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肆知道自己爸爸和江识野舅舅有一腿, 是在匈牙利集训的时候。

距离巴黎奥运会开幕只有不到四十天。

他爸和他哥都过来了,刚好欧洲有项目,也顺便给他打气。

他俩都不知道, 这会儿的岑肆每晚还会悄悄咪咪给江识野发短信。

为了防止抓住把柄,他们用的“阅后即焚”app,聊天记录都没有。

也聊不了多少,岑肆那段时间状态不太好,头老是痛。

其实备战世锦赛期间他就有点喜欢发晕, 只是现在愈发严重。

备战巴黎奥运会期间, 他训练得更加没有人性。

因为他必须要夺冠。

傲气、赌注、梦想、爱情,他把太多东西寄托在这上面了。赢了就是世界第一, 得意洋洋做冠军, 赢了就公开出柜, 光明正大和江识野在一起。

那可是奥运会。

他很疯, 对自己很狠, 教练都心疼地让他缓会儿他都没管。

所以也只把头痛看做训练的疲惫和压力大,全心全意只关注一件事,有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也没在意。

那晚他爸和他哥申请探望的批准通过, 来训练馆找他。

是晚上九点, 岑肆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加练时间。

训练馆只有他。

他才练完体能, 很累, 怕待会儿被岑扬和岑放围着脱不开身, 怕回宿舍立马就睡着了, 所以想提前给江识野说句话。

坐在椅子上拍了张自拍。

但他好像真的太累了, 手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竟然没拿稳。

啪嗒。

手机掉在了地上。

岑肆有些烦躁,蹲下身去捞。

眼前突然一黑。

再睁开眼时, 发现他爸和他哥都在。

他还躺在地板上,身上盖了件岑扬的外套。

岑肆坐起身来,有些懵地嘀咕:“你们来了啊,我刚好像睡着了。”

“你太累了,睡得好沉,我们进来都不忍心叫你。”岑扬给他递了杯水,“四仔,别这么训练,会起反效果的。

“嗯,我自己有数。”岑肆说,张望了一番,“我手机呢。”

“在我这里。”岑放语气严肃,“你困得手机屏幕都没关就睡了。”

“哦,那你把手机还给我。”

“分了。”岑放突然开口。

岑肆这才想起来他最后点开的是和江识野的聊天窗口,他还有一张不知道是不是发出去的自拍。

岑肆脸垮下来,斩钉截铁:“不可能。”

“我告诉你,你和他才是不可能。”

“为什么?”岑肆瞪着他,怒火直接喷发出来。

他这会儿脾气极差,不懂自己怎么这么疲惫,连睡眠都控制不住了,也不懂怎么睡了一觉还是没什么精神。

比赛到了节骨眼儿,他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岑放竟又来拦他,他吼他:“岑放,你他吗别管我,我不会听你的话,都什么年代了,你能不能不要干预我的人生——”

“什么年代?“岑放轻哼一声,“岑肆,我和你男朋友的舅舅谈过恋爱。”

岑肆微张的嘴唇停住。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识野的……舅舅?

他那个唯一的亲人?

那个哑巴?

世界这么小的?

岑扬也懵了。

“你那男朋友叫什么来着,小野是吗,我和他舅舅谈过恋爱,你知道他有舅舅吧。”

岑肆脑仁炸开地疼,还是没转过弯来,直接先蹦出一句:“所以?”

岑放叹了口气,没接所以,像是突然坠入了回忆的深渊,沉默半晌说:“……我对不起他。”

岑肆嗤笑一声:“你对不起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我妈才是最无辜——”

“四仔。”岑扬沉声打断,不让岑肆又说些过于扎心的话,他望着岑放,“爸,你干脆说清楚吧。”

岑放再次叹了口气。

开始叙述。

他是出国留学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取向的,回来在岑兰的音乐剧招募现场对易斌一见钟情。

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主动提出教英语。

很快就在一起了,热恋、英语、排剧。他不会告诉自己的父母——岑肆的爷爷奶奶,他们思想保守,也讲究门当户对,关键是,他们早已有了人选。

和房地产大亨陈家的千金联姻,开拓岑家的商业版图,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的。

婚约下来后,岑放就带着易斌跑了。

他那会儿很冲动很纨绔,带了好几张卡。

在枫城租了个房。

他完全忘了刷卡记录这回事儿,“安家”的结果就是父母立马追来了,发现了。

岑老爷子气得不行,回来一顿毒打,又是关禁闭。

岑放喜欢男人的事儿不能声张,首要任务是安抚好易斌。岑老爷子甚至给易斌把枫城那套房子买了下来,说要给他钱。

易斌当然没要。

反正那会儿岑放和易斌都没妥协,挣扎了一段时间。

但岑放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只能在现实面前屈服。

岑家遇到了点儿资金难题,股价一直在跌,虽然金融报刊还说一切繁荣,只有岑老爷子自己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走向颓败。

