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很快就来了。

纹身男没有跟着他兄弟参与组织卖|**, 所以才敢毫无忌惮地想给江识野一个教训。但这一番折腾,他还是因寻衅滋事的嫌疑被带去了派出所。

警察过来,照理来说岑肆就应该没那么生气, 到他转身关心自己可怜自己的时候了。江识野晕乎乎这么想。

他厌恶怜悯,提前难堪起来。

结果岑肆还是一副臭脸,一声不吭。

等江识野端了五分钟的难堪都脱落了,他还不理他。

江识野的难堪都变成了孤寂。

身子也病了,房子也塌了, 还要看人脸色, 凭啥啊。

他尝试开口:“那个……”

岑肆立马瞪他一眼:“别和我说话,我怕我听不懂人话。”

“?”

岑肆质问他:“我长这么大就只有教练吼过我, 你是我教练?”

“?”

你在说啥?

慢着。

毫无存在感的记忆开始复苏。

江识野反应过来了。

一瞬间, 他甚至有些忍俊不禁。

他以为岑肆是因为内心的正义感而生气, 因为自己的隐瞒而生气。

但这人的点好像还停留在。

临走骑车时, 他赶他走时不耐烦说出的两句话。

这什么小气包。

江识野真笑了:“我那是吼么……”

不知咋的, 岑肆重点跑偏,他本快漫出来的窘迫耻辱竟也莫名其妙都散掉不少。

他突然能正视自己的狼狈,那个被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刻意无视掉的东西。

等警察又问了他俩几句情况后, 江识野便准备回房间, 收拾自己的废墟。

但他头重脚轻腿发软, 又往墙上靠。

“诶你扶下他!带他去医院, 都感冒成啥样了。”警察对岑肆喊。

然而尊贵的小气包并不伸手, 只拧着眉不耐地命令:“你不能站好?”

他态度真是差到令人发指。江识野觉得自己好可怜, 咬牙撑着自己站直。

眼前的人突然微蹲。

江识野连忙说:“我不去医院, 也不用你背。”

岑肆笑了一声:“谁要背你, 面对面怎么背?”

也对,我怎么这么自作多情。这念头江识野还没冒完, 就感觉自己大腿被手臂一捞。

下一秒,双腿腾空。

过山车时的失重,本眩晕的视线骤然颠倒,往上。

然后视野所及就变成了岑肆、倒着、的背。

他被岑肆扛到了肩上。

他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岑肆扛到了肩上!

“我日你大爷快放老子下来!!”江识野急得脏话频冒,努力弹起上半身。

但腰腹伏在岑肆左肩上,大腿被手臂箍着,越弹越只像一头嘶吼歌唱的海狮。

岑肆往前走,左肩扛人,右手慢条斯理拿手机按了几下:“叫车了。”

他声音不大,江识野听是听得见,但一想到自己屁股比耳朵更离岑肆嘴巴近,本发烧的脑袋就冒出火汗。一想到到时候在街上,和岑肆迎着面的人都会看到一张俊脸,脸旁边是一个屁股两条腿。

他就想和这人一起下地狱。

江识野伸长手,撩起岑肆T恤,手探进去在温热的左后腰上狠狠一掐,复读机:“我日你大爷快让老子下来!!”

为了确保掐得痛,他故意拈起很少很薄的肉,指甲陷进去。

这是海狮耗尽了最后力气的一掐。

岑肆痛得轻嘶,腰背一挺,连带着肩上的人又往上一颠。

江识野前面耷拉着的脚尖趁着惯性又在岑肆大腿上一踹。

岑肆右手抓了下他的脚踝,像渔夫抓起了一条滑溜溜的鱼,左臂却把江识野大腿连带着腘窝绕紧:“管好你的蹄子。”

“……”

江识野绝望了。

他没力气了。

他活不下去了。

他想原地升天了。

他闭上眼,从挣扎的海狮变成了一个冒烟麻袋,只有脑袋一颠一颠,心跳一颤一颤。

“啊呀你俩别闹了。”一旁的警察一副好戏看够了的语气,“你还是背他吧,这儿层高这么矮,待会儿下楼梯把脑袋撞着。小伙子力气挺大啊,练体育的?”

