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大婚后的第八日, 婚宴投毒谋害岭北王二公子晏瑜的一众歹人,尽数被抓入北镇抚司。

次日清晨,一封来自司礼监秉笔太监孙卯的供词从诏狱内流传出来, 除却交代了受何人指使下毒谋害晏公子外, 还记载了许多陈年旧事,其中便包含了隆德年间震惊朝野的麓安惨案。

孙卯任职司礼监秉笔太监十余年,又是掌印福安最为得意的干儿子, 多年来替福掌印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 供词一出顷刻间传便了朝野上下。

由于所涉及案件牵扯众多, 关乎先帝、言太后、乃至整个司礼监,一众官员没得到上面的指令不敢贸然调查,只好先行压着消息不让流传。

未曾想仅仅只过了一个上午,孙卯的那份供词不知被何人抄录下来复写数份,传便了京城大街小巷。

一朝太傅受奸人逼迫致死, 一时间民间百姓学子群情激愤,到顺天府门前闹事, 击鼓鸣冤之人越聚越多。

顺天府的大门紧闭不开,一直耗到了日落时分, 方才见到宫中的禁卫军才抽调一部分人手前来维持秩序。

另一部分则是开始以谣言煽动闹事为由,在京城大街小巷调查传播孙卯供词之人。

这禁卫军听命于言太后,此番是得了谁的命令下来已经不言而喻。

顺天府尹装聋作哑, 不愿因为这个得罪了太后连累到自己。

谁知这厢禁卫军多番镇压还未起到效果,那厢消息已经传进了太学,数千名学生绝食跪请朝廷重审麓安惨案, 严惩阉党。

皇帝晚膳时听闻消息, 头疼的老毛病复发, 没一会儿便宣了十几名太医来宫里诊治。

没有皇命, 锦衣卫的人按兵不动,将这烫手的山芋推向了禁卫军。

天色逐渐暗下来,禁卫军统领汪埔带着人手赶到国子监时,一众学生依旧跪在地上高呼请命。

汪埔一介武将出身,面对这些文人学子只感觉到无力,不知是该武力驱逐,还是好言相劝。

正愁苦之时,汪埔眼尖的看见跪在地上的一众学生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忙上前道:“蒋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跟着闹?”

蒋邵跪地笔直,闻言目不斜视道:“我等皆是在向朝廷请命并非闹事,汪统领不要乱言。”

汪埔眉间拧成了个川字,他最是不愿同这些文人学子打交道,他说一句话那边就有一百句等着他。

“话虽是这么说,请命的方式有那么多种,非得要选择最极端的这一种吗?别人闹也就算了,蒋公子您是国子监祭酒的独子,您一言一行可是也代表着蒋大人啊!”

蒋邵仰头,冷冷道:“汪统领不必拿这件事来威胁我,我父亲他先是朝廷的臣子,再是国子监祭酒,而后才是我的父亲。今日之事他也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请命的折子明日一早就会递上内阁。”

蒋邵跪直了身体,高呼道:“太后把持朝政不放,阉党祸国乱政,以至于麓安惨案中那么多无辜之人惨遭祸事。如今证据确凿,我等绝不会放任罪人逍遥法外,朝廷一日不宣布重审此案,我们便一日不退!”

闻言,身后众学生齐声应和道:“朝廷一日不重审,我们便一日不退!”

汪埔一阵无奈,却也左右不得。

这群学生各个出身不凡,都是朝廷钦点日后要做国家栋梁之才的人,自是磕碰不得。

汪埔叫手下的人收了兵刃,只围在附近守候着,以免闹出什么其他事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官道尽头来了一顶软轿。

借着月色汪埔眯眼望了望,见那软轿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后停下,从上面下来一位手握拂尘,身形佝偻的老者。

汪埔忙迎上去拱手道:“福掌印。”

福安点点头,面带不悦的看向他身后的一众学生,问道:“他们还是不走?”

汪埔点点头,道:“都是学生,我们的人也不好拉扯,一直吵着闹着要......”

“要什么?”

汪埔是个直性子,话虽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们说麓安惨案同太后娘娘和掌印您有关,要向朝廷请命重审此案......”

“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这群学生竟然......”

福掌印话说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高喊:“阉人!就是这阉人害了钟太傅!”

闻言,在场众学生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过去,见福掌印同几个小太监正站在不远处。

一众学生见了这大名鼎鼎的司礼监福掌印,皆怒目而视。

不知是谁最先站起来,高呼道:“奸佞就在此处,我等进谏不成,今日便替天行道除了这阉人,以告慰了钟太傅在天之灵!”

