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牢房内的水汽顺着潮湿的墙壁流淌而下, 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动声。

草席之上一位鬓发花白的老者仰面躺在那儿,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裸漏出的皮肤遍布青紫。

昏暗的烛火随风晃动, 忽明忽暗的光亮使躺在那人有了几分意识, 他眼睫颤动了几下,随即费力地睁开双眼。

目光上移时,见牢房外的椅子上坐着个人, 正拨弄着手中的短刀。

刀刃的光芒朝他射过来, 福安被晃到了下意识得害怕后退, 奈何小腿以下没了反应,微微一动身上的伤口便火辣辣地疼。

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刚一出声,周围便有人听见了动静朝他走过来。

借着昏暗的灯火,福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正是那个他一直同他在司礼监分庭抗礼的皇帝亲信,位于秉笔之首的提督太监祝英。

祝英俯下身, 凑近他几分问道:“老祖宗,您怎样了?”

福安弄打量着周围环境, 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现在可没有旨意要治我的罪,你们私自把我抓进诏狱是想做什么?”

膝盖以下的位置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挣扎着坐起身, 见身边除了祝英以外,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端坐在外面椅子上的北镇抚司主人,锦衣卫活阎王徐青芜。

一个是同为阶下囚, 戴着镣铐坐在隔壁牢房的谢延卿。

福安看向周围众人, 方才意识到今夜自己是遭了算计。

他看向徐青芜声嘶力竭地喊道:“徐家小儿, 你公报私仇咱家要去御前参你。”

徐青芜抛着手中的短刃, 冷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同你之间有私仇?”

福掌印胸中气血翻滚,一阵剧烈咳嗽。

祝英见状忙替他倒了一杯水,替他捋顺了呼吸。

良久后福安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你爹徐政,那是学子所伤同咱家有何干系!”

徐青芜翘起二郎腿,望向他道:“当年是谁将祸事推给了锦衣卫,又是谁让锦衣卫背下残害学子的罪名,掌印你心里最是清楚。你既进了北镇抚司,我劝你还是趁早交代清楚的好,要知道这里从来都是一个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闻言,福安怒目而视指向他道:“你...你胆敢动私刑?”

祝英见他情绪起伏颇大,蹲下身安抚道:“老祖宗,指挥使将您带进北镇抚司也是给您留了一条活路啊。”

福安不明所以地看向祝英,道:“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合起伙来设计咱家,说什么活路都是骗人的话。”

“老祖宗您想,今日外头闹得这样大,太后娘娘却毫无反应。太学学子更是将矛头对准了您,她这是想让您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等您这边出了事之后,她大可将全部罪责推在您一人身上,届时她还可继续坐稳慈宁宫。”

见他神色有些动容,祝英又靠上前几步劝解道:“我虽并非您一手带出的人,却也盼着咱们司礼监能不卷入党争,安安稳稳地替陛下办好差事。此番您要是出了事,整个司礼监的人都是要跟着遭殃,老祖宗,您一向睿智可得分得清孰轻孰重啊。”

福安将祝英的话反反复复地思考了许久,方才叹息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话音落下后,牢房内陷入一阵寂静。

良久后,一个温润清缓的声音自对面传来,谢延卿站起身,缓缓道,

“我想让掌印你将当年之事,事无巨细的复述一遍,不可有欺瞒,不可有遗漏。”

福安看了谢延卿一眼,随即苦笑了一声说:“好......”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隆德十七初说起,

那一年,是钟太傅开展“丈田令”改革的第二年。

全国上下土地进行了重新清算,赋税得到了统一,如此一来使得不少隐瞒土地的世家贵族被查了出来,补上了欠下的税收。

随着改革进行至第二阶段,清理世家顽疾,整治阉党成为了首要目标。

朝野上下的世家官员本就对钟太傅推行丈田令,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而颇多不满,经此一事更是齐心协力寻找各种机会弹劾钟太傅。

隆德十七年秋,三十多名寒门出身的学子正在麓安书院学习功课之时,直讲就朝政出了一道考题给众学生。

彼时正值朝中世家官员与寒门清流矛盾冲突的制高点,这样一道偏激的考题必然会惹来非议。

果不其然,当时麓安书院的一位学生就此洋洋洒洒地写下了数千字的文章,将朝中以言阁老为首的同钟太傅意见相左的世家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篇饱含**的文章更是流传开外,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四方文人学子争相议论,跟风抨击世家官员的文章也越来越多。

直到舆论发酵,世家官员联合上奏,控诉钟太傅以权谋私,带出的儒生传播谣言诽谤朝廷。

隆德帝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遂将事宜交给司礼监来全权处理,锦衣卫从中协助。

当时的福安位高权重,在司礼监一手遮天如同内相。

他早就对钟太傅屡次上奏整治阉党一事而不满,如今寻到了能报复的好机会,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隆德帝的口谕一经传下来,福安便带着司礼监众人找到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以锦衣卫诏谕第三则,身为锦衣卫不可违背圣意,逼迫徐政以谋逆之罪将麓安书院全部学生抓入诏狱审问。

徐政深知其中另有隐情,显得有些犹豫,执意要面圣才肯做决定。

福安气定神闲地上前道:“徐大人,身为锦衣卫王法就是陛下之法,若是不执行陛下的旨意那还做什么锦衣卫,何况陛下钦点徐大人您去做这件事,这是多大的恩遇啊,抗旨不尊?奴婢伺候陛下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徐大人您效忠陛下多年,总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吧?”

徐政没了办法,只能先行将麓安书院的学生关入诏狱。

他为人谨慎,知道此事疑点重重,在学生被关入诏狱期间多次叮嘱手下人好生照料,未曾想祸事还是发生了。

钟太傅得知消息后,携百官前来面圣,却被司礼监众人拦在了宫门前。

被逼无奈之下,钟太傅连同一众大臣在会极门前长跪不起,企图以此换的君王的回心转意。

一连跪了一整日,紧闭的宫门方才打开。

福安以皇帝午睡不得打扰为由,命令锦衣卫将一众大臣驱逐出去。从始至终没让他们有能面见皇帝,以诉冤屈的机会。

钟太傅心灰意冷,眼见此路不通不愿在让其余官员陪他一同受罪,便将身边众朝臣劝走,独自一人踏上回麓安书院的路。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这位为国操劳半生的老者内心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对这腐朽的朝堂积攒了多少失望。

次日早朝之上,他冷眼看着朝中同僚一个又一个的站出来弹劾指责他,看着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嘴脸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怒火与悲愤宣泄而出。

他化作了焚烧的火焰,企图燃烧自己照亮这人世间。

在众人错愕之时,径直地撞在了殿墙之上,血溅朝堂。

内阁首辅,当朝太傅就这样结束了他坎坷悲怆的一生。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钟太傅死谏的同时,麓安书院三十一名学生自尽而亡。

锦衣卫被当成谋害学生的罪魁祸首,四方学子群情悲愤打伤了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

诏狱内陷入一阵沉默,半晌后福安叹了口气,缓缓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谢延卿站起身,手腕间的镣铐托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动声。

他朝福掌印所在的位置靠过来,沉声道:“麓安书院的学生是因何而自尽,你与太后娘娘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合作,这些您都还没有说清楚。”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