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车停了, 雨声也停了。

江识野醒来,身上盖着条薄毯。

他摸了摸,又闻了闻, 味道饶鼻,分不清现在是几时几刻,甚至是哪一年。

“你醒了?”柚姐的声音,她和阿浪一起从帘子里走出来。

“不好意思。”江识野用力搓了搓脸,“不小心睡着了。”

柚姐笑了笑, 小声:“刚好到了, 正打算叫你呢,路况不好一直堵, 我们就直接开到酒店了。你今天将就着去酒店住一晚吧。”

江识野看了看时间。

凌晨两点多。

他有一种瞬间穿越的感觉。

他坐直, 眼睛飘过拉紧的帘子, 迟迟找回了三年后的情景。

“那他呢。”

“他就在这睡吧, 反正躺**的。阿浪在车上陪着。”

“我在这陪吧。”江识野说。

“啊?”

“我就在这儿吧, 不麻烦你们帮我开个房间了。”江识野说,“反正也就是接着刚刚继续睡。”

阿浪开口,想说什么。

却被柚姐使了个眼色拦住。

“也行吧。”自打柚姐在前排听见江识野清唱的歌后, 就明白这两人关系不同凡响, 她没做阻拦, 也没客气。岑肆从前一天大清早便开始拍戏, 晚上还颠簸折腾, 连带着他们也很疲惫。所以随便交代了几句, 便悉数下车。

等他们和司机都走后, 江识野把房车上的天窗打开, 再次躺回沙发上。

湿润的夜晚,他复着盘, 心里怅然。

也不知道在怅啥。

期待了很久的回忆梦,仨小时,梦见三天,很划算。

可是。

和岑肆一起睡觉,没睡着……

岑肆扛起了自己,又背了自己……

住进了岑肆的家,岑肆他爸是gay……

岑肆。

嗯。

江识野心烦地掏出手机,回了几条米白王的消息后,又看了眼拉紧的帘子。他脑子太乱,控制不住思绪乱七八糟地飞。

躺在沙发上,只想起岑肆躺在沙发上时自己的心快脸烫。想起不经意总是去望他的模样又躲藏,总是想去闻的沐浴露的香。想起于特这个名字,他竟用岑肆取的名字当驻唱。

岑肆。

嗯。

江识野缓慢呼吸着。

18岁他可能还不明白,21岁的自己却不傻。

呼吸了一会儿,他还是屏起来,打开搜索引擎。

【遇到一个人,突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可能好像也许有那么点喜欢他,但是这个多年前仿佛就在刚刚,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不会说话的人也不会组织语言,但凡是正常人就不可能问出这种问题。

好在搜索引擎字数限制,江识野的弱智问题都打不完。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

【一个人会喜欢上过去的人吗,即便他现在也存在】

如此哲学的问题,搜索引擎自然也没有。

最后他搜:

【如果一个人老是帮助自己,会对他产生喜欢吗?】又改【如何区分感激还是喜欢】

相关链接【如何区分友谊还是爱情】

浏览了会儿又输【恐同男会对帮助自己的同性好友产生爱情吗】相关链接【恐同男哪种情况下会变成gay】相关链接【为什么说恐同即深柜】

等江识野再反应过来时,他最新的搜索记录已变成【岑肆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某乎上刚好有这个问题。

回答虽只有几百个,浏览量却破亿。

最高赞是篇长文。

他忍不住点了进去。

【匿名回答下吧,绝对不是。

很多新粉总是忘记一个很重要的事,4以前是运动员。

体坛不是娱乐圈,有多避讳同性恋的存在,你们可能没有概念。这个圈首先很死板,钢铁直男多,刻板印象多,很多教练骂运动员没力气都是用的基佬这个词,同性恋不只是会对形象大打折扣,更会影响职业生涯;再者竞技体育就是直接的同性间汗水的碰撞,荷尔蒙分泌极度旺盛的地方。一个队总在一起训练吧?集体睡觉洗澡换衣服的环境,一个gay真的能在里面清心寡欲吗。如果宣布出柜,朝夕相处的队友会怎么想,教练会怎么想;而且据我考古,4是一个特别自律的人,吃什么做什么都安排的很严格。具体有多自律你们可以去看他国家队教练的采访,绝对不会拿职业生涯开玩笑(别杠我他进娱乐圈,人家好歹拿了世锦赛金牌,并没有自毁前途,只是可惜罢了)

有姐妹提到4世锦赛赛后搂住他男友跑了,被体媒拍见过。我专门去求证了那家媒体,他们说并没有这回事。互联网是有记忆的,网友这么神通广大,如果真有照片,为什么迟迟扒不出来。

关于4同性恋为什么这么多人问,我觉得主要是他天生拉郎体质,在国家队就是这样,和他互动过的人很容易被磕。现在进了娱乐圈就更多了,很多团队又喜欢蹭他热度。我磕过他的5对cp……最近是48,真别太zqsg,如果是gay,会这么不管自己的流言吗?】

……

江识野不停地刷着回答。

他知道今天睡不着了。

房车停在酒店外的空地,暴雨后的半夜极度安静。他胡思着,乱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帘子里传来几声轻喘,很急,也很低。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人下了床。

他立马走到帘子边。

细窄的缝隙有光影在晃,流动的深色。

人在动。

哗啦啦,药粒倾倒的声音,和那几声极喘息融为一体。

很快便是身体倒回**的摩擦声,几秒后又归于寂静。

几乎没有犹豫,江识野直接拉开了帘子。

莽莽撞撞闯入黑夜,裹着车窗凝结的月光,投向逼仄墙上一片切割的明暗面。

他梦了前半晚想了后半晚的人侧躺在**,一动不动。

江识野看着他,也没动。

几秒寂静后,翻身变成平躺。

“不是说不来偷看吗。”轻哑的声音往上飘。

“没偷看。”