和陈氏联姻可以阻止这一切。所以他刚到适婚年龄,就被催着娶人。

“我确实是懦弱,也真的贱,我不敢违抗父亲,也害怕变穷。”岑放说,表情难掩痛苦,“我只能和他分手,但还是控制不住想去看他排练音乐剧,我那天给他递了杯工作人员送过来的水,但没想到那杯水他喝下后,嗓子就坏了。”

至今岑放都不知道那杯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意外还是人为,无从考证。

他心里觉得就是岑老爷子做的,他知道他爸有多么铁血无情,才能打下这一片商海。他也听见过他爸这么评价易斌——

“那小子骨头硬,深情种,难缠。”

但即便真是岑老爷子安排人做的,他其实也没想过要把人毒哑。

易斌最初只是坏嗓子,声音不再那么好听了。

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再也不说话了。

医生说,大多数哑巴都是听力受损逐渐丧失语言能力,易斌骤然失语,很明显更大一部分是受到强烈刺激的原因。

“也难怪,他最好听的就是声音。”训练馆里,岑放自嘲地笑了笑,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哪怕是面对两个成年的儿子,讲起如此残酷的过往依然像个犯罪的孩子,“水又是我递的,他觉得是我想毁他的声音,怎么可能不受刺激。”

岑肆还在发懵,好像也受到了强烈刺激,哑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尝试张口。

还是那两个字:“所以?”

“还有什么所以?”岑放望着岑肆道,岑肆要上奥运了,他态度尽量平缓,“岑肆,小野知道这些事,他不会恨你恨我吗?那是他的舅舅,你是我的儿子。你看着他你不会愧疚吗。”

岑肆突然笑了。

“岑放你是不是有他妈毛病。”他说,“这是你自己造的孽,你为什么要让他来恨,要让我来愧疚。你这些破事儿发生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

他终于攒了些力气站直,揉着后脑勺,把击剑放进击剑包里:“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就像我不是你,我永远不会联姻,也不会和他分手。”

“你说得好听,别人不一定这么想,你只看到什么联姻分手,他在意的可能是阶级的差距,怀疑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关键是,你有想过你妈妈吗。”

岑肆的手停了。

“你说你妈妈会一直怪我,我理解,我该的。那你也想你妈妈怪你吗?”

岑肆眼睛睁大,胸口起伏得厉害。

“四仔,你觉得她愿意看到她最骄傲的小儿子,和她老公情人的外甥在一起吗。”

“爸。”久久沉默的岑扬开口了。

他看岑肆脸色极差,全身发抖,眼眶都红了,忙说,“我知道你的顾虑,但别再提到妈了。”

“你为什么要提到我妈?”岑肆突然爆喝一声,嘴唇都白了,“你有什么资格提她?我不会像你一样骗她一辈子。等我拿了冠军我就带着江识野去她墓前大大方方地告诉她,岑放,我求你别再逼逼了。”

他背起击剑包,还是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声音却有些颤抖,“我不会分手的,你快滚吧。”

他不等他们滚,自己率先背着击剑包跑了。

头也不回。

岑肆以为岑放的话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但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不受控制地咀嚼那些话的每段细节,开始惶恐。

他发现自己好像一个故事情节里的反派,爷爷是反派,父亲是反派,自己也成为了反派。

谈个恋爱,好像对不起江识野的舅舅,对不起江识野,也对不起自己的妈妈。

哦,只要得了冠军就好了。他安慰着。

只要自己得了冠军,一切就可以解决的。反派不可能得冠军,只有上帝青睐的主角才可以。拿了冠军官宣出柜,他也对得起妈妈对得起他了。

这么一想,岑肆训练就更疯了。

但一周后,他就是做最简单的弓步训练,竟然眼睛花得看不清人,拿不稳剑。

和他对训的是邹孟原,他皱着眉说:“阿肆你太累了,你脸色好差你知道吗,你去休息会儿吧。”

