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群粉丝喊着“妈妈爱你”的欢呼里看到易敏, 这感觉,江识野觉得挺讽刺的。

他不是没预料会看到她。

陈征已经做过提醒。

但四目相对,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翻涌着十几年的空白缺席,像一群蚂蚁在心里爬。

不是愤怒,不是难过,更不可能是激动。

就是心烦意闷。

岑肆顺着江识野怔愣的目光看过去,瞬间也明白了是啥情况。

毕竟那么多人里只有那一个中年女子, 虽然站得不近, 被粉丝和保安推推搡搡着还像是要即刻被冲走。

但稍稍一代入,便能一眼看出, 那是江识野的妈妈。

江识野长得很像他妈妈, 这是岑肆的第一反应。虽然大概是岁月磨砺和缺乏保养, 易敏看上去有些老态, 但都无法掩饰她五官的精致。

还是那种很英气的精致, 骨相很好,看她就能想象她的儿子会是什么样子。

岑肆也有些愣了。

他小声开口:“僵尸……”

江识野回过神来了。

他攥着岑肆的手,又转头, 迈步跨入旋转大门:“走吧。”

岑肆翘起大拇指不动声色地往外一指:“但外面。”

江识野淡淡瞟他一眼:“看到了就差不多了, 我难道还要请她进来吃饭?”

这陌生的不耐烦口气, 岑肆都忍不住笑了下。

他也不是劝人来个感人重聚的性格, 只耸了耸肩:“随便你。那现在走吗。”

江识野没好气地拧起眉:“不然?”

岑肆又笑了笑, 把他肩膀搂着:“宝贝儿, 都到这一步了, 你俩迟早要见面的。”

江识野揉了揉头发, 瞪他一眼:“那也以后再看。”

他真不想见她。

现在就挺好的,他不想任何人的出现打乱他如今生活的节奏。

哪怕那是他妈妈。

他拉着岑肆上电梯。

今天的schedule就是MV和新专, 除了陈征、Gary和Bam,还有几个脚本师、造型师和音乐工作者,包了一个很大的会议室。

岑肆则坐在外面,无所事事地透过玻璃窗看他。

出乎岑肆意料,江识野好像真没把自己和他妈妈的偶遇放在心上,很快就专心致志投身于工作。

开会间隙,会议室内的Gary瞅了外面的岑肆一眼,感叹:“小野,四哥对你真好啊,这是要一直等你下班吗。”

江识野也往外一瞟,岑肆在喝药,但气定神闲姿态慵懒,别人只会以为他在喝咖啡。

他冲江识野挑了下眉,江识野连忙收回目光,有些羞嗒嗒地含糊“嗯”了声。

大家都露出了八卦又羡慕的笑容。

“四哥现在都没通告吗,我感觉他一直在陪小野。”

“对哦,他综艺也录完了,那个新电影也补拍完了,现在都没啥事儿了。”

“主要是他好像也不打算接新活,我听说他每天都能收到片约和剧本,但他都拒了,最近唯一的行程是下周和小野拍《潮流芭莎》的封面。”

“好甜啊,没想到四哥这么恋爱脑。”

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江识野更加羞嗒嗒,笨拙地转着手中的笔。

他们不说他都没注意到,岑肆现在一点儿事都没有。

他本来就有点脱离娱乐圈体系,现在更是一副除了去医院就围着自己转的架势。

“小野运气好啊。”说话的是Bam,“你们知道吗,昨晚玫玫爬上夏总的床了。”

“啊,我听到的不是徐老板吗,还说徐老板有些独特的癖好,搞得玫玫很难受。”

玫玫就是那天和江识野一起走红毯的新人,听到这话他笔都没转稳,掉到地上。

Gary帮他把笔捡起来,笑着解释:“小野这很正常哈,都是两厢情愿的。在这个圈新人要不受打压,没点资源靠山是不可能的。不然潜规则为什么叫规则呢?玫玫被老板看上其实都算是运气好的了,能熬出头。”

“所以说你运气好嘛,你看公司同期签约的那几个,这才半个月吧,资源已经远远被你甩在身后了。录mv我昨天提前约棚约设备,人家都直接拿顶级的招待。”

陈征:“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吧,小野本来就有天赋,岑肆还专门在夏日歌会那天官宣,意图太明显了。”

“不让别的老板打小野的主意哈哈哈。”

“也不止,你看他现在还在陪,就是在给小野铺路呢。”