合着你前面不说话当我们在玩儿呢?江识野想骂警察。但他打了一天羽毛球都没现在出得汗多,折腾了那么久也没现在累。

他就一坐过肩车的麻袋,软踏踏的,身体和意识都在下坠。

“嗯,我运动员。”迷迷糊糊听见岑肆说。

“练啥的啊,不会是举重吧。”

……我很重吗。

“你这身材不像啊,我看你气质还像什么马术运动员呢。”

……我也不是马啊。

江识野思维已经开始跳脱了。

完了,他要睡过去了。

他也没听清岑肆有没有说自己是击剑运动员。反正他现在最讨厌击剑运动员。恍恍惚惚地,他好像又被人放了下来,被人用手托着,撑着,像在云里。

云间有张背影,刚刚他是倒着看的,现在又正着了,很宽的一张背影。

“爬上来再睡。”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识野又攀上了岑肆的背,像攀上了岛屿上那座最高的山。

这比小腹抵在肩膀上舒服多了。

他烫呼呼的脸无力地往下靠,靠着岑肆的肩,歪向岑肆汗涔涔的侧颈。

他想避开,岑肆托着大腿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托,脑袋又歪了回去。

气息像海浪般裹来,昨晚他好像在刻意避开的气息,终究还是淹没了他。

江识野的心脏贴着岑肆的背,于是岑肆的背起伏得厉害;岑肆脖子上的脉搏贴着他的耳廓,于是他的耳朵跳动得厉害。

这次他的脸终于挨着他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交织得很快的呼吸。

很快。江识野想。

比昨晚失眠时快了不止三个八拍。

去哪儿啊,不想去医院。他想问,但此时此刻最没用的就是嘴巴,他发不出声。只是眼睛变成了嘴巴,模模糊糊地盯着岑肆被T恤包裹的锁骨。

骨架大的人连锁骨都是粗的,男人的锁骨,和他一样的锁骨,像山里高傲的巨树,让人想去摸,想去抓,以防迷路。

“我们回我家。”

岑肆突然说,好像他的锁骨是耳朵,听见了江识野眼睛里的话,托着腿的手更用力,颠了下,颠到江识野下意识就圈了下他脖子,又松开。

岑肆稳当迈步,快速喘气,每一下都是一个重音,重重得敲到江识野心上,可又那么催眠。他说了句话,江识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睡着了,像听到了从未听过的陌生音乐,头更晕乎,肚子一阵**,连带着心脏紧紧皱起,忘了跳动。

“现在也是你家。”

-

接下来的时间像开启了十六倍速的掉帧电影,江识野感觉自己被岑肆背到了车上,然后就睡着了,又很快醒来,被岑肆背进他家,扔到了沙发上。接着他又睡着了,还没睡多久,他又听到了门铃声。

叫个不停。

他被迫醒来,撑着沉重发烫的脑袋。

岑肆正**上半身趴在转角沙发的另一边,腿动了一下,睡意浓重的声音:“给你治病的来了,自己去开门。”

“……”

江识野只能自己拖着要死不活的身体去开门。

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性。

江识野还以为是岑肆姐姐什么的,对方一笑,自报家门:“啊你就是四仔的感冒同学吧,我是他家私人医生,来给你看看。”

“!”

大半夜劳烦私人医生这种身份江识野非常不好意思。好在对方轻车熟路地拿拖鞋走进来,还对趴在沙发上的东西喊:“又不穿衣服!”

沙发上的腿又动了下,脑袋偏过来,嘟囔着解释:“太热了,没开空调……祁姐你随便坐。”

“你怎么照顾同学的,还让人自己来开门?”

