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君药的爷爷余仲弦幼承庭训,随父学医,十六岁时已能独立出诊,辗转各大高校、医院进修深造后带领余升允堂革故鼎新,一点点坐稳“江南中医六大家”之首,又独创一套体系治疗消化病尤其是胃癌、结肠癌,誉满杏林。

老爷子共收四名外姓弟子,倘若再算上带教的研究生、博士生,那就难以计数了。余老先生对学生们一视同仁、倾囊相授,以授亲子的准则教导诸人,余氏中医之秘法向来不是绝学。他们中的大多数如今也早已成为济世救人、名扬四方的大家。

不过即便如此,老爷子仍执着于血脉传承,从余君药兄妹幼时便进行医学熏陶,后又亲授余君药,如今孙辈成家立业,他又希望能再寿终前,再为玄孙一辈开蒙。

这样的执念,别说同行,连余枢启有时也会嘲笑父亲的守旧古板。

所有人都能说老爷子的死板教条,唯独余君药不能。

因为倘若祖父真是如此,便不会在幼时她展露出比哥哥更高的对中医的兴趣和天赋时,就毫不迟疑地将她立为第九代传人。

哪怕历来嫡系皆为男子,余家女性几乎从不行医,哪怕在她因唤醒植物人而真正“立起来”之前,有数不清的人嘲笑老爷子昏聩,不将一身本领传孙子而传孙女,余氏恐后继无人。

和崔家共进晚餐那晚,爷爷察觉到余君药对崔翕闻的不喜。回家后,他面露忧色,问孙女是否的确不满崔家,若真是如此,那就重新相看,另寻他人,或者孙女自己,有没有心仪的意中人?

只是,这婚还是得结,只能结。还得尽快生子,这样爷爷才能再教那个孩子一段时间。

老爷子已是耄耋之年,虽然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童颜康健,但终究显老态了。

余君药看着爷爷头上的银丝,心里对崔翕闻的不满,突然一句也说不出。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对崔翕闻那近乎无中生有的“三宗罪”,其实也是是对奉命成婚身不由己的不满,进而将气发泄在相看对象身上。要是换一个人,她仍旧会百般挑剔。

那晚她一夜没合眼,第二日清晨,她轻声说对父母和爷爷说:

“崔翕闻可以的。”

只是对崔翕闻仍没有一丝好印象。

饭桌上,仍旧是一片可怖的氛围。

老爷子气得扔了筷,谁也不好再进食。

余自由知道自己说错话害了姑姑,见太公发怒,早扔下吃得正香的鸡腿,忍不住无声抽噎。

余肯夫妇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劝慰。

余君药倒是不忍,可是她也无从辩解,还有对爷爷的愧怍。

满堂死寂之时,还是崔翕闻突然温声道:“爷爷,这事只能怪我。”

他看着余君药低下的脸,细细说起:“是我察觉两家吃饭时,我明明对茵茵一见钟情,她却对我态度不善,所以领证当天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伤了茵茵的心。不过我已经知错,今天来的路上,我跟茵茵道了歉,也跟她说,希望按照两家长辈的意思搬到我那去,否则无处培养感情,我也无从博得她好感。”

余君药忍不住微微瞪大双眼。

她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对她一见钟情”这样的话。领证那天,他如平时一样冷着张脸,什么也没多说,听完她的三条建议,倨傲地点了点头就扬长而去。

今天来时更是一路无言。

可他这么真假参半地说起,从旁人角度听着倒是十分可信,让余君药在爷爷那里,顿时从罪无可恕,变成了小打小闹。

老爷子表情松动,余君药的妈妈也趁此,为他换上一副干净的筷子。

余君药的父亲佯装生气,问:“那你感觉到茵茵对你的态度,领证当天还说了她,是不是不喜欢她了?要是这样,我可不放心让茵茵搬到你那。”

崔翕闻忽然伸手覆在余君药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他的掌心冰冷,又有着强势的力量。

余君药抬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

他似乎在说,自己已经帮了这么多,你就这么冷眼旁观?

余君药不知哪里生出的急智,作出一副娇羞的儿女情态:“爸,你就别管了。”

崔翕闻这才悠悠开口,声音清冽好听:

“我气茵茵,却没有不喜欢。”

他的手早就松开了,如同刚刚与她交握只是幻觉,此时此刻闲适地搭在椅子扶靠上。

余君药只敢看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不敢看他说这话的神情。

嫂嫂宋海心,也适时出来圆场打趣:“看来妹夫在来的路上,不仅仅只说了道歉的话。”

否则这半个月里没有交集的两人,妹夫从哪里得知妹妹的小名。

刚止住哭声的余自由,一抽一搭,又天真地问:“妈妈,你..你怎么知道?”