江识野听着,又情不自禁往玻璃窗外瞟了眼。

也是,娱乐圈的新人哪儿能都像自己这样顺风顺水,他只是唱了两首歌,专访杂志代言都上赶着来。

甚至都完全看不到娱乐圈的阴暗面。

他本来该面临玫玫同样的处境,走了红毯唱了夏日歌会也毫无姓名,在老板扔来的橄榄枝里纠结。

只是因为和岑肆谈了恋爱,开了个挂,让自己跳过泥泞直接飞到最后一关。自己只用专注作品,不必在乎什么打压、资源和曝光。

江识野不知道岑肆是不是也明白这些,才火急火燎地早早官宣,浮夸地在镜头前证明他们多相爱。这会儿他只看到他百无聊赖地抓着个靠垫玩手机,想到他之前说“以前都是你陪我,现在换我陪你。”

本只是当句暖烘烘的情话,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它是真的在慢慢兑现。

手机振动。

4发来了一张照片。

【4:宝贝儿你要不要看我看得这么深情?】

“……”

这人是啥时候给自己拍了张照的……

江识野连忙又脸红筋涨地转过头,对着手机摄像头拍了张竖中指的照片发过去。

专心上班。

没专心两秒,就在大家热切讨论MV的元素时,陈征又小声问江识野:“小野,你有看到你妈妈吗。”

江识野直接面无表情地摇头。

陈征笑了声:“奇怪了,她这几天每天都会在门口等的……小野,那人应该就是你妈妈,你们长得很像。你不想见她吗。”

江识野又摇头。

陈征拍了拍他的肩:“我让她留了个手机号码,你如果想联系她,自己联系吧。可能打电话比见面好些。”陈征说着,塞给江识野一张小纸条。

江识野看了一眼。

把纸条揉成一团。

塞到兜里。

他们今天一天基本上就泡在会议室里。下午无聊的岑肆还是进来参与了mv脚本的讨论。

他一来氛围就不一样了。

会议室里都是些小年轻,都很喜欢参与江识野的工作。一来江识野是草根儿没架子;二是他脾气很好,性格是外貌不符的温柔内敛,大概是觉得自己专业程度不够,也很能倾听大家的意见。

所以所有人也就畅所欲言,玩笑都不着边际。

但岑肆身上本来标签就多,少爷啦影帝啦,他背一靠,气场强大,一看就是什么意见都听不下去的。

然后就没人吱声了。

岑肆也注意到气氛的凝固了,抱着胸催:“你们继续说啊,让江识野下水拍,继续啊。”

他这话口气,像“我看谁敢让江识野下水”。

更没人说话了。

江识野左瞧右瞧,只得尴尬地咳嗽了声,望着岑肆解释:“就吊威亚然后砸到水里,就说想要一种时空坠落感……你觉得怎么样。”

岑肆笑了声:“哟嚯,我们僵尸还知道时空坠落啊。”

江识野:“……”

其他人:“……”

“我觉得挺好的。”岑肆大概是上午抱靠垫抱习惯了,说着就自然而然旁若无人地把江识野一条腿抱起,架到自己大腿上,“但你没吊过威亚可能会有点儿难受,我到时候陪你。”

他抠了抠江识野的小腿。

众人开始挤眉弄眼地憋笑。

江识野开始脸红脖子粗。

这人有没有一点公共场合的意识……

以为桌子把视线都挡完了吗……

他害臊地把腿放下,用力踹了下岑肆的椅子。

这椅子带万向轮,岑肆坐着咕噜咕噜被踹到了角落,脸面窗。

江识野这才揉了揉头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对其他人说:“额……我们继续吧。”

这一继续到晚上七点才收工。

做正事的时候若无其事,但下了班江识野心里就惦记着——兜里有张记录电话号码的纸条。

宛如兜里有条蜥蜴,很不舒服。

他觉得自己也挺没出息的。

明明说不在意吧,但其实总在想这个事儿,也想早上易敏的眼神。

没什么情绪,

但就是想。

这天晚上九点多,趁岑肆睡着——若没有啥事他睡得就很早,江识野便走到阳台边,望着天空兀自愣神。

手里捏着那张纸条,揉的皱巴巴的。

打还是不打?

这简直像个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问题,他足足犹豫纠结了半小时。

江识野也才21岁,放到社会还是很多人本科没毕业找父母要钱的年龄。十几年没见的人就在号码那端,他不想她打扰自己的生活,却也无法做到明知她的存在又放任不管。

他思来想去,最后落点在岑肆的那句“迟早要见面”上。一咬牙。

输入号码。

拨通。

如果她睡了没接就算了。

就这样吧。

然而只响了两秒,对方就接听了。

疲惫又熟悉的女声。

“喂?”

