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三年霜降, 在国子监学生与四方文人学子的施压下,司礼监福掌印等人因孙卯交代的供词获罪被押入北镇抚司诏狱审问。

福安执掌司礼监近二十年,在内廷之中根基颇深, 带出的子子孙孙多达数百人, 共计所犯下的罪责整理好后写满了整整三本文书。

审讯结果一经公布,便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其中最惹得世人愤怒的便是隆德年间震惊朝野的麓安惨案。

供词之中不仅交代了当年司礼监人如何一手遮天, 将钟太傅逼至绝境, 更是详细记载了为朝中百官困惑多年的真相, 麓安书院三十一名进士是因何离奇自尽。

当年事发之后,所有人都曾误以为是锦衣卫在诏狱内对学生动用刑罚,伤害亦或者是肆意侮辱,以至于他们不堪忍受集体自尽。

未曾想事情的真相竟是有人假扮成狱卒,溜进诏狱哄骗学生们, 称朝廷要拿他们的性命威胁钟太傅认下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罪名。

一众学生不愿让老师因他们身处险境, 受人威胁。更不愿让钟太傅因受小人设计毁了一世英名,以及阻断历经千难万阻方才平稳运行的丈田令改革。

当天夜里, 三十一名学相约自尽,无一人苟且偷生。

真相揭开后,一众言官痛心疾首, 纷纷自发递折子奏请重审案件严惩罪人,以告慰钟太傅在天之灵。

次日早朝之上,三法司官员联合奏请重查当年案件。

接连几个案子的供词都指向慈宁宫, 却没有充足的证据能证明与言太后有关, 三法司几番愁苦后将目光放在了正在诏狱等候调查的谢延卿身上。

彼时, 诏狱牢房内谢延卿坐在桌案旁, 顺着头顶窄小的天窗向外看去。

外面天色阴沉着,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日光。

转眼间今岁已经过去了大半,他记得上一世大约就是在霜降后不久,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兴许同以往那般下了早朝后快些赶回来,陪言云衿一起包一顿饺子,坐在廊下烤火赏雪。

如今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想法竟也成了难以实现的贪念。

牢狱外传来脚步声,谢延卿收回思绪朝外面看了一眼,正见两名锦衣卫小旗走过来。

“谢大人。”

谢延卿站起身,应声道:“我在。”

“我们指挥使叫您过去问话。”

“好。”

牢房的大门从外面打开,谢延卿正准备出去时,隔壁牢房处有人叫住了他。

“谢大人!”

福掌印气若游丝,双手支撑起上半身匍匐着看向他道:“谢大人留步,我有事想求助于谢大人您。”

见谢延卿停在原地,福安靠在墙壁上开口道:“这几天我躺在这儿反反复复的想一件事,此时方才想明白,谢大人你为着今日的事饶了这么一大圈...想来一早就是听命于陛下的吧?”

谢延卿转过身看向他道:“我并非听命于谁,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闻言福安笑了下,这一笑牵动了伤口止不住的闷咳了几声。

待气息平复后,他缓缓道:“世人都说麓安书院去世的三十一名学子都是铁骨铮铮有血性的好男儿,如今看来同谢大人您一比,他们不过是选择了最为简单方式去反抗。毕竟大义凛然地赴死,可比委曲求全地活着容易多了......”

死了的人还能保全名声,受到后世之人敬仰。

侥幸活着的人却饱经冷眼质疑,一言一行如履薄冰。

谢延卿别开眼,神色淡淡地看向他道:“掌印究竟想说什么?”

“该交代的我都已经交代了...”福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肿胀变形的小腿,“如今我这样也算是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老奴一把年纪已经土埋半截了,三法司那边还请谢大人你高抬贵手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这一番话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量,说完后他靠墙喘息了许久也没能听到谢延卿的回应。

半晌后,谢延卿朝牢门方向走了几步,镣铐拖行在地上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动声。

即将越过福安所在的牢门时,谢延卿脚步停了下来,头也不回的缓缓道:“若这世间之事都用因果报应来解决的话,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有冤之人死不瞑目了。你们联手逼迫我的老师同窗之时,可有谁曾想过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福安直起身,正欲辩解便被谢延卿打断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我相信无论何时朝堂之上永远都还是心怀正义,德才兼备之人更多一些,三法司联合会审,不会姑息更不会包庇。至于掌印你结局如何,就要看大周的律法如何给你定罪了。”

说完,谢延卿跟上锦衣卫的步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诏狱。

北镇抚司的正堂之上,徐青芜坐在主位上随意地翻着手中的文书。

见谢延卿被人带进来,他将手中的书册抛了出去,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叫你来不是审问,随便坐。”

他挥手示意一旁的人过来奉茶,“我这人爱喝酒,没什么好茶招待你,将就一下吧。”

谢延卿看了眼桌上放的热茶,道:“我一个阶下囚,指挥使这样于礼不合。”

徐青芜也没恼,叫人过去将他手上的镣铐摘了下来。

他将一旁的卷宗递给谢延卿,问道:“这上面的记载的人是你吗?”

