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肆拉着江识野跑下楼梯。

在一楼的公共卫生间匆匆洗了把脸, 又去便利店买了两顶鸭舌帽后,才搭了辆出租车。

给司机报了地址,车缓缓启动。

两人都没有说话, 各自缓着神。

江识野觉得岑肆需要冷静一下。

他也需要。

出租车一片安静,只有车载广播的声音,好巧不巧——

“京城时间8月9日,年仅19岁的小将岑肆,在击剑世锦赛决赛上强势逆转, 击败J国的弗朗索, 成为我国男子击剑历史上第一位世界冠军。

值得一提的是,昨日结束的男子佩剑团体赛也在岑肆的带领下击败J国, 取得了历史最佳战绩……让我们恭喜岑肆, 恭喜我国男子佩剑队, 你们都是好样的!这次是我们送J国人回家……”

江识野听着, 没来由松了口气。

下楼前, 他真差点儿以为全国人民都看过那张照片了。

还好,消息还是被压着的。

又没来由很惆怅。

他真的……

不一样了。

是随便听到的车载广播,都会念他名字的程度。

毕竟我国体育新闻的传统就是把一个冠军反复叨叨。更何况这是无形中带着政治意义的胜利。

岑肆听着也不禁把鸭舌帽压得更低, 紧绷的下颌线。

江识野摸了摸他左半边的脸颊, 又慢慢滑向嘴角:“痛吗。”

“不痛。”岑肆摇头, 揉了揉后脑勺, “但脑袋像被扇懵了, 有些晕。”

江识野有些担忧:“严重吗?你昨晚头就有些痛。”

“没事儿。”岑肆像拍西瓜一样拍了拍, “我之前也晕过, 多半就是没睡好。”

“我再给你按按?”

“不用。”岑肆抬手把江识野拽到自己怀里, 手指陷进他头发里,“再睡会儿吧。到那儿还挺久的。”

语气轻松, 好像他们去的不是体育总局,而是一个旅游目的地。

“……四仔。”

“嗯?”岑肆闭着眼,沉哑着嗓,捏了下他的耳垂,“别怕。”

江识野没什么怕的。

但他心里乱糟糟。

想说些话,也不知怎么说。

他靠在他怀里,手搭在他敞着的大腿内侧。

江识野摸着那些绷起的运动裤褶皱,像自己的心。

越来越皱,越来越酸。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

“……要是我能优秀点儿就好了。”

“你说我如果优秀点你爸还会打你吗。”

“谁说你不优秀?”岑肆听罢,瞬间把他的脑袋拧到自己脸前。

这才看到江识野眼眶都有点儿红。

他神色一变,怒道,“别哭!”

“……没哭。”

“眼睛不准红!”

江识野憋回去。

“岑放就是个疯子,你别搭理他。僵尸,你不要怀疑——”

江识野摇头,顾虑到前面的司机,小声道:“我不是怀疑我自己,但你是冠军了,我只是——”

“谁说你怀疑你自己?我说你不要怀疑我的眼光,我难道会喜欢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吗?”岑肆也低沉地耳语,像是地壳熔岩的撞动,极其用力热烈,“我以前没给你说过,我妈是混娱乐圈的,我姑妈也是,我从小到大见过很多那儿的人。你比他们长得好看,也比他们唱得好听。我是冠军,你以后就是巨星,我们是绝配的文体侠侣。”

江识野听着,咬了咬嘴皮子。

“……你傻不傻啊。”他突然又笑出声。

岑肆喜欢把沉重的气氛变得很天真。

江识野偏偏最吃天真的花言巧语。

说白了,他很好哄。

过去的生活太晦暗,他喜欢把未来描摹得夸大其词的绚烂的人。

“你觉得我哪儿像巨星?”

“你少哭点儿就像了。”

“……我本来也没哭。”只是红失禁了。

“我懂,你这叫热泪盈眶。”

“……”

“你别急吧,等你慢慢成长就像巨星了,你现在还没开窍。”

“……怎么才能开窍?”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岑肆理所当然道,“有些人十几岁就成为冠军,有些人二十几岁成为巨星,每个人的花期不一样。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咱俩在一起呗。你陪我去拿冠军,我看你成为巨星,好不好?”

江识野皱巴巴的心瞬间又平了。

很不现实的话,但就是听着舒坦。

这人都他妈是在哪儿学的这些骚话啊……

岑肆突然用正常音量严肃道:

“僵尸。”

“嗯。”

“我谈恋爱不是玩玩儿的,我是要和你结婚的,你是吗。”

“当然不是。”

“???”

