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月明星稀。

入了秋京城气温降得飞快,岭北王府周围黑漆漆的,只留着门前的一盏白灯高悬, 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四周处处笼罩着萧瑟寒意。

因着瑞王婚宴上被人投毒一事, 整个京城陷入一阵恐慌中,无人敢在王府周围逗留。

徐青芜倚在王府偏殿的屋顶上,正一边悠闲地赏着月, 一边喝着府中小厮刚温好的酒。

王府地势高, 他虽是倚坐着却能将周围各个角落尽收眼底。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身后通往屋顶的梯子发出响动声。

一个穿着锦衣卫千户衣袍的人爬上来,看向徐青芜道:“指挥使,已经查清了,晏小公子当日在去瑞王府之前曾去往慧济寺上香礼佛,吃了一块慧济寺僧人分发的饼饵。”

“饼饵?我怎么没听说慧济寺还有这条规矩。”

一个月前, 徐青芜曾亲自护送乐阳公主和谢禾宁去往慧济寺祈福,他携带刀刃不便靠近佛寺, 便留在周围等候。

他一贯是闲不住的性子,在山上待了没一会儿便将周围摸了个清楚。

千户拱手道:“属下调查到当日分发饼饵的僧人并非来自慧济寺, 是有人故意假扮,属下们沿路查过去发现这人已经死在家中两日有余。”

闻言,徐青芜微微侧首, 声音冷了几分问道:“死无对证了?”

千户忙道:“没有,属下在他怀中发现了私藏的半块饼饵,应当是他想留给自己保命的。顺着制作饼饵的线索查过去, 发现这饼饵中放入的并非一般毒汁, 而是提炼了大量的苋菜叶汁水注入饼饵中, 与加入大量补物的药酒一同服下后不久便会食物相克毒发身亡。属下派人围住了提炼菜汁的作坊, 相关可疑人员已经尽数押进北镇抚司等候审讯。”

食物相克,怪不得当日太医检查晏瑜入口食物时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

究其原因是当日宴席之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无毒的,连同晏瑜在慧济寺吃下的半块饼饵银针也无法验出毒来。

但这两样东西若是在短时间内服用,提炼浓稠百倍的苋菜汁遇上猛烈的药酒,顷刻间便会夺人性命,叫人查不出缘由。

真是好心机,好计谋!

若不是事先有准备,晏瑜从口中吐出带毒的血包,兴许直到人没了也查不出是有人投毒所致。

徐青芜抛着手中的酒壶漫不经心道:“可有走漏风声?”

千户摇了摇头,随后又问道:“指挥使,那我们现在是否先回北镇抚司等消息?”

“不急...”徐青芜指向晏瑜所在的房间幽幽开口道:“有人比我们更想知道这里面的消息,我要等的人就快来了。”

话音未落,王府大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府中小厮一边敲着锣一边在奔跑喊着:“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

寻声望过去只见王府正院火光冲天,院内接连冒出了许多衣服都未来得及穿好的小厮,提着水桶忙着救火。

屋顶之上的千户站起身道:“指挥使,我们要不要......”

他话还未说完,徐青芜伸手过来将他按了下去,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

千户不明所以地顺着徐青芜的目光望过去,见一旁侧门墙角处突然晃过一个影子。

这黑影穿着夜行衣,正蹑手蹑脚地准备翻墙而入。

见状,千户立即明白了缘由俯身从屋顶隐了下去。一双鹰眼紧了越过墙头的那抹黑影,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道:“指挥使,属下现在去把人逮回来吗?”

徐青芜目光紧随着人影,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墙外必然还有他同伙接应,你下去叫上人围住王府,一个都别放走。”

“属下遵命!”

不远处的街巷口,孙卯穿着一身便衣站在墙角不停地踱着步。

身边跟着的同样换了衣裳的小太监将手中的汤婆子递给孙卯,道:“天这么冷,公公您怎么还亲自过来,这个给您先拿着暖暖手。”

孙卯朝岭北王府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道:“叫你们守在这儿打探消息,一连过去几天了都没个动静,若再晚了太后娘娘那边叫我如何回话?”

