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可能是感冒还没好全的缘故, 江识野觉得就像在一个气球里。

被岑肆带着全方位参观了下他家,他卧室隔壁那个房间便归属了自己;站在门口被抓着按了指纹,密码锁上就记录了新一人的痕迹;史努比马克杯摆在超大的运动水杯旁边, 仿佛再也不用放回去。

然后岑肆急急忙忙去训练了,江识野去搬东西。

其实也没啥搬的。江识野把必要的物品塞进行李箱,像捡拾自己掉落的碎片,等再按下指纹推开门时,又拼凑了一个崭新的人。

他去超市买毛巾等日用品, 想到岑肆家那个当摆设的厨房, 又买了些菜、水果和酸奶,估摸着口味计划晚上给人做鸡肉汉堡。最后还手滑买了两盆绿萝捧回去。

等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他才气球被戳破般如梦初醒。

妈的, 已经把自己当主人了是吗。

手机响起。

听筒那头吵吵嚷嚷的。

阿K、CC、曲调等人的声音挤在一块。

“小野你感觉怎么样啊?”

“今儿来不来啊?我想你啦。”

“别听他们的, 小野你再好好休息几天。”

“是不是还是很痛啊?”

“那帅哥啥时候再带来看看?”

“小野, 牛逼。”

“……”江识野怔怔地看了眼手机。

怎么感觉有点听不懂。

“别吵了, 我来问。”是曲调的声音。江识野都能想象手机开着免提, 他们脑袋挤在一起的样子。

他很疑惑:“怎么了。”

“小野啊,今天还不舒服吗?”

“好多了。”

“噢。那个额……那个帅哥,你之前认识吗?”

“嗯, 我同学。”

接着他听到一群人松了口气的声音。

“看吧我就说早就认识!”远处CC的嘀咕声, 她似乎还打了下阿K, “小野怎么可能随便跟人走!你怎么想的!”

曲调继续八卦:“那小野啊, 就前天晚上, 额, 你和他去酒店……额, 感觉如何?”

酒店感觉如何吗。

嘉莱斯是五星级酒店, 大家好奇也可以理解。

江识野随口回答:“那儿挺大的。”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一阵沉默。

“怎么了?”

“额额。”曲调卡壳了,阿K便抓起听筒问, “她不好意思了,我来问,有多大?”

江识野没立刻回答,犹豫该怎么形容两千块钱的房间大小。

听他不吱声,CC忙又喊,“啊呀小野你自己体验过就好了,不用真说啊!阿K是嫉妒,逗你呢!”

“行了行了那我不问这么具体的,你们专门打电话又不敢问,真是……”是阿K的低声唠叨,接着声音大了些,“喂,小野,那你就给你哥姐讲下感受呗。”

“还行。我一晚上没睡着,可能是不习惯吧。”很坦诚。

“一晚上没睡啊,那看来是挺大的。”阿K笑了一声,江识野觉得他今天笑得格外猥琐,“那你觉得爽不?”

“一般,”江识野知道这群人也是穷光蛋,便老老实实讲述了下当时的心路历程,“其实就付钱的时候比较爽,真进去也没啥特别的。”

倒吸万口大气的声音。

沉默再次笼罩。

好一会儿,曲调才率先找回理智:

“没啥特别的?你以前还体验过?”

“那倒没有。”

“还付钱了?……谁付的?”

“……他付的。本来也是他住进去。”江识野杜甫式惆怅地看着远处光滑的落地窗,叹了口气,语气感激,“他确实帮了我很多,我现在……也是住的他家。”

他语速快,信息量又大,没人关注到他的第一个“住”字,仿佛只是说的进去。

江识野只听听筒那面卧槽连连,接着就是叽里呱啦的咆哮。

“小野你疯了吗?”

“你心甘情愿的?”

“这种事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你他妈才18岁!”

“那孩子是你同学,你觉得他能养你?你唱歌也能赚钱的啊!”

“你还住进他家了?你他妈是有多天真?我不管你看上的是他的脸还是他的钱,我告诉你,他看上的就是你的屁股!!”

“。”

迟钝如野,总算在此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你们,在说什么?”