谢延卿接过卷宗,见上面详细的记录了包括他在内麓安书院三十二名学生的平日课业考核信息。

上面的字迹十分熟悉,那是他的老师钟勉亲手写下的。

为他们每一个人写下名字的同时,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

徐青芜递来的正好是记载他的一页,为首的两个字端正有力。

是钟太傅为他特意为他起的表字,承宥。

“三法司的奏请重审麓安惨案,北镇抚司协同处理,我正在审查当年的卷宗,你是当年麓安书院唯一一个幸存者,又同太后有些万千联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延卿摇了摇头,“指挥使依律正常查案便好。”

徐青芜看向他沉默了一阵,道:“我的意思是,不将你交给三法司的人审问。”

“为何?”

“你应当知道,三法司的人鱼龙混杂。都察院右御史何光中,大理寺季家人都同太后关系匪浅,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太后不可能不怀疑到你头上,你落入三法司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谢延卿轻笑了一下,“指挥使为何愿意帮我,难不成只是因为做了个梦吗?”

徐青芜站起身,收回目光,“我发现你这个人做出的事总是会让我出乎意料,我虽不知你费尽心机做的这些究竟是何缘由,但最起码不是想流言所说的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我并不想让麓安书院再多一个冤魂。”

说完,他转过身负手道:“更何况,这次的事能进行的如此顺利,还了我父亲和当年一众锦衣卫清白,我还要谢谢你。”

谢延卿道:“徐大人本就无辜,迟早是要真相大白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徐青芜没接他这个话,抬眼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你得明白,我虽能将你暂时关押在诏狱保你性命无忧,但三法司的人还是会随时提审你,你替太后做事许久他们都有目共睹,如今朝中舆论指向太后,他们动不得太后便必然不会放过你。”

“明日审案一经开始,只要是有一丁点能定罪的证据在手,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谢延卿释然地笑了一下,“生死不强求,比起隆德十七年离去的同窗,我已经在这世间多留了许多时日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堂内陷入一阵寂静。

良久后,徐青芜走到屏风后面,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谢延卿。

“今日叫你过来还有一事,我受人相托带东西给你。”

谢延卿看向他手中递来的包裹,上面印着的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祥云花纹。

他拆开结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淡黄色布袋内除却平日换洗的一些衣物外,还有两份用油纸细心包好的桂花糕。

她对他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食言过,总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法解决困难,执意将这些不易存储的桂花保存到现在,临近冬日也能吃到甜香软糯的桂花糕。

谢延卿拿起两包沉甸甸的油纸包,只觉得承载的情谊重似千金。

言云衿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世间万事只要有心,亦可强求。

包裹的最下方,装着一本他平素爱看的游记。

谢延卿拿起那本书放在随手翻开一页,见中间夹着一段柳枝制成的书签。

恍恍惚惚间,谢延卿思绪仿佛回到了羡云苑。

草长莺飞的季节里,言云衿穿着那身熟悉的金丝祥云衣裙,像是将初春的暖阳披在身上。

她步伐轻快地迈向院前的柳树,折下一节柳枝递给谢延卿,声音娇柔婉转感慨道:“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分别,可人人都盼着阖家团圆,不想和自己的亲人分开,所以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折一节柳枝劝人留下来。”

“就算是离开,也请不要离开的太久,早些回来。”

谢延卿握着手中的一节柳枝,鼻腔内涌上一阵酸涩。

他张了张口,犹豫着问道:“她最近...过得还好吗?”

徐青芜顿了顿,说:“孙卯的供词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四方学子百姓都在为钟太傅打抱不平,更有甚者跑到言府门前去闹...不过,有言阁老在应当是不会出什么事。”

浆洗的泛黄的衣袖里,谢延卿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

他不怕独自一人面对三法司的审问,面对朝堂之上一众想要置他于死地,杀他泄愤的人。

这个决定他并非第一次做了,甚至上一世做过的事再做一次也只觉得轻车熟路。至于后果如何,自己之后能否全身而退他并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是言云衿。

他怕留她一个人在外面迎接世人的恶意时她会害怕,更怕她会因自己身陷囫囵而心急哭泣。

可言云衿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她反倒是不断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着他,要好好生活,要早些回来同她团聚。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给了谢延卿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些事会在不久之后得到妥善解决,待一切风平浪静后他们之间还有大把的时间去享受二人世界。

去种种花,做做糕点,再抽时间一点点走遍世间的大好河山。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文章这周内正文就会完结啦!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大家可以提前说一下哦,我记录一下之后会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