就这么一个字,框在手机听筒里,听上去那么近。

江识野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他小时候拨过那么多次号码,就是想听这么一声喂,都无法等到。

易敏见这边沉默,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识仔吗?”

“识仔是不是你?”易敏声音里迅速染上哭腔,“识仔?”

夜风勾勒着江识野的额头,他眯了眯眼,才哑着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别这么叫我了。”

对方立刻开始哭。

江识野有些烦躁地把听筒拿远点,坐在秋千椅上,闭上眼。

过了会儿,他感觉她情绪缓过来了,才又耳朵凑向听筒,淡淡地问:“你找我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

多么老套的话,江识野嗤笑一声,立马反驳:“那你为什么以前不看?你以前干嘛去了?我小时候你都没看过,我成年了还用你看?”

“对不起……”易敏又开始啜泣,“妈当年出国了,东西都被抢了,过得很难……识仔,对不起……”

“出国?”

“我当时以为你爸在京城,后面才知道他去R国了……”

“然后你就出国去找他了?”江识野毫无耐心地打断,皱起眉讽刺地轻哼,“你还真他妈深情。”

易敏一下子说不不出话来。

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吸鼻子的声音。

“我后面回来找过你,但听说你去京城了,没人能联系上你,对不起识仔,我知道你是想去找我的……”

“想多了。”江识野毫无感情地回答,“我没必要去找你。”

这话半真半假。

全国那么多城市,18岁的他离家出走去哪儿不好,却独独选中京城,确实是因为潜意识里还记得易敏说她也要去京城。

他那会儿那么小,说要自己混出个样子,却也心怀侥幸说不定能找到自己妈妈,找到依靠落脚。

但后面真的就没必要了:

他在京城遇到了更重要的人。

有人扛起他说带他回家,他有了心心念念想要的依靠,他不需要一个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母亲了。

所以此时此刻,江识野是真的感情淡薄,没有太多波澜,这不是忍的也不是装的,他真的无所谓了。

他听着电话里的啜泣,心想自己或许继承了易敏那股子深情的毛病,喜欢一个人就完全扑在他身上,那么全心全意、做什么都可以,于是自然而然地,——心里没有位置给其他人了。

深情的人也无情。她当年没有位置留给自己儿子,此刻他也没有位置留给母亲。他本可以问她很多问题,问她到底找到自己的情人没,问她如今过得怎么样,她22岁生的他,现在也才四十几,为什么看上去这么老了。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说:

“我现在挺好的,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很开心,也……不差钱。你如果想找我要钱我可以给你打,但你——”

“我想见你。”易敏低声快速地说,“识仔,让我见见你好吗。”

江识野微微眯眼。

他揉了揉后颈,秋千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良久,叹了口气。

“行,你说个时间地点吧。”

回到卧室,江识野本郁结了一天的心烦情绪竟少了很多。

就是有些累。

他看着深睡的岑肆,低下头轻轻去吻他眼皮褶子里的痣,岑肆很敏感地翻了个身,抓他的手。

江识野一顿,突然想到——

或许,

那个养生综艺不是巧合,是自己想上的。

他的母亲,易敏,是情人出国都敢跑出去找的人。

而他那时失去了岑肆的联系方式,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吕欧说他失联了很久后又主动联系他,江识野瞬间就闪过一个场景——

他在网上看到了岑肆要参加养生综艺的预告,又看到了提前曝光的拍摄地点,于是他就去了。

他就是要去见岑肆的。

偶然的只是综艺地点之一的头疗馆老板是自己发小,而不是他们的相遇。

久别重逢都是必然。

这样逻辑才对。

这个灵光一现让江识野没来由呼了口气,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意思。

他又从岑肆怀里爬起来。

手里还攥着个多余的电话纸条呢。

但今天思绪真的很发散,他把纸条揉碎扔进垃圾桶时,又猛然想起岑肆离开时也留下过纸条。

塞进他击剑国家队外套里。

对哦,那件衣服呢?