“太困了……我之前一晚上没睡,现在起不来……”

“你还能睡不着?”祁姐挑眉,又对江识野温柔一笑,“你坐好啊。”她拿测温枪测了测,39.1,“啊呀都这么高了!喂四仔你怎么照顾你同学的?”

沙发上的东西一声不吭,偏着的脸安详无辜,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睡死。

祁姐又问了江识野几个症状,熟门熟路地去烧水去药柜里翻药,江识野看她忙里忙外的,开口:“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您……”

祁姐小声笑:“没,我在外面蹦迪,顺便的事儿。”

“……您真年轻。”

“哈哈。四仔他从小到大没感冒过,不会照顾人!”祁姐说,“他看你感冒了没开空调,这放别人眼里是举手之劳吧,这放他身上就是巨大的进步!稀奇!”

她语气太过浮夸,江识野忍不住被逗笑。

祁姐又看了眼沙发上的背,眼睛有点儿尖:“他那儿是牙印吗?”

“嗯?”江识野的目光滑过去又很快溜回来,“什么?”

“这儿。”祁姐竟然走过去,指着岑肆背部左腰侧上一块儿很明显的小红印,小声问:“这么小,这是被咬的还是被亲的啊,我的天……”

江识野心虚地拇指和食指相摩挲,头晕眼花也猛地摇头:“不知道。”

开完药祁姐嘱咐了两句便准备继续回去蹦迪了,江识野道着谢把她送到门口。

搞得自己像这个家的主人,沙发上那个才像病人。

他端着杯子喝药,俯视着沙发上的背。

药喝得越来越慢。

不可否认,岑肆的肩背都很漂亮,也没有什么大坨大块的夸张肌肉,匀称流畅得像是一首诗。

但这里面的力量还是很吓人的,让江识野脸红脖子粗的那种吓。他眼睛又往下滑,停在腰侧。

哪儿像咬的,这一看就是被掐的啊……

不过确实很红,那么一片**的白,这个红就过于明显。

自己下手好像太重了。

明天会变青吗?

变青了岑肆会不会生气?

几乎没有犹豫,动作比思想先行。江识野按照刚刚祁姐翻的药柜位置,找了个药膏出来。

刚挤了一点白色药膏在指腹,岑肆突然翻了个身。

涂不了了。

江识野有些遗憾,他不知道在遗憾什么。他看着岑肆,大开大合的放肆睡姿,沙发都框不住。

果然他睡着应该是这样的。

果然他昨晚也失眠了。

像自己一样。

药膏很冰凉,带着那种独有的微微刺激性的味道,从指腹往江识野身体里钻。他的眼睛很难不定在完全赤|裸的胸口,腹肌上。那些肌肉都很紧,线条在呼吸起伏间缓缓抬起伸展又降落收隐,像棋盘像画布,像飞翔的羽翼,周而复始,那么均匀又有力,永不枯竭的生命力的具象。

那里应该是暖的,江识野突然想,胸口,腰腹,连着滚烫的心跳,那里应该很热。他好像忘了自己发着39.1度的烧,只觉得染着药膏手指是冰的。太冰了,好像应该往陷在沙发上的身体上抹去,像必须在棋盘上下棋必须在画布上落笔一样。冰得他喉咙有些干燥,他用力吞了吞,喉结下滚,什么都没咽下。冰得他觉得,他的手指被冻住了,僵硬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上身,还有下身——

“现在也是你家。”

药膏抹到手腕。

江识野别过头去,这次用力掐了下自己。

-

等江识野再醒时就是因为岑肆的闹钟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沉甸甸的被子。

难怪他汗流浃背。

岑肆不知啥时候醒的,乱糟糟的头发,在沙发另一头冲他扬了下下巴:“好些了吗你。”

江识野有点不敢直视他,嗯一声。

“我查了下感冒要捂汗,是不是很有效果。”岑肆站起来,“你今天别去当陪练了吧,请个假,回去收拾下东西搬过来。”

江识野一愣,重点都在:“你怎么知道我在当陪练。”

“昨天到酒吧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他们说你在羽毛球馆上班。”岑肆随口,好像不觉得这是一个大事。

下一个也不是大事,他风轻云淡地坦白:“僵尸,我一直知道你没有大姨妈。”

“……为什么?”

