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翕闻有着得体的礼仪风度,无声为新婚妻子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待她落座后才不轻不重地阖上。

不过他的礼仪仅限于此,上车后对许久未见的小余大夫不曾开口寒暄。

余君药亦没有虚假客套的想法。

车内的气味干净凌冽,让她稍稍放松对陌生且闭塞的空间的戒备。

她在余光中瞥见后座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礼盒,有些疑惑,便直接开口问了:“这些是要拿到我家的吗?

她和崔翕闻之间不需要什么婉转迂回的话术,也无需顾及世故人情。

崔翕闻颔首:“准备了些,接下来去超市再选点水果。”

余君药有些汗颜,她只知道家中聚餐需要叫上崔翕闻,全然没有需要备礼的概念。明明是她需要他配合应付自己的家人,还是崔翕闻先准备妥帖。

她轻声跟崔翕闻道了谢。

崔翕闻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视前方回道:“客气。”

汽车平稳发动,两人不再交谈。

在距离超市还有一个路口时的红灯时,崔翕闻拿起手机查收了一下消息。

他和储峥一起开的生物科技公司,最近在将发展重心转移回国内,有很多事需要经手解决。储峥已经先一步去了英国,大抵过几日他也要去一趟。

涉及到海外的工作,他习惯用另一台专门的手机处理。崔翕闻打开中岛台下方的储物空间,只不过此时信号灯转绿,他不得已启动。

“这里应该有部手机,麻烦帮我拿一下。”崔翕闻只能委托身侧的小余大夫,借后视镜折射瞧了瞧她今日上了淡妆的容颜,视线汇聚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上,他又想起了沈清泽的形容。

喜马拉雅山上的一捧雪。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将视线移至正前方,又缓缓补充二字:

“劳驾。”

余君药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小事。

这方小小的储物空间,余君药最先看到的是一本黑色皮面的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个男式钱包和一方同为男式的手帕,并没有见到手机。

它们摆放随意,介于凌乱与整洁之间的微妙平衡。

都是比较私人的物品,余君药小心翻动寻找,尽量避免过多触碰,最终在笔记本下面,找到了崔翕闻的手机。

她递给他。

崔翕闻单手接过,握住手机时意外握住了她的食指。

余君药立刻松手。

崔翕闻原没放在心上,可她撤退这样急反而让肌肤相触的地方生起浅浅的痒意。

他想起刚刚余君药找手机时小心避让其他物品的样子,忽地开口:“余大夫大可放心,这车和我都没什么传染病。”

话脱口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余君药倒是没有多想,只是在心中暗道,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真是难伺候。

为避免刚才言语失当的事再发生,从地下车库到超市内,崔翕闻刻意保持缄默。

他去推超市推车,余君药跟在他身侧,隔着两拳的距离,却和形同陌路也无太大差别。

适逢周六下午,超市人流可观,多是阖家出行,有许多半大的孩子与父母同行,氛围有着与崔翕闻这样的人格格不入的烟火气。

余君药今日背的包较为轻巧,因此反而屡次从她肩上花滑落,平添麻烦。

她身旁崔翕闻俯身,分别拿了一箱车厘子和草莓——车厘子产自智利,草莓是国内品质与口感俱佳的丹东红颜,没有选择从日本进口、徒有美名和高昂克重的淡雪草莓。

待将水果放进购物车,他侧头看了一眼余君药,朝她伸出手。

余君药不解其意,他便淡声道:“把包也放进来。”

她有些意外崔翕闻会注意到这些琐事,顿了顿,将包递给他,说:“多谢。”

他接过,替她放好,声音没什么起伏:“小余大夫总是这么客气。”

虽然余君药和他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包放进了购物车且由崔翕闻推着,便有几分像一起购物的年轻夫妻而非陌生人了。

两人外形皆出挑,单是这么走着也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崔翕闻继续推车向前,有些不知道该买什么,于是准备让一同前来的余君药发挥价值。

他问:“你家人喜欢吃什么?”

