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所求,不过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说罢, 沈长弈便迈步离开。他走得很轻缓,恍然间,让千祈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的柔情。

见他的身影愈加远去, 千祈也不想再深思什么。她转头看着在铺字画的老板,微微俯身, 低声说道:“老板,你记不记得常来这家字画铺的宋公子?”

老板放了放手头的工作, 抬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 说道:“你这身打扮,看起来倒像是世家小姐。既如此, 你说的, 便当是宋书礼, 宋公子吧?”

千祈莞尔一笑:“不错, 正是。”

老板笑得温和:“你是有什么事吗?”

千祈向周围扫视了一遍, 见沈长弈还未过来,便稍稍凑上前,轻声道:”老板,可否借你这里的纸笔一用?”

字画铺的老板为人和善,热情地将纸笔拿了过来。千祈忙接过去,取笔蘸墨,在一张洒金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隽秀的小字。

“祈相见。”

写完, 她将这张纸仔仔细细地折叠起来, 递给了老板:“麻烦你下次看到他的时候, 将这个给他, 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老板接了过去, 小心地收起来:“好, 我记着了。”

“多谢。”千祈笑着感谢道。

事情办妥, 千祈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她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转身一看,果不其然,沈长弈已经开始往这边来了。

她神色自然地走上前去,来到沈长弈面前。沈长弈眉骨低压着,面色带着一丝歉意:“我找了许久,还是没找到。”

千祈心想,本来就没丢,你上哪能找到?

但她撅了撅嘴,状似低落:“诶呀……这可太可惜了……”

初玄:小主人,你演技进步好快欸……

沈长弈轻轻抬手,理了理她鬓间的碎发,眸中生出几分心疼来:“别伤心了,回头你告诉我簪子是什么样的,我叫人给你打一件一样的。”

千祈终于笑了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沈长弈又抬眸,往不远处的字画铺望了望:“走吧,我陪你一同去看看。”

千祈生怕待会说错了什么,会露出破绽,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用了,我刚才看过了,倒是没有看上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风也太冷了,你把衣服给了我,自己这么单薄,会被吹出毛病的。我们还是快回府吧。”

沈长弈没有回应。他微眯双眸,望了那字画铺许久,又悄然垂眸,定定地看着千祈的眼神,目光晦暗不明。

千祈有些慌张,但还是强作镇静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阴鸷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温柔却带着丝丝寒气。末了,嘴角微微勾起,**出一个缱绻的笑:

“不做什么。只是你许久未如此关心本王,本王心里欢喜。”

千祈心虚地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长弈似乎也没再等她说什么。他轻轻牵起千祈的手,将纤细素手覆上自己的温热:“既然你都说要回府,那自然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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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三日,千祈在府中坐立不安。她不知道宋书礼有没有收到那张字条,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同她相见。

但是离大婚仅剩十日,陆瑾白也不知何时便会被处斩。近日事情繁杂,朝中更是风云变幻,沈长弈接下来也不知会如何动作。等的越久,越容易发生变故。

这日礼仪已经练习完毕,礼部侍女们也都离开,沈长弈依旧像前几日那般,大清早便离去,这时还未归来。

经过上次的事情,千祈也猜测到了几分。看来他应当不只是入朝,更是去了牢狱。他若是谋反的主谋,牢狱内关着的几位部将此时便不只是他的战友,他的同盟,更是他最大的威胁,是他必须要除掉的人。

包括陆瑾白。

所以,他才会带着血迹晚归。所以,他才会对陆瑾白下此狠手。

千祈想,他到底不是从前那般的温润公子了。

她叹了一口气,随意地在庭院内闲逛着。突然,耳边不知从何处飘来几句话:

“今日朝中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要说,这也难为咱殿下了。殿下曾经同陆将军那样好……”

“可那又能如何呢?那陆将军干得出谋反这种滔天大罪,咱殿下也是为民除害……”

千祈抓住了一些敏感的字眼,慌忙顺着声音走过去,原来是几位闲聊的侍女。

侍女们看见她,慌忙行礼,噤了声。千祈开口发问,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们方才说,为难殿下,为民除害什么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侍女们心知千祈温柔,与下人交往也和善,便渐渐放开,告诉了她:“姑娘还没得到消息啊……这是今日刚发生的事。眼下审讯也结束了,那些叛将和地方串联的污官也被处斩,自然最后便轮到了陆将军。

“陛下念陆将军多次护国有功,又记着他与殿下的交情,便赏了他全尸。只是先前的许诺在那里立着,这件事还是要殿下去做,才能让百官信服。据说啊,就是今晚,要殿下亲自去给陆将军赐毒酒呢!”