光明正大掀开怎么叫偷。

岑肆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淡淡扯了下嘴角。

他左手抓着被子,右手却伸出来,往身边一滑。

“过来吧,睡这。”

人还是没动。

一声轻笑。

“矫情什么,又不是没睡过。”

确实。江识野想到嘉莱斯酒店一夜,他的18岁,几个小时前的18岁,现在他回到21,还是一张床,**都是一样的人。

他抿了下嘴,没矫情,动了。

走过去,但也没躺,只坐到床边。

岑肆脑袋在枕头里偏了偏,微微睁开了眼,望着他。

他额头上全是汗,呼吸压得很轻,频率却是乱的。平躺的身体另一边,抓着被单的左手隐在阴影里,握成个拳,手边开出条条过于狰狞用力的褶皱。

但表情却很平静,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还没等他开口,江识野先发制人:“你哪儿不舒服?”

担忧面前人会隐瞒,不想他只可怜巴巴冒出一句:“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我的脑,和我的心,”台湾腔,“我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说着……我不舒服。”

“……”

这个时候欲盖弥彰是没意义的,尤其是在江识野面前。机灵如肆,反其道而行之。他浮夸地举起右手,浮夸地颤抖,浮夸地眨巴了两下眼,睫毛簌簌,声音断续,气若游丝:“僵尸,我可能要死了……”夸张地咳嗽两声,“在我临死前,我还有句话要说——”

若是平常,他这么欠揍地装装说不定就能收获江识野的白眼。

偏偏今天碰见的是刚新鲜出炉了三天记忆还深刻复盘的人。

三年前和三年后之间没有漫长的循序渐进,就那么一眨眼。所以瘦了还是胖了,五官是不是张开了,人是不是憔悴了,连呼吸的变化都比刀刻还明显。

于是他“遗言”还没发表完,江识野就直接抓住那浮夸扑棱的右手。

手指插向他的虎口处,轻轻点按捏压合谷穴*,江识野皱着眉:“别演了。”

岑肆呼吸一顿。

像一个气球装满水,还没鼓起就被戳破。

他登时说不出话,被情绪浇了满身。

江识野目不斜视,黑沉沉的眼睛只看向修长的大手。手指无力自然地轻蜷,像被秋风吹卷的落叶。他像是没注意上面裹着的细细密密的冷汗,只一下又一下地按压合谷穴。

岑肆忍不住闷哼一声:“轻点儿。”

江识野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力度放轻了些。过一会儿又移到手腕,摩挲到两筋之间,拇指按压内关。

他不说话,岑肆只得投降,长长呼了口气,声音放轻解释:“好吧……我刚起来喝了个感冒药,淋雨了头晕得很,都怪你非要选今天唱歌。”

道德绑架避重就轻,偏偏江识野最吃这套。他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情绪是亏欠,感激还是好感,闷声:“你可以不来的。”

岑肆左手紧抓着被单,右手被人轻轻按着,一半疼痛,一半舒适。

他反而放松了下来,索性闭上眼,声音变得有些碎:“我不来你唱的出来么。”

江识野没回答,只问:“你现在身体怎么这么差,淋个雨就这样了。”

陷在枕头里的脑袋动了动。岑肆无可奈何似地笑了声,“我哪样了?我看起来难道不像个英俊的病娇吗。”

“……神经病。”

“僵尸。”岑肆唤他,说话有些含糊,转移话题,“……我真没想到在录节目时遇见你。”

“嗯。”

“你觉得这是偶遇吗。”

“……是。”大大的偶遇,阴差阳错,也算缘分。

又是一声从鼻间发出的轻笑,岑肆否定了缘分:“我觉得不是。”

你就是来找我的。

江识野或许懂他的意思,又或许不懂,他只默默地按着他的手,由轻到重。

“可能吧。”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

车窗印着一个窄窄的月色,狭小的空间静谧非常,只有手掌的温度在彼此交换。

岑肆脸色还算云淡风轻,其实头疼得想撞墙,但江识野揉着他的手,疼痛仿佛也就可以忍受。

他在拉扯里摇摇欲坠,药效和疲惫的双重施压,撑不住又快睡去。迷迷糊糊梦话般又喊:“僵尸。”

“嗯。”

“对不起啊,还一直没来得及问你近来过得好不好。”

手一顿。

“我挺好的。”

他马上回答。

心里却蓦然一涩。

江识野觉得岑肆不应该这么说话。

他才听过18岁的他的口吻,不太能接受21岁的他如此礼貌,如此柔和,有些虚弱又纵容的轻哄口气,并且说的还是对不起。

他静静地看着他,和三年前相比更耀眼也更冷峻的五官。像什么东西消失了,心里也泛起了褶皱:“那你呢。”

“……也还行吧。”岑肆要睡着了。

“那你……谈过吗?”

睡意边缘急刹车:“嗯?”

“嗯?谈什么?”

“……恋爱。”

睡意边缘转个弯,岑肆被这话吓得像是血包蓄满一秒,神志又清明一瞬。

一向哑巴不爱主动的前任又唱情歌又捏手,还在漆黑的夜里爬上床,问是否谈过恋爱。

那就是问前科。

他懂江识野的意思了,忙挤出力气解释:“肯定没啊,网上那些都是假的,你别当真。”

江识野嗯一声,也懂岑肆的意思了。

看来那个前男友真是不存在的。

一时间他的心脏又紧又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心情却很复杂,陷入沉思不再说话。

手中的手又不安分地动了动,岑肆的手掌突然盖住江识野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下真像嘱咐遗言,气若游丝又急于解释般:“僵尸,我没谈过,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合谷穴,内关穴:在手部,缓解头痛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