“当时和你坐出租车,你提前下,说姨妈住那儿,但那个地方是工业园,根本没有住宿区。而且你一看就不像是有大姨妈的人。”岑肆耸肩,“主要还是直觉吧,你不会说话,我又聪明绝顶,还喜欢看名侦探柯南。”

“……哦。”江识野蓦然觉得自己像耍猴一样被人盯着,他又开始窘迫难堪,“那你为什么不说。”

“我经常提到大姨妈你都顺着,那你不说我还能说啥。而且你有没有大姨妈和我没有关系。”

落地窗晨光微霁,岑肆过来拿手背摸了下额头,江识野有些敏感地往后退。

“住到我这儿来吧。”

见面前人沉默拧巴纠结,岑肆笑了一声,“你不住我这又想回去吗?你自己觉得亏不?”他说话很直接,“僵尸,你太端着了,人可以不要脸一点。”

看江识野脸色更不好看,岑肆又改口:“我不是说你住过来就是不要脸的意思啊,我就是说,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抱紧我大腿。”

“……”

“啊呀我不是说你得抱紧我大腿的意思啊,我知道你们穷人家的孩子最讲究自立自强,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利用利用我啊。”

“……”

“啊呀我也不是说你穷啊,我是说……我是说……”习惯了直截了当的岑肆说多错多,愈发往人心上投刀子,他抓耳挠腮的,“我是说你比我要惨些……呸,不容易些,就是说啊,我们一起来京城,多有缘啊,可以惺惺相惜……虽然我其实要钱有钱,也没什么惺你的,但你可以给我唱歌儿……”

最后他自己把自己窘到了,直接吼起来:“妈的,我就单纯邀请你和我住一块儿,因为我们是同学,关系好,没理由,懂了吗!”

江识野别过头。

过了会,他肩膀微颤,竟笑出声来。

他的五官很锋利,气质也有些冷,但偏偏有一双眼睑微往下撇,瞳仁又黑又亮的眼睛,尤其是笑起来时,眼睛像墨色的牛奶,拌着过于纯净的劲儿,卧蚕很明显,眼尾往下垂,睫毛都耷下来,像能包容一切。他独特的地方在于这,他成长成一个很阴郁很沉闷或很凶的人都不奇怪,一双单纯的孩子气的眼睛才是稀奇;所有人都会意外,一朵疤会从一只看上去这么温柔的眼睛边开出来。

江识野想起以前听初中语文老师说,人世间三样东西不能隐藏,爱,贫穷。还有个啥他记不清了,不重要。反正他第一次被人当面说穷,说惨,他发现自己的自尊就像那个莫须有的姨妈一样,其实别人一直知道是咋回事,只是也跟着维护罢了。他被戳穿,却不再难堪,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甚至是依赖。

“我知道。”他又微仰头正视着岑肆,“谢谢。”

他懂岑肆的意思,虽然岑肆说不出来,他也说不出来,大概就是没人比他更拒绝帮助也更渴望帮助,刚好岑肆能把握那个度。

“额,不用谢……”岑肆可能没被人正儿八经道过谢,也可能把自己当伟大慈善家了,蓦然一害羞,他和江识野对视着,也不知咋的脸突然就红了,像窗外久久没褪去的朝霞。

他搓了搓后颈,挠了挠头发,胸口都起伏得更厉害一些。江识野看他像湿疹复发,自己莫名也全身难耐。

一阵不合时宜的沉默和安静,江识野又别过头去,盯着窗外的晨光:“那个,你要不把衣服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