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宜婚嫁

所以, 曾经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是说,沈长弈心机深沉至此, 甚至愿意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欺骗她, 去赌她的信任。

是了,他表面云淡风轻, 避世自持, 杀起同伴来也丝毫不会心慈手软,他又怎么不会彻头彻尾地利用她呢?

是她太傻, 竟有那么一刻, 想过放弃使命, 和他厮守终生。

烛光昏暗的书房内, 二人依旧在低声谈论着。无泽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察觉不出丝毫破绽,也便放下心来,问道:“你准备如何动手?”

沈长弈眼帘低垂着,语气极为轻缓,却透着瘆人的杀意:“大婚之日,我清早便先借口离开,与边沙士兵汇合, 亲自交代他们暗杀沈昭的计划。之后……”

他轻轻抬眸, 向窗外的方向望过去。千祈见他看过来, 心中一颤, 慌忙侧身, 借着身旁的墙壁躲得严严实实。所幸沈长弈并未察觉到她的身影, 他微微偏头, 目光依旧淡漠,继续说道:

“之后,我便回到王府,亲手杀了千祈,取她的心头血灌入血灵石,覆了这肮脏的天下。”

一字一句,都浸**着胜券在握般玩味的笑。

无泽轻轻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言罢,无泽轻拂墨衣,悠悠转身而去。千祈见他欲推门而出,慌忙弯腰,借着一旁房屋的隐蔽,从小道悄悄离去。

殿中只剩一人。沈长弈又轻轻掀起眼帘,再次向木窗的方向看去,只是这次,没了那个紫色的俏丽身影,空余月华流淌,一片凄清凉薄。

月下薄雾四起,聚散迷濛,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他突然觉得头痛至极,这样剧烈的痛让他不由得紧攥双拳,咬紧牙关,额间冷汗涔涔。

恍惚中,他仿佛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听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个声音温和清朗,透着几分慌张,他对着那个紫色的身影说:你都听到了,对不对?你快逃啊……哪怕是恨我,你也一定要快逃……

另一个声音沉冷阴魅:无论如何,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会亲手杀了你。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计划,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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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屋中,千祈一时站不稳,一个踉跄磕到了妆奁上。上面的铜镜首饰叮叮当当洒了一地,声声清脆。

她无暇顾及这些散落的东西,稳了稳身子,又向里屋走去。刚踏了进去,她便感觉一时强撑不住,跌坐在了床榻上。

她全身无力,双眸静静地望着窗前明月,眸中映光,却不显得明丽。这是她第一次,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原本圣洁美丽的血莲被人采下,又无情地丢弃,花瓣散落,尽数枯萎在泥土之中。

初玄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传声道:“小主人,你还有我……”

拼尽全力强装出的镇静,被这一句柔软的话击得粉碎。

她浑身一滞,而后从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颤抖渐渐蔓延至全身,伴随着的,还有强忍下的呜咽声。

低低的呜咽声渐渐变成啜泣,她突然觉得双眸好沉,泪珠凝结,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而后像断了线的珍珠,大滴大滴往下掉。

她用双手捂着脸,埋下头,任凭泪水透过指缝不断地流淌。

一边哭泣,一边断断续续,声音带着哭腔:

“为、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满心只有权力的人……”

“初玄,我、我想要的,只是一块灵石……”

“他想要的,却是我的命……”

初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用凤翎与生俱来的能力,让自己发出一层暖黄色的浅光,静静地温暖着她。

千祈想,原来,无论是之前的接近,之前的舍命相救,还是她满怀期许的大婚,都全在他的算计中。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被他利用了个彻底。

她想起自己的哥哥,想起自己一时糊涂,一次次搁置她原本的使命。

她想起九天仙雾缭绕,父帝对她百般宠爱,帝清哥哥待她极好,师晚怜姐姐也时常来看望她,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

她在天界,可是千万人宠爱的神女啊。怎么在他身边,就只剩下伤痕累累了呢?