江识野决定在家里找找。

结果溜达了各个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何止是击剑国家队的外套,这个家除了那一小片PVC运动地板,已经毫无击剑运动员相关的任何印记了。

“你在干嘛。”

一句轻沉的男声划破安静的黑夜,把江识野吓了一跳。

这人怎么跟梦游似的……

他走上前,抱着岑肆:“怎么突然醒了,不舒服吗。”

岑肆鼻尖在他脖颈蹭,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你在干嘛,我找了你好半天。”

“我在找你以前给我留下的国家队外套,也不知道在哪儿,你知道吗。”

岑肆身体一僵。

“……你找那个干嘛。”

“就是想看看。”

“哦,没必要找那个。”岑肆揉着后脑勺含糊地说,牵着他的手回卧室,“回去睡觉叭。”

但江识野突然就很执着:“可是那是你之前留给我的,你还写了字。”

“宝贝儿你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吗。”岑肆掐着江识野的后颈,很用力,有些不高兴的语气,“你想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留外套写纸条,那个就算了。”

“……为什么。”

岑肆目光晦暗地看他一眼:

“因为我不在国家队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睡醒犯迷糊的原因,他目光看上去有些阴郁和戾气,陌生得可怕。

尤其是他还风轻云淡地说:“所以我把那衣服烧了,灰都不剩,你找不到咯。”

江识野眼睛瞪大。

如坠冰窖。

他被眼前人吓到,下意识地去攥紧他的手。

“四仔……”

“所以走吧,睡觉去。”岑肆打断,直接迈步。

江识野又不知道说啥了。

“……嗯。”

上床后岑肆几乎瞬间就睡着了,本长手长脚地摊开,很快又蜷缩起来。江识野凑近去闻了闻他身上,又闻了闻刚刚被他牵着的手。

有股崭新的胶囊味道。

第二天岑肆就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恢复到散漫悠闲又有点儿骚的模样。

今晚要去给姑妈过生日,下午江识野就早早收工,和岑肆去逛高级的贵宾商场。

本以为是给岑兰买礼物。

没想到是去买情侣装。

“西装太正式贵重了,不适合这种场合。”岑肆刚从一家专为gay设计服饰的高级专卖店拐进另一家,东张西望,“得买休闲点儿的,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这和我俩身上这一套有啥区别。”

他们现在穿的是短袖T恤和运动裤,岑肆上黑下白,江识野上白下黑,很休闲很日常很大学生。

就是像一组钢琴键。

而岑肆看上的这两套,和身上的风格也差不多,江识野是既没看出哪儿高级也没看出哪儿情侣。

“这是他们才出的太空系列,分一零的,你看这里的logo,我这件黑色的印着火箭,”

logo设计感很足,看着挺潮的,岑肆下巴朝江识野这边指,“你看你手里那件白色的是啥logo。”

江识野看了眼。

……黑洞。

他突然懂了。

他无语了。

“还有去年的水果系列,香蕉和桃——”

江识野忙捂住岑肆的嘴,耳根臊红,“我们他妈的就不能穿点儿正常的衣服?”

岑肆眯起眼笑个不停:“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无聊的很。”

最后在江识野的据理力争下,他们还是原封不动地以钢琴键的样子上了车,前往——

前往一个庄园。

至少在江识野看来,那占地面积、那装修风格、那园林设计、那泳池喷泉、还有那欧式大别墅,确实是和庄园没什么区别了。

他懵了,又开始紧张了。

喉结一滚。

“你小时候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吗。”

“也没有。”岑肆平静炫富,“我家房子多,以后有机会带你去我大伯家,他光是草坪护理每个月都要花十几万。”

“……”好不公平的世界,“四仔。”

“嗯?”

“你要不还是当霸总吧。”

岑肆笑了:“房子大没什么用,安放自己的永远就那么块地儿。”

还挺有哲理,还挺淡泊。

江识野重重点了个头。

谁知岑肆没说完:

“……毕竟鸟儿回家,安放自己的永远就那么一个量身定做的巢穴。”

“……”江识野不懂自己怎么又秒懂了。

他眨了眨眼,“四仔。”

“嗯?”

江识野冲他恶狠狠地笑笑:“你要是不长嘴巴就好了。”

从大门走到别墅门还挺耗时的,江识野远远看到有管家模样的人来接了,又惶恐地握住岑肆的手。

“我怕我做错事儿。”

“你能做错什么事儿,”岑肆耸耸肩,“都是用一个嘴巴吃饭,两个鼻孔出气,放心吧。哦,但有一点,”他语气突然切换到严肃,沉声,“僵尸,”

“怎么。”

江识野侧过头看他。

岑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无论他们看到你是什么反应,说出什么话,你都不要在意,好吗。”

江识野疑惑地点点头。

一进门,他就明白为什么岑肆会有这么奇怪的叮嘱了。

那个时候他首先看到的是岑肆的大伯母,她看到江识野,打完招呼,冲他老公说的第一句嘀咕就是:“我的妈呀,长得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