女了?”

“大人有所不知,”刁成义苦笑声道:“他的妹妹就是晋王妃……”

话还没说完,裴潜已阔步迈入衙门,径直走向坐在大堂中央的史书德。

史书德瞧见裴潜神色不善,斜眼怒哼道:“你是谁,这是你能随便进来的地方吗?”

这人纯粹是酒喝多了要找死。两旁站班的衙役心中暗叹,等着看好戏。

孰料裴潜的脸色说变就变,笑吟吟地躬身一礼道:“史爷,下官就是段悯。”

史书德怔了怔,见段悯谦恭含笑向自己施礼,憋了一上午的火稍稍消了点儿,坐着不动道:“段大人,你也来得太晚了。”

裴潜笑笑没有起身,用低得只有史书德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说道:“抱歉,我刚从你老婆的被窝里钻出来,两条腿到现在还有点发软。”

“你?!”史书德的脸腾地变红,又慢慢由红转黑,霍然起身道:“你敢再说一遍!”

裴潜满面惊诧道:“史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吧,下次我一定请上史爷一起去。但不知您是喜欢上头呢还是想呆在下面?”

“我操你姥姥!”史书德忍无可忍,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砸向裴潜面门。

众人尽皆愕然,不明白为何段大人一再忍气吞声好言相待,史书德却暴跳如雷,举拳就要揍人。这家伙的脑袋莫非是昨晚教驴给踢过了?裴潜侧身躲过,伸腿在史书德脚上一勾。史书德立足不稳,跌坐回椅子里骂道:“姓段的,你娘的敢……”

“砰!”裴潜一脚踹在椅子上,将史书德连人带椅踢翻在地。椅子禁受不住裴潜的脚劲,顿时四分五裂。裴潜转首呵斥道:“咆哮公堂,殴打上官,依照本朝律法杖责四十,拖出去!”

这可是要动真格的啊,刁成义等人虽说也不满史书德的飞扬跋扈,可毕竟人家背景深靠山硬。封个把赌场,抓个把打手,杀杀史书德的威风敲点钱财也就行了。如果真把事情闹大了,绣衣使衙门也吃罪不起。但是他还没开口相劝,史书德已叫骂道:“段悯,你有种!知道我妹子是什么人么?你等死吧!”

裴潜摇摇头,很同情地看着史书德,悠悠道:“恫吓朝廷命官,再加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