她小声哭泣着,突然觉得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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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夕,千祈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内,而沈长弈也终日待在书房,二人一整日无言。

千祈透过窗,隐隐看见书房内长燃的烛火,不由得想,他是在谋划明日的起兵,还是谋划对她的刺杀。

庭院内人影憧憧,忙碌而热闹,大家都在为这场大婚欢喜,只是两个当事人似乎都不怎么开心。

千祈轻叹一声,抬手阖上木窗,想着尽早歇下,好有充足的精力应对明日的事情。她缓缓走到门前,正欲阖门,却见门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抵了过来。

千祈呼吸一滞,收回了手,稳住身子:“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沈长弈一身青衣,眉目格外温柔。他端着一碟精致的蜜饯,递给了面前的千祈,嘴角含笑:“明日便是我们的大婚了。你喜欢吃甜食,这是我特地派人做的,新婚前吃,也讨个吉利的兆头。”

吉利的兆头?

千祈看着面前的蜜饯,想伪装性地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抿唇,接过了蜜饯,轻声说道:“我知道了,谢谢。”

沈长弈往屋内望了望,眸中依旧带笑,眼神却意味不明:“王妃,你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千祈一想到他如今所有的温情都是饱含目的和杀意的伪装,不由得心中一冷。她缓缓摇头,声音清薄:“不了,我今日实在疲惫,想早些休息。”

沈长弈身形微凝,抬眸盯着她,半晌不语。

就在千祈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面前又传来柔和的一声:“好吧。”

微顿须臾,嘴角勾起:“本王很期待明日的大婚。”

说罢,他在月光下转身而去。冬日寒风凛冽,灌满了他的衣袍,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冷与凉薄。

还有几分阴狠。

千祈咬紧下唇,重重地阖上了屋门。

她回到里屋去,手中还端着沈长弈送来的蜜饯,每一颗都格外饱满晶莹,诱人垂涎。

初玄问道:“小主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千祈没有回答。

她颔首垂眸,看着手中的蜜饯,自嘲般地笑了笑。

昔日蜜糖,今夕宛如砒.霜。

她眸光冷漠,端走蜜饯,一颗一颗,尽数倒掉。

连同她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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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一十三年十月十一,宜婚嫁,宜殡葬。

还是清晨,景苏城内就已万人空巷,都在为宸王庆贺这场盛大的婚事。街道上万民出游,富庶繁华,天地间尽是欢喜之声。

唯有宸王府气氛凝重,好似与外界隔绝。

千祈端坐在妆奁前,铜镜映照出她此刻惊心动魄的美貌。她头戴重金凤冠,金凤衔珠玉,凤羽淌流光。一袭云锦嫁衣红得灿烂妖冶,宛如天边流霞,拦腰束以苏绣凤凰腰带,下缀小巧珍玉,叮当作响。

凤眸阖落,牵引无限风姿,万种风情;朱唇轻启,色若春晓之花,雪中点梅。

额间一枚滚烫朱砂此时愈加璀璨夺目,尤衬得天地暗淡无光。

她长发轻散,随着大红色的嫁衣在地面上层层铺开。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若鹤踏红霞来,似晚棠始盛开。

更像是血。

凝神间,她忽然觉得指尖一凉,颤到她的心底。

她抬眸,向窗外望去。

晶莹白絮若烟轻,似银白,颤颤巍巍地从天边洒落下来,极轻极柔,似是不忍打碎这一场幻梦。

——数年未下雪的江南,竟在此时下起雪了。

她缓缓起身,欲阖上木窗,却见门侧轻轻踏入一袭白衣,好似要与这漫天白雪融为一体。

沈长弈,连婚服都未曾穿上。

他身披雪色斗篷,眉目清冷,不比冰雪差分毫:“千祈,我有要事处理,须出门一趟,你先在此等我。”

她望着他,无言无笑。

他的计划,要开始了么。

沈长弈眸光深深,怔怔地望了她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沉寂,好似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良久后,他最后只是说道:“我很快便回来。”

千祈凝望着他的双眸,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哪怕是一丝犹豫,一丝后悔,一丝不忍。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双眸中仿佛盛满冰雪,所有的一切都被冻结,剩下的只有冰冷,淡漠,阴狠。

千祈颔首示意,悄然间眼眶微红。

他无情地转身,一袭白衣渐渐隐没于无边风雪之中,甚至都未曾多看她一眼。

恍神间,初玄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小主人,沈长弈已然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快跑吧。”

“你如今凡人之躯,若他要杀你,我们根本无力对抗。保住性命,才是上策。”

千祈应答道:“我明白。”

她侧眸,望著书房的方向,轻声补充道:“只是,在彻底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攥起纤细苍白的双手,目光悲凉,却透着坚毅。

作者有话说:

抱抱女鹅(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