余君药微微思忖,草莓和车厘子风味鲜甜,像她母亲和嫂嫂这样的女客,还有侄子那样的小孩都是极喜欢的,他又买的这样多,其实已经足够。

“再买几个梨就好,爷爷喜欢吃梨。”

崔翕闻点头,伸手去拿展台上用丝绒缎面和木制礼盒包装的进口梨。

余君药见他挑草莓还以为是懂选水果的,没想到换成梨就原形毕露,上前阻拦:“用不着这样的,跟我去散称区拿几个就好。”

她领着崔翕闻过来挑梨。

散称区有很多孩子在打闹嬉戏,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

刚刚余君药没说,不仅是爷爷,她自己也很喜欢吃梨,因此在选梨方面也颇有心得,话也多了起来,忍不住眉眼弯弯地介绍:

“这是秋月梨,香气最足,汁水也丰沛,直接吃或者做小吊梨汤、炖枇杷川贝吃都很好。选秋月梨应当选外形圆润饱满且色泽均匀的,这样口感比较好。”

崔翕闻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梨,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覆在上面,几乎握不住。

有两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在他们身边追逐,差点撞到余君药,崔翕闻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没有多言。

而是指着旁边外形如出一辙的其他品种,凉凉地问:“它们有什么区别?”

余君药和他离得进了,她却没有意识到,专心地做梨子教授:“这是丰水梨,品质也很好,只不过口感脆些,果核也更大...”

她还在介绍两种梨的区别,奔跑的一个小男孩却在同班的推搡下,脑袋往货架的尖角上撞去。

余君药用余光看到,顿时心脏吊起,很替男孩担心,却因距离太远而什么也做不了。

崔翕闻脸上写着“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明明就是一个品种”,却伸出长臂,眼疾手快地用手掌覆在了货架的金属尖角上。

而他还在偏头专心看余君药,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男孩因额上的撞击而爆发出巨大的哭声,他的同伴自知闯祸,白着一张脸去喊大人。

但因为崔翕闻的手掌一挡,男的额头并无大碍,皮肤只有一点点粉红色。

孩子的母亲匆匆赶来,牵着男孩对崔翕闻一再道谢。

崔翕闻泰然地收回手,因为男孩吵闹的哭声面露不虞。

男孩母亲有所察觉,很快领着孩子走了。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余君药心中对崔翕闻的行为感到意外,面上不显,继续挑梨。

给余君药家人准备的水果挑好了,崔翕闻又拿了些其他东西,然后推车去结账。

他抬手时,余君药无意间瞥到,他用来挡住货架尖角的掌心,有一寸还淌着血的伤口。

她无声离开,凭刚刚走马观花的印象去寻找她需要的商品。

等她回来时,崔翕闻刚排完队,正在结账。

她有些不自在地将一盒创可贴也放上去——原以为可以混在一堆东西中不被他察觉的。

崔翕闻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售货员询问是否有会员,余君药不常来这家,正欲回答没有,崔翕闻已经慢悠悠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

买完东西,还是崔翕闻走在前面将购物车推去地下车库放东西。

他将余君药的包和那盒创可贴单独拿出,剩下的一部分放在后座地面,一部分放在后备箱,然后还推车。

待余君药上了车,他先将包递给她,然后敲了敲创可贴的盒子,学着她客套的样子,说:“多谢”。

余君药静默片刻,才说:“客气,您自己结的账,何必跟我言谢。”

崔翕闻无言,驱车前往余君药家。

是在一个很普通的老式小区,建筑都很旧了,但维护得当,绿化也美观,住着仍舒心。

余君药爷爷和父母自然是不差钱的,只是勤俭习惯,不在意身外物。

余君药还有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是名西医,如今已成家,有个五岁的儿子,叫余自由。

她和哥哥一家平日都住在其他的地方,只偶尔过来孝敬父母和爷爷。

余君药推门而入时,小侄子最先蹦蹦跳跳跑过来,欢喜地叫她“姑姑!”