“我是说,”江识野红着耳根改口,“我当然也不是玩玩儿的。”

“那就行,所以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理由能拦住我俩,一群傻逼。”

岑肆如是说道,不容置否。

江识野也坚定地点点头。

他俩像正义者联盟桃源双结义,达成共识后就依偎在怀里,立志要共同冲破迷惘的未来。

前排的司机却被他俩最后的对话逗笑:“小情侣啊,同性恋?”

“对!”

“多大了?”

“19岁。”

司机笑了笑:“确实是像这个年龄能说出的话。”

“?”

岑肆没好气道:“您不信?”

“信啊。”司机扫了眼后视镜,环了把方向盘,“只是感叹年轻真好。”

-

到达京城东城区。

国家体育总局。

大门口围着好几家媒体,那盛大场面和娱乐圈采访顶流差不多。

岑肆这才把手机开机。

电话立马响起。

他按下接听,冷淡地嗯了几声,就十指紧扣地拉住江识野的手:“跟着我走。”

体育总局里的内部装潢就是一个典型的行政机关,行行走走的人也或多或少有种官范儿。

岑肆攥着江识野走上二楼电梯,就被一个个子起码超过两米的人挡住了。

岑肆叫他:“钱叔。”

江识野仰头,看清来人。

这人他知道。

钱斌,以前是篮球运动员。

现在看来也是局里的一个官。

“小兔崽子你看看你闯得祸啊!”钱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扫了眼江识野,“哟,还把你的苏妲己带来了?”

“?”

“……”

钱斌抬手。

江识野以为他也要打岑肆。

没想到他是摸了摸江识野戴着鸭舌帽的脑袋。

超级大的手,简直像玩一颗篮球,“都是小兔崽子啊,岑肆你去207,我和你小男友说说话。”

“不行,”岑肆立马抗议,“我们要一块儿。”

“一块儿?到时候你翟教练把茶杯扔你小男友身上,我可拦不住啊。”

岑肆沉默了。

“小肆,什么场合可以进什么人,什么场合不可以乱来,你要二十的人了,应该清楚了。”

岑肆脸色很沉。

江识野默默他把攥着的手用力抽开,差一点儿没掰出来。

他挠了挠岑肆的手心儿:“你去吧,没关系的。”

岑肆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杂沓交织着,像一团永远理不清的线。

江识野眨眨眼,把这条线斩断。

“你去吧。”

岑肆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万般不耐地妥协:“你就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好。”

待岑肆走后,钱斌低头看江识野:“你叫什么名字?”

江识野一米八几的身材在他面前竟也小鸟依人,他老实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钱斌点点头,“你比岑肆大?”

江识野摇头:“他比我大一个月。”

“但你看上去比他稳重成熟很多。”钱斌说,在江识野面前举起自己的手机,“你看看这个。”

江识野拿过手机。

眸光越来越沉。

这是体育馆里的视频录像。

录像里有他蹲在门口等岑肆的身影。

进度条一推,就变成岑肆过来,拉着他走进更衣室房间内。

“体育馆到处都是监控,你俩怎么想的?”钱斌笑了笑,“小江,运动员不能纵欲。”

江识野把录像退出,深呼吸一口气,解释:“我们没做。”

“但谁信呢?你们难道没谈恋爱?谈恋爱你们难道没做过?”

江识野不说话了。

这话题太私密了。

他不想再任何外人面前谈论。

“这视频最开始是在体育馆内部工作人员传开的,你知道他们都在骂你吗。”钱斌把手机收好,“即便是岑肆拉着你进的更衣室,在别人眼里也觉得是你在勾引。因为他是为国争光的冠军,别人不会骂他,只会骂你。”

“……为什么谈恋爱就要被骂。”

“因为运动队是严令禁止谈恋爱的啊,影响训练,影响职业生涯,更何况你们还是同性恋,影响形象。这你应该清楚吧。”

“嗯。”江识野平静说,“但我不怕被骂。”

钱斌微微一顿。

“钱叔。”江识野学着岑肆的称呼,“我不是运动员,也不是公众人物,他们要骂就骂吧,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小兔崽子!”钱斌突然笑一声,“你就这么好脾气?我告诉你,岑肆可没办法维护你。”

江识野耸肩:“无所谓。”

钱斌撇了撇嘴。

“好吧,这重点其实也不是你怕不怕骂的问题,是影响不好的问题。”钱斌说,“你跟我去203吧。”

“我要在这等他。”

“203就可以看到岑肆,你不想?”