十分钟后,江识野垂下手,把手机砸飞。脸红得像玛瑙,臊得像熟枣,气得像烟囱炮。

他被牛头不对马嘴的乌龙搞得社死,感觉参与了一场巨黄之论,刚好了一点儿的感冒又恶化了,别说什么鸡肉汉堡了,他抓起两片感冒药吃下,往沙发上一栽。

但一想到这儿昨晚被另一人躺过,他又愤怒地弹起,脚在上面狠狠一踹。

最后他去了与岑肆卧室一墙之隔的房间。

床单啥的都是早上岑肆从衣柜里翻出来、指使他铺上的。江识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总觉得无论是被子还是枕头,浓郁的洗衣粉味道间都藏着股岑肆的味道。

洗不掉也改变不了。深刻地存在着,象征它的主人。

床实在太软,江识野几辈子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还没其他人。他闭上眼,莫名想,如果自己要原地尴尬去世,那就应该在这里。

于是感冒没好透的他在刚认定的温柔乡里睡了个昏天暗地。

沉到梦都没做一个,醒来时天却已黑尽。

他找不着北地坐起来,正晕晕乎乎着呢,眼前来了个人,像来了一团裹着气味的雾,很霸道地往鼻尖里钻。

家用物品残留的主人味道是一,此刻扑过来的气味是百。

还残留着夏天痕迹的冬天,或者阳光照耀下的雪松,脆生生的清劲蓬勃,带着环境一起叫嚣。

“睡醒了?”岑肆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头发还是湿的,漉漉垂下,“睡了一天?”

江识野抬头看他一眼后又低头,吸了吸鼻子,只问:“你才洗了澡吗。”

“嗯。”岑肆一脸嫌弃,“你快去洗,我最讨厌没洗澡的人上我床。”

江识野像还没醒过神来,愣愣说噢。

洗澡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下沐浴露的牌子,包装就很高级,一堆洋文,看不懂。他挤到手上闻了闻,是岑肆身上那股味儿,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他突然想起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脖子上蓄着汗,都没把这股味儿冲走,只是和汗水混在一起,绕过发烧的脸冲进鼻腔,刺鼻又催眠。

用冷水冲过澡,江识野才觉得自己清醒。

岑肆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目光很专注,江识野过去时眼神也没动过,就指了指旁边的吧台桌:“粥,自己去吃。”

“你吃过了吗。”

“嗯。”

他不想说话。江识野走到沙发边儿才发现这人在看某届奥运比赛录像。

他埋头默默喝粥,听着击剑碰撞的声音和解说声,余光瞟了眼岑肆。

这人只要在做击剑相关的事时就和平常不一样,包括拿撑衣杆那回,气质都是截然的冷峻。

中途他按了下暂停,江识野见缝插针地开口:“你不用给我买东西吃,我可以自己做。”

“……也可以给你做,如果你要求不高的话。”

“嗯。”岑肆还是心不在焉,研究着电视里的剑手脚步,进度条暂停、后退、又前进。等进度条终于拉完,他才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召唤出延迟的嬉皮笑脸,接过十分钟前的话:“哟我们僵尸还会做饭啊。”

“……会一点吧。”

“那行,我每天下午把想吃的发给你。”

“……”倒也不用点菜。“你一般啥时候回来。”

“看情况,有时候七点有时候八点。”

江识野看了眼时钟,“那你今天回来得挺早。”

“怕你感冒没好啊。”岑肆双臂撑着吧台桌,离人很近,“你好了吗,还是练过体育的,身体这么弱。”

“……好些了。”

聊天的话题太过家常,回家的时间、感冒的进展,落地窗外的暮色渐渐暗下,仿佛在宣告他们现在住在一起,今天算是第一个正儿八经要共享的夜晚。

江识野想到酒吧人误会的乌龙,猛地把喝粥的速度提快了,最后两口几乎是直接在灌,岑肆嘲笑:“怎么了你,赶着看天气预报?”

也对,吃这么快。吃完了干啥呢?

今天也去不成酒吧了,那现在和岑肆大眼瞪小眼吗?

江识野又有些局促,脑子一抽,照葫芦画瓢,“嗯,我也要看个羽毛球的录像,关于陪练的。”

岑肆低下头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他训练了一天有些疲惫,还是洗过澡后人懒散,笑得轻轻飘飘的,像只要睡觉的猫,让人觉得痒。

“那你看,自己投屏。”

于是江识野就找了个羽球教练指导看,岑肆坐他旁边,盘着腿,膝盖抵着江识野的大腿,低头玩平板。

也不是玩,江识野看得没心没绪,时不时听见平板冒出句车轱辘话,他问:“你在学外语吗。”

“嗯,学法语。”

江识野微愣,有点意外,“为啥?”

“我有没有给你讲阿尔多现在带我集训啊,他是法国人。”岑肆划拉着单词条,“主要是他英语法国味儿太重了,我听不太懂,干脆学几句基本用语吧。而且巴黎奥运会也要到了,到时候冠军采访,我直接说法语,把全世界吓死。”

“……你想得挺远。”江识野白了他一眼。

他知道岑肆是天才,13岁才接触击剑,用五年时间就完成了很多人十几年努力都碰不到的天花板。但再怎么说也是刚进国家队,这就讨论奥运冠军的事,真是狂到没边。

“不远了,也就两年。”以职业运动员的视角来说,上一届奥运会结束就意味着进入巴黎周期。岑肆好像一切目标都定好了,“那个时候我都20岁了,我想在那一年先拿世锦赛冠军,再拿奥运冠军,来年世界杯过后就成为最年轻的大满贯得主。牛逼不。”

然而你现在一个成年组的国际奖牌都还没拿。这话江识野没说,岑肆的梦想太具体,太近,近到他觉得咫尺就能发生,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很真诚地蹦出五个字:

“牛逼。你加油。”

岑肆看着平板:“你猜我法语名叫什么?”