今晚,便这样快!

听完这些话,千祈不自觉地攥紧双拳,心跳加速,胸口剧烈起伏。

看来,沈长弈若是要行动,便就在最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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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冷的大地仿佛无穷无尽,破碎的石块散落四周。昏黄落日逐渐下沉,一点一点地掠夺走世间的光芒,万物都好似要被这浓稠的黑暗所侵蚀。

寒风阵阵,引得林中枯木狂舞,犹如百鬼夜行,吊人性命。刺骨的风穿过窗户罅隙疯狂地涌了进来,引得牢中人一阵战栗。

几个狱卒慌忙地把窗户关了紧,又把火炉往沈长弈这边凑了凑,生怕怠慢了这位殿下。

沈长弈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声音清冷:“你们下去吧。”

“是。”

牢中狱卒退去,渐渐地,只剩下沉长弈和陆瑾白二人。

还有一杯毒酒。

见沈长弈过来,陆瑾白从角落那边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双目通红,却还要强撑着笑意:“你来送我上路了。”

他破碎的衣物下,隐隐可见烙刑留下的血疤,大片大片,触目惊心。双肩上的伤口还未结痂,甚至还淌着血,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与那些漆黑、污脏融为一体。

那都是沈长弈亲手在他身上留下的伤。

他本该痛苦,本该愧疚,本该生不如死。但是后颈妖纹压抑着他的灵魂,攫取着他的良善,让他如今只剩下麻木。

甚至还有一丝癫狂。

他嘴角笑意柔和,眸子里却透着彻骨的冷意:“是啊。你死了,便没人敢再怀疑本王了。”

陆瑾白站在角落里望着他,在重重黑暗中,好似看不清他的模样:“沈长弈……你一直是这般想的吗?”

沈长弈冷冷地讥笑着:“本王为何不能这般想。你活着,便是本王如今最大的威胁。”

陆瑾白在黑暗中僵立许久,久到四周寂静,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就在沈长弈以为他会咆哮,会唾骂,会指责他痛恨他的时候,他听到面前的陆瑾白轻声开口,声音沙哑:

“沈长弈,你知道吗,其实在多年前,从我决定与你合谋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这条命。”

沈长弈双手僵凝了一瞬,抬眼看着他。

“王朝更迭,皇权相争,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那些杀上权力顶峰的人,往往容不下那一路相伴的铮铮忠臣,尤其是我这般的武将。

“可是沈长弈,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舍命,踏上这条路吗?”

沈长弈没有开口,依旧那般看着他,眸中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别样的情绪。

“因为我们多年的执念与初心啊……”

他嘴角带着温暖的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意气风发的那段时光:“这朝政早已是沉疴痛创,腐朽之风深入骨髓,昏君暴虐无道,百姓民不聊生。

“我见过太多在冤案中苦苦挣扎最后无辜惨死的百姓,见过灾荒四起,朝廷不助,无数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还有好几次,朝廷奢靡无道,却连军中补给都匀不出来,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生死相随的战友们在边关饿死,活活冻死,被风沙掩埋……”

“我在那时便立誓,此生必定要覆了这污脏腐烂的朝廷,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包括自己的性命。”

说到最后,语中已是微微哽咽:“你要我死,我并不怪你。因为唯有我死,才能护住你此后清白。我们的大计,也才能延续下去……我这一生的夙愿,此后,便都靠你了。”

他抬眸,看着沈长弈,看着陪自己生死相依数年的兄弟,释然般地笑了:“平生所求,不过迩安远至,海晏河清。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说罢,他便缓缓走上前来,稳稳一握,拿起了那杯毒酒。

看着陆瑾白干净明亮的双眸,遍满血污的面孔,沈长弈不知怎的,原本麻木到狠辣的心,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心痛。

那股痛,仿佛要生生刺入他的灵魂深处,狠狠地钻着,愈钻愈深,好似要将他撕裂开来。

后颈的妖纹,竟有一刻的暗淡。

他看着陆瑾白,突然冲上前去,大声嘶吼:“陆瑾白!不要!”

可是来不及了。

酒杯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陆瑾白回眸,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全身瘫软,倒在了血泊中。

沈长弈仿佛这个时候才有了自己的意识。他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跪倒在他的身侧,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陆瑾白!陆瑾白!我不是要你死……陆瑾白!你看看我!!!”

可是倒在地上的人,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