那自然还是想。

江识野也很意外,岑肆进入207的场面,竟然在203的监控室里实时直播。

画面里是偌大的会议室,坐着好几个中年男人。

岑肆站在前面。

那场面和批|斗现场差不多。

江识野看到岑肆右半边的衣服都是湿的。

钱斌解释:“他教练脾气不好,我就猜到要摔茶杯了。进去就得误伤你——我把声音调大点儿。”

声音刚调大就听到一声怒吼:“你不把你的私事处理好,就别想比赛了!”

岑肆也吼:“为什么?”

“为什么,你违反队规了你不知道?”

“队规说的是谈恋爱会影响成绩,但我谈恋爱影响成绩了吗?”岑肆据理力争,“我已经谈了一年了,我进国家队也只有一年,相当于我谈了恋爱才拿冠军的。”

“你还有理了你。”也不知谁说,“你能保证你以后还能拿冠军吗,你能保证你能边谈恋爱边取得成绩吗?”

“我能!”岑肆立马回答。

在场的人一愣。

“岑肆你狂什么狂?”说话的是翟教练,“你以为你的天赋是用不完的吗?你以为你的精力是无限的吗?我之前听说你训练期间睡觉是不是真的?你以为其他国家没有天才吗?你敢拿什么保证?”

“我就拿我自己保证!”岑肆手臂的青筋绷起,“我可以写个保证书,如果我成绩退步了,哪怕只有一名,我就退出国家队……”

“我们没有写保证书的规矩,你这也没什么效果,”站起来的是时任体育总局局长李志航,他语气文质彬彬,但说的内容却极重,“岑肆,我们叫你来不是听你解释的,只是告诉你,你不和人分手,你现在就可以退出国家队了。”

画面里的岑肆和画面外的江识野,都同时因为这句话瞪大了瞳孔。

岑肆直接骂出了句脏话。

一句他从来没说过的极重的脏话。

然后他突然又笑一声。

“可我退出了就没人给你们夺冠了,那你们的指标怎么办?你们不就是天天靠着这些指标拿钱吗——”

“啊呀我的妈呀,这孩子幸好家里有矿,也太口无遮拦了!”203的钱斌被岑肆说的话吓得胆寒,“我得去拦拦他,你就在这儿呆着啊。”

他走了,江识野还怔愣地盯着屏幕,拳头也不禁握起,内心如坠冰又如火烧。

仿佛和岑肆融为一体。

李志航:“冠军我们始终可以培养,但作风问题就得狠抓,严令禁止。”

“作风?”岑肆总算抓住了关键点,嗤笑更甚。

他抖了抖淋湿的T恤,“果然,到头来还是因为我是个gay的问题。”

“是,你谈恋爱就已经不对了,你还他妈找了个男人谈,你这造成了多坏的影响?”

这时一旁的翟教练倒松口了,他一看也不想岑肆真离开国家队:“李局,其实现在同性可婚了……”

“那是别人,运动员不行。”李志航态度强硬,“别说我们亚洲了,就是现在年轻人天天嚷着开放的欧洲,有几个出柜的运动员?gay就是对国内雄性形象的侮辱,你们不懂吗?”

在场的人不说话。

岑肆说:“懂你——”

“岑肆!”匆匆赶来的钱斌总算阻止他直接冲着局长蹦出句脏话,“你站好!”

岑肆看着钱斌,稍微冷静了点儿。他沉声:“那我就颠覆这种印象,不行吗?”

“不行。”李志航说,“你以为这么容易?岑肆,你看看你是什么运动员?就算别的队可以有gay,击剑队也绝对不行!”

岑肆这才猛然一顿。

“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拿击剑玩梗,你们这项运动的形象已经被污名化了,你现在是国内击剑的代表人物,如果你都是gay,那以后的人会怎么看?世界媒体会怎么看?岑肆,”李志航语气淡淡,“你既然知道你的能力和高度,就应该担起你的责任。你要正能量,要有正确的核心价值观,要……”

“要喜欢女人?”

岑肆轻哼一声。

他往前走了一步,203的江识野竟也跟着走了一步,“李局长,击剑没有被污名化,这个世界总有各种各样的梗,我国击剑队的形象也不是靠是不是有gay来改变的,”他双臂撑着桌子,“它只能靠世界第一来改变,我能成为那个世界第一。”

在场的人再一次愣住。

19岁的少年,真的太狂了。

狂到都被迫相信他有资本。

李志航都被他那股气场震慑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吞了吞口水,才说:“那也不能让人觉得,那个冠军是个gay。”

“不,我比赛的意义,不是让人看到世界冠军是个gay,”岑肆压下眉骨,一字一顿,“而是让人看到,gay是世界冠军。您明白这里的逻辑差别吗,”

“李局长,同性恋可以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