汪埔心道不好。

紧接着见在场全部太学学子群情悲愤,毅然决然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将身上能利用的一切扔向福安等几位太监。

汪埔忙命手下的人上前遮挡着,护着人往后退。

谁知这群学生不依不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人从禁卫军身后拖了出来,一时间无数拳脚集中向地上狼狈躺着的几位太监。

痛苦的呜咽求饶声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人群中突然响起木棍断裂的声音,紧接着见福掌印双手抱着已经变形的腿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不远处的国子监屋顶之上,徐青芜晃悠着手中的酒壶,冷冷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老太监狼狈地趴在地上,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依靠双臂支撑着缓慢挪动。

徐青芜眼中寒意加重,喝完里面最后一口酒,他抬手随意地将酒壶抛了出去,足尖点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夜已经黑透了,这一整日的风波终于将要归于平静。

言云衿搁了笔,将书案上由她复写的几十张供词整理好。

连同她招来书院的十几名学子在内,他们今日一共抄写了三百多张,分发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此事不仅关系着当朝太后,更是关乎着朝廷的颜面,若是重审便代表着在先帝去世后,指责他生前犯下的错误,轻之动民心,重之动国本,皇帝不会轻易作出决定。

所以只有事情闹大,有更多的人知道当年的真相,麓安惨案才能有重审翻案的希望。

禁卫军的人缴收一张,她便多写一张,终究她会等到朝廷承受不住压力重审案件的时候。

眼见天色已晚,言云衿吹熄了灯,叮嘱了书院的几名学生早些休息后带着白竹踏上回言府的路。

她买下的这个书院离言府不远,马车行驶过半时她撩开车帘看见了东街那家有名的点心铺子。

刚出炉的榛子酥正满街飘香,她想起从前在羡云苑时,谢延卿每每下朝回来都会特意饶路而行,去给她带回来一包热气腾腾的榛子酥。

言云衿突然觉得鼻子间涌上一阵酸涩,她抬手揉了揉脸对白竹道:“我想下去买两包榛子酥回来。”

白竹拿起氅衣,“奴婢陪夫人一起过去。”

她常来这里买榛子酥,老板看见她过来也亲切,笑着说:“夫人来买酥啊,都是刚出炉的就剩下这些了,您随便挑就是了。”

言云衿将仅剩的几包都拿起来问道:“一共多少钱?”

老板伸手比了个一,说:“只有这些了您要就便宜点都拿去吧,近来老朽家中老母身子不爽利,要关店回老家照顾她,估计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营业了。”

说完,他拿过油纸仔细的将言云衿挑选的榛子酥包好,一边包一边笑着道:“夫人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从前不都是家中郎君过来给您买的吗?”

言云衿勉强扯出一抹笑,道:“他啊,有事出了远门。”

老板系着绳子随口道:“您家郎君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不然守着您这么个沉鱼落雁的夫人,怎么还忍心出远门啊!”

言云衿笑了笑,从钱袋中掏出了碎银子递给老板。

老板收了钱忙将榛子酥递给白竹,道:“好嘞,您拿好吃好再来哈!”

言云衿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朝她们的马车方向走过去。

白竹扶着自家夫人,一路上她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看,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慌,脚下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夫人,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言云衿正要开口应和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那个女人就是言太后的侄女,是言太后害死了钟太傅!”

白竹寻声转头,见 一位身穿褴衫读书人模样打扮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她们身后。

随着他的叫喊,周围人越聚越多,大多都是些学子年纪不大,想来是白日里在顺天府闹事的那一批人。

这些人眼中的厌恶看得白竹有些心惊,她拉了拉言云衿的衣袖道:“夫人,我们快走吧!”

她想牵起言云衿的手,可刚一触碰到却发觉言云衿十指一片冰凉。

周围的议论声四起,其中包含着一些无法复述的污言秽语,言云衿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哪里听过。

她左思右想,方才意识到从前她时常听见有人像这样咒骂着谢延卿。

称他做奸佞,小人。

咒骂编排着他,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人群之中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扔过来一枚坏掉的鸡蛋,蛋壳破碎后顺着她头发上缓缓流淌下来,黏腻的触感瞬间蔓延至她身上全部的神经。

白竹吓得尖叫了一声,随即用自己的身体挡在言云衿前面,替她遮挡住接二连三丢过来的垃圾。

那些人一边朝她们丢着烂菜叶,一边咒骂着她们一家人残害忠良,言云衿主仆二人被包围在其中无法脱身。

不知过了多久,巡夜的官兵听见动静过来将人驱散开。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情不愿地离去,言云衿蹲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污水。

见她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白竹吓得抱着自家夫人哭出声道:“夫人,夫人您怎么了,您说说话别吓奴婢啊!”

言云衿缓缓站起身,走向方才混乱中掉在地上被人踩成粉末的那包榛子酥。

仅剩的几包榛子酥已经碎的不能再吃了,到最后她连想给他带些点心也成了奢望。

她伸手拾起上面仅存的完整的几块放在掌心里,突然笑出声。

“夫君,原来被人误解是这种滋味啊......”

原来是这么痛啊,

这些年你孤身一人,又是怎么熬过去的啊......

作者有话说:

回来的晚,后半段剧情我再打磨一下,晚点发出来大家可以明天早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