也是,岑肆后脑勺疼得要炸开,困得无以复加。

他没再逞能,笑了笑说:“那我去躺会儿,哥你半小时后叫下我。”

他连回休息室的力气都没有,干脆就在训练馆的长垫上躺下。

他曾在这里无数次穿上击剑训练鞋,拿起他的长剑。

如果他知道这次躺下后再醒来就是医院,失去了健康所以就失去了一切,他去不了近在咫尺的巴黎,无法回到击剑赛场,他拿不到冠军也失去了他,那他可能会咬着牙撑一下。

但他不知道,反正他睡过很多次,又很快醒来,他各项指标还是全队第一,微博上有自己独有的运动员超话。

他只是有些迷糊,身体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闭着眼想起来个事儿,迷迷糊糊对邹孟原说:“哥,你待会儿用我手机给我男朋友发个消息,随便说句什么就行,密码你知道的。”

邹孟原是唯一知道他和江识野谈恋爱且只是假分手的人。

他没听见邹孟原是否答应。

两年后,21岁的岑肆在不隔音的包厢外听到易敏的话,回想他经历的一切,涩得很。

涩到眼睛竟又红成一片。

江识野让他讲自己听到的版本,他当然不会说什么头晕睡觉,也不会讲自己当时的犹豫迷茫,只把岑放和自己的对话原封不动又添油加醋还原了遍。

夸张了下自己是如何坚定,如何把他爸骂得狗血淋头。

说完他笑了,有些无奈,也确实有些歉疚。

他坐到江识野旁边,搂着他的肩膀,尽量吊儿郎当地:“你说咱俩在一起怎么会遇上这么狗血的事儿啊。”

他揉着江识野的头发,揣摩他是什么心情。

然而江识野一直很平静,此刻更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些温柔。

“四仔,你搞反了,没有这事儿我们根本不会在一起。”

岑肆一愣。

噢。

对哦。

他18岁5月份告诉岑放自己喜欢男人就被阻止了,说里面太多不现实的因素。

吵来吵去,就亲耳听到亲爹以前车之鉴的口吻,脱口承认自己也曾是gay。

岑肆气疯了,再也不喊爸爸。

直到6月某天,他发现岑放和人上床了。

一个男人。

这下他倒不气了,麻木了,纯粹地厌烦,直接摔门而出,走前还不忘告诉他爸“自己也会和男人上床”。

他不知道俩小时前,住在郊区西街的江识野亲眼看到目睹易斌和岑放赤|裸的背,同样摔门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踩着最后的时间登上15号车厢时,他体校最喜欢逗的同学,他打架的手下败将、他爸上床的那个男人的外甥,早已坐在2号车厢,迷迷惘惘地看着窗。

巧合,讽刺,滑稽,意外,他们因为同一个直接原因登上了同一辆去京城的高铁,然后顺理成章地相遇。

哦,也不顺理成章。只是岑肆正想找个男朋友,丢了手机的江识野就恰恰撞在他胸上。

小狗般的眼睛,翅膀样的疤,锋利又纯真、关键是迷茫轻忧郁的气质,在他心里炸开了花。

“小僵尸?”

他在京城高铁站这么喊他,以为这是一切的开始。故事却比这三个字更早萌芽。

巧合,讽刺,滑稽,意外。

关键是,有缘。

岑肆眼睛飞快地眨了下。

他错了,岑放和易斌不是他们相爱后招来的狗血波折,而是促使相遇相恋的必然原因。

他们就是冥冥之中的天作之合。

这下他坦然地笑了,像卸下了个很重要的包袱:“靠,这好像个轮回。”

“不是。”江识野依然平静,却眼尾上挑,眼里有光,手心塞到岑肆温度总是偏低的手掌里,他脑子也很乱,同情易斌的遭遇,也会在想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易斌。

但答案又很明显。

不会的。

此时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诉他自己的立场。

他们相爱,不会因为别人的故事而改变。

“四仔,这是新的开始,是只属于我们的故事。”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岑肆紧紧一拉。

江识野没力气地往胸口撞去。

岑肆被刚刚那句话感动地一塌糊涂,目光深沉:“僵尸。”

“嗯?”

“你别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

“?”

岑肆手掌着他的后脑勺,用力一拽,猛然吻了过来,眼睛里的最后一滴泪和舌尖一起**,送进江视野嘴里。

江识野闭上眼。

“你越这么正儿八经……”

江识野明白,在感情上他越执着,越坦诚。

岑肆就越放肆。

也越下流。

“……我越想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