宋海心轻拍儿子的脑袋,看着余君药,笑着说:“妈妈不说了,再说下去姑姑该恼了。”

餐桌上气氛缓和,老爷子也不似刚才那般生气,目光却锐利地看向余君药:

“茵茵,翕闻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余君药表情镇定,又带几分愧意,点了点头,她鲜少在老爷子跟前撒谎,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般演戏的天赋。

老爷子将目光转到崔翕闻身上,语气柔和道:“翕闻,茵茵这孩子只是戒备心重,吃饭那天并不是对你有所成见,回来她也告诉我,她对你是极为满意的,只是对你家世有所顾虑。”

余君药没想到爷爷居然也会为了她说慌,一时间心情复杂,更是愧疚得无以复加。

老爷子又话锋一转,又说:“茵茵本性质朴纯良,没有不动声色的城府,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既然愿意与她结婚,我便希望你不要为这点而苛责她。她的性格并不适合你家这样名利交错的望族,你更要护着她不受旁人的欺负。”

余君药有些眼酸,又重新低下头去。

崔翕闻诚恳道:“我不会。我家中虽有几分薄产,但人口简单,爷爷也知道如今崔家只有我的祖父祖母,和一位二叔、一位堂妹。他们对爷爷、父亲和哥哥济世救人很是敬仰,又了解到茵茵如此年青却也医术高超,见她心地善良、性格温婉,也很喜欢茵茵,常常惶恐我一事无成,配不上她。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我今日保证,绝不会让他们对茵茵有所不敬。之前是我狭隘,不曾留意茵茵的顾虑。”

他这一番话说的谦虚又周全,不愧是浸**商场多年的崔家皇太孙。

老爷子面色触动,又说:“我如今只期盼你们能早点为我生个玄孙。至于吃饭那天,的确是茵茵的不对。”

余君药妈妈站出来帮腔:“不过那都是半个月之前了,如今孩子们把话说开,接下来和和美美相处就是。茵茵不是还要搬到翕闻哪里吗?吃完早点动身,别整理到太晚了。”

话题绕来绕去,又回到同居上面。

其实原先两家并没有要求崔翕闻和余君药闪婚,以结婚为目的相处了解即可。不过他们既然自己领证,就没有再任他们扭扭捏捏毫无进展的道理。

余君药有些为难地说:“今天恐怕来不及,我打算明天搬的。”

明日复明日,总能推托,难不成真搬去崔翕闻那?

余君药妈妈不赞成地说:“明天周日,你既要去医馆,还要到医院出门诊,哪来的时间搬家?今晚你先理出一部分,剩下的明天我过来收拾,傍晚就能去翕闻那儿。”

老爷子也赞同:“就这么办吧。”

余君药求助地看向崔翕闻,后者神情淡然,说:“明天下班后我来接你。”

余君药忍不住蹙眉,他这是演戏上瘾了,还是真打算让她搬过去。

无奈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不能问他真实想法。

而崔翕闻似乎全然没看出她心中所想,又兢兢业业演起了孝顺的好女婿,天南海北的话题都能说上几句。

饭后,余君药妈妈洗了水果,切成果盘,一家人在客厅继续畅聊。

余君药想起哥哥宣布的大新闻,趁此机会又拉着他去厨房细细询问。

哥哥余肯今年三十一岁,长相斯文儒雅,在A大附属医院肝胆胰外科工作,虽学了西医,也是年轻有为。

他苦笑,说:“你嫂嫂生自由时就大出血,其实去年没和你们说,当时也怀了一个,两个多月时流产,海心那段时间也不好过。我不想她再为孩子受苦,所以就去结扎了。”

余肯面露惭愧:“茵茵,哥哥没有担当,你和翕闻的情况我都清楚,这样一来爷爷那边的压力就全到你身上了。”

就像小时候学中医,启蒙时他已经九岁,妹妹才五岁。他既无天赋又无兴趣,总是会走神,妹妹却安静专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听爷爷讲神农的故事。

后来爷爷定下了妹妹为第九代传人,他也立志要去学西医。

如今自由虽然还看不出未来究竟会做什么,可跟他一样听到药材名字就开始打瞌睡,显然不是学中医的料,他又为了自己的小家做了结扎,把子嗣传承的重担,跟当初一样自私地扔给妹妹。

余君药只会为哥哥嫂嫂感情和睦而由衷高兴,爷爷那边的压力早在和崔翕闻结婚时她就清楚,如今只不过放到了明面上,她怎么可能因此迁怒哥哥。

她笑了笑,让哥哥不必在意,又说嫂嫂似乎毫不知情,哥哥应该和她好好沟通。

余肯郑重点头。

夜色渐深,余君药和崔翕闻与家人们作别离开。

一上车,余君药自然先是感谢崔翕闻今日的全力配合,让她化险为夷,随即又忧心忡忡地问:“搬家的事你怎么看?真要我般去你那吗?”

崔翕闻不疾不徐,先让余君药把她目前的住址输到导航上,他好送她回去,然后才说:

“搬过去就是。就算今天你爷爷不说,我家人那边也迟早问起。既然躲不掉,不如早点搬去一了百了。”

余君药郁色不解。

崔翕闻并不在意这些小事,他和余君药工作都忙,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个星期也未必打上照面,并没有什么出入,倒不如让家里省心。

他淡声开解:“不如早些搬过来。我爷爷的心急程度不亚于你爷爷,要是到时候他发话让我们会老宅住,就不再是同居,而是同床共枕了。”

余君药一听,迅速接受了眼下的境遇,却又想到爷爷催生,又问崔翕闻看法。

崔翕闻目视前方,单手扶方向盘:

“这也不难。首先这一年,他们知道我们原先没有感情基础,不会催太急。至于往后,你把事情全推到我身上就是。”

崔翕闻的本意是指,让余君药跟爷爷说他丁克即可。

却不知道余君药是怎么理解的,蹙着眉说:

“要真是如此,爷爷必然亲自为你把脉,给你调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