江识野看着他:“这我怎么猜得到。”

“其实挺好猜的,我的法语名是数字的法语读音。”

“数字?四么。”

“我靠,”岑肆的视线从平板看向江识野,很惊喜的样子,“你好聪明!”

“……”四目相对,江识野又看向平板,“所以怎么念?”

“嘎特。”

“嗯?嘎?”

“嘎特,特,这是个小舌音,很轻,你感受到了吗。”岑肆又凑近点,仿佛硬要让江识野感受他舌头是怎么弹的,江识野肩膀往后避了避,盯着岑肆在平板上打出法语四,quatre,傻傻重复,“知道了,嘎特。”

“我给你也取个法语名?”

“用不着。”

“我给你也选个数字好了,好记。”岑肆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打出了四个字母。

Huit。

江识野看人家都打出来了,也就挺捧场:“这怎么念?”

“于特,H不发音。”

“噢。”他点头,“那这是数字几?”

“你猜。”

江识野又摇头。

岑肆看着他点头摇头,笑了:“这是数字八。”

“为啥是八。”

“因为你外号不是叫骚疤吗。”

“……谁说那是我外号。”

“我说的。而且你知道有部电影吗,忠犬八公,里面的狗也叫小八。”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江识野虽这么想,却还是默默读了遍,“于特。”

“这个没有小舌音啊。‘嘎特’有,‘于特’没有,小舌音就是像喉咙里有痰,你听,特,特,特……”

“行了行了别吐了,打机关枪吗。”江识野忍不住笑了声。

羽毛球的录像已经投屏结束了,然而没人管。岑肆盘腿调整了下方向,和江识野面对面,鼻尖与鼻尖只差几个字母的距离,他的目光在对面人脸上游弋:“诶僵尸,我一直想问你,你眼睛这为什么有条疤啊。”

“噢,我舅舅用烟头烫的,他往我眼睛里戳,我偏头,烟头就往边边儿划开了。”江识野说,又补一句,“我是舅舅带大的。”

他都没想到自己能解释得这么云淡风轻,也这么毫无保留。

以前没人敢问他他也不想说的话题,在这么一个特别又平凡的夜晚,简简单单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比嘎特和于特的读音还顺滑简单。

“这样啊。”岑肆没什么表情变化,微挑了下眉,“所以你毕业后想离开你舅舅,就到京城来了。”

他不讨论过程,只讨论结果,巧妙避开江识野不愿谈的细节。江识野心被戳了下,觉得面前人太聪明,或者是太会说话,点头承认:“……算是吧。”

随即他主动问,“那你呢?你说你也是离家出走。”

“嗯。”岑肆又转头看向平板。

“为什么?”江识野莫名产生了比以往多几倍的好奇心,话都诡异得更多,“你还坐的高铁而不是飞机,说明你很想马上离开。”

岑肆淡淡勾了下嘴角:“你也玩儿推理啊。”

大拇指在平板屏幕边滑动着,岑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过了半晌才说:“我离家出走,是因为我爸是gay。”

江识野一愣:“什么?”

“我那天突然知道我爸是同性恋,牛逼吗。”岑肆摸了摸后颈,好像有些烦躁又好像浑不在意,“我爸喜欢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和我妈还生了两个孩子,我有个哥。他一直在欺骗我们,是不是很恶心。”

说话的内容充满厌恶,语气却冰冷得像是在读一道陈述题,江识野心里一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好像更刺骨了些,往自己肌肤里扎。

他发现自己不在意对方爸爸是不是gay,也不在意这个事是不是恶心和欺骗。他突然自私,脑海里被这个秘密炸开,轰出的只有一个问题。

一个在他恰巧质疑自己时,不得不想去探究的问题。

他不想问,默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憋不住,还是开口:“那你……是不是很讨厌同性恋?”心跳得有些厉害,又遮掩般补一句,“……就和我恐同一样。”

岑肆偏过头盯着他。眼睛像笼着一层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透。

良久,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雾气更深:“反正讨厌我爸。”他笼了笼额前的头发,不耐烦地拧起眉来,轻哼了一声,“可能确实和你一样吧,江识野。”

作者有话要说:

啪,三天回忆戛然而止。就这么短!

法语4:Quatre

法语8:Huit

大家有闲心可以去查一下具体是怎么发音的,嘎特和于特只是谐音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