尔后他看到了余君药身后高大俊朗的男人,有些害羞般躲进姑姑怀里,想起奶奶的叮嘱,又瓮声瓮气叫了声:

“姑父。”

崔翕闻笑笑,揉了揉余自由的脑袋。

余君药一大家子人都围了过来,爷爷余仲弦在最中间,往常都是迎接余君药,今日却一个个都看着这位婚后初次上门的女婿。

崔翕闻拎着大包小包仍旧神态自若,从爷爷开始,一一了叫人。

老爷子满意孙婿不卑不亢的样子,含笑点头。

哥哥余肯和嫂嫂宋海心也叫妹夫。

余君药的妈妈高女士对女婿最是热情,满脸笑容地将小夫妻迎了进来,嗔怪崔翕闻如此见外,一顿便饭还带了这么多东西进来。

崔翕闻在长辈前惯会做温和驯良的姿态,恭敬道:

“不知道爷爷和爸妈喜欢什么,都是茵茵帮忙挑的。”

陡然听见自己小名从崔翕闻口出说出,还在感叹他演技颇佳的余君药毫无防备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出生前,父母准备给她取名余茵,后来老爷子亲自赐名余君药,茵茵就成了小名——君药,是方剂中针对主病或主证起主要治疗作用的药物。其药力居方中之首,在方中不可或缺。

这一名字雷霆万钧,足可见爷爷对她给予的厚望。

虽然是刚刚上楼前以防父母“茵茵”这么叫她,崔翕闻连是谁都不知道,她才提前说明的,却没想到他就这么从善如流地用了。

一句“茵茵帮忙挑的”,既显自己谦逊,又显对她爱重,真是会说话的很。

只可惜,她压根连他准备了什么都不知道。

余家家教良好,连五岁的余自由也会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拆礼物。

余君药趁大家注意力集中在崔翕闻身上,偷偷观察崔翕闻准备的东西。

一个长条形的盒子,她猜测是一卷书画,用来送给喜好赏玩的爷爷,另外的东西就比较好猜了,白毫银针是送给爸爸,两个爱马仕的礼品袋,里面看上去是丝巾,应该一袋给妈妈,一袋给嫂嫂,手部按摩仪是送给要做外科手术肌肉劳损的哥哥,乐高是送给小侄子。

不得不承认,崔翕闻准备得的确熨贴。

不仅礼物送的熨贴,话也说的熨贴,饭桌上哄的一家子围着他开怀,显得默不作声的她更像外人。

当然,这只是一顿普通的团圆饭,话题不会一直围着他们这对小夫妻打转。

老爷子慈爱地看着大口吃饭的余自由,温声问:“自由最近喜欢什么呀?”

孩子的兴趣总是瞬息万变,小侄子以前喜欢恐龙,后来喜欢挖掘机。

听到太公问他,圆头圆脑的余自由脆生生答:“喜欢望远镜和星星!”

老爷子仍旧笑眯眯的,余君药知道,其实爷爷心里想听到的答案是“中医”。

爷爷很看重世家传承,但不会强逼孩子更改自己的兴趣爱好。

就像哥哥余肯要学西医,他也不曾阻拦。

“那自由喜不喜欢弟弟妹妹?”老爷子抚了抚颔下白须,又问道。

余肯脸色微变,反倒是宋海心神情镇定,面带羞赧的笑意。

余自由对这个问题自然是懵懂的,呆呆点头,说喜欢的。

余肯在此时,沉声说:“爷爷,我上个月做了结扎手术,不准备再要孩子了。”

此话一出,包括嫂嫂宋海心在内的在坐所有人都震惊朝他看来,连专心吃饭的崔翕闻也抬眸。

全场最淡定的反而是老爷子,他脸上笑容淡了,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悦地开口:“你急什么?我让你们夫妻生了吗?现在茵茵也结了婚,自由就不能多个表弟表妹?”

宋海心脸上冷汗涔涔,递给余君药抱歉的眼神。

余君药用眼神安抚嫂嫂,不紧不慢地思考如何搪塞过去。

童言无忌的余自由却在此时说:“可是姑姑很忙,她有时间生小宝宝吗?我在阳台上看姑姑家,姑姑每天晚上都在书房写字。”

这回余肯的冷汗也被自己儿子吓出来了。

他们一家和妹妹住在同一小区的两栋楼,从他们家阳台望去正好可以望到妹妹的住所。

只是儿子这么一说,就等于告知了老爷子,妹妹婚后仍旧独居,没有搬去和妹夫一起住。

饭桌上陷入了比刚刚更加可怕的寂静,连余君药的父母也带着责怪的眼神去看余君药。

坐在主位上的老爷子笑容早就彻底消失,雷霆盛怒之下,他低喝一声,冷冷看向把头低下去的孙女,质问:

“你是怎么答应爷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