也不怪他心急,原计划让晏瑜在婚宴之上毒发暴毙,可没想到锦衣卫的人横插一脚带来了太医不说,还将人送回了岭北王府。

本应早早死透了的人现如今生死未卜,还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太后那边催了又催,实在是没了办法他才出此下策。

“孙公公莫急,这岭北王府守卫森严我们也是没办法,不过您放心今日弄上这么一出,前院乱作一团我们的人悄悄潜进去必然能趁乱打探到晏小公子的消息。”

孙卯没再接话,他抱着汤婆子暖着自己冻得僵硬的手。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远处的火光一点点暗了下来,周围的喧嚣声也逐渐平复,他们还是没能等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

孙卯看了看就快要亮起来的天,心中的不安在此时突然加剧。

“不等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身边的小太监得了命令,虽有些犹豫但还是收拾好东西准备追上孙卯一同离去。迈出巷子口时,见拐角处站着个身形高大的影子。

二人脚步皆是一顿,孙卯当即掉转方向准备避开。

谁知刚一转身,那人竟悄无声息地一个跳跃立在他们身后。

孙卯尚未来得及转身,见脖颈间缓缓伸出一把带着寒光的薄刃,冷冽的刀锋轻划过皮肤带起微微的刺痛。

随后,他听见身后人幽幽开口道:“孙秉笔,哪儿去啊?”

*

岭北王府夜里走了水,消息一早便传进宫中各个角落。

言太后合眸跪在佛堂前,抬手敲着面前的木鱼,念念有词道:“徐青芜?”

云姑姑轻轻扇着香炉,说:“是他,前锦衣卫指挥使徐政的儿子,奴婢派人过去打探听闻这几日他一直守在岭北王府周围。”

“哀家原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不过是受皇帝提携才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如今看来此子是冲着哀家来的。”

云姑姑疑惑道:“娘娘说得是......?”

言太后缓缓站起身,道:“隆德十七年,麓安惨案发生不久后四方文人学子暴动,打伤了锦衣卫,这其中便有他父亲徐政在内。”

闻言,云姑姑顿时感到心惊:“娘娘,北镇抚司可以越过三法司独立审案,这徐青芜在瑞王府中横插一手,现下又抓了孙卯,若他真是冲这个过来,只怕是要打定主意不查出个彻底不会善罢甘休的。”

言太后眼神依旧波澜不惊,“那又如何,锦衣卫是皇帝的狗。人是先帝下令抓的,事是先帝做出来的,他想查案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胆量敢诬蔑先帝,敢面对朝堂之上史官的口诛笔伐。”

云姑姑正欲再说什么,见佛堂外面匆匆走进来一名宫女。

她忙迎上去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宫女颔首道:“回禀太后娘娘,司礼监的福掌印来了。”

殿内香炉徐徐燃烧着,福安负手站在屋内透过敞开的宫门,望着外面一座座殿宇精致的房檐。

他在殿内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方才见云姑姑扶着言太后从里间走出来。

福安扫了一眼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言太后在主位上落座,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小口饮着,眼神半分都不曾落在他身上。

“是福掌印啊,今日怎么过来哀家这里,可是皇帝有事吩咐?”

福安笑了笑,道:“陛下在上早朝,并无事情交代奴婢,奴婢今日过来是有事想来请教一下太后娘娘。”

“哀家一个深宫妇人,有什么事是能让掌印亲自跑来一趟请教的?”

福安躬着身,目不斜视道:“奴婢的人跟着太后娘娘做事,却把自己弄进了北镇抚司,奴婢不放心特来问问。”

殿内一片寂静,半晌后言太后搁了手中的茶盏,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

云姑姑悄悄退下去带走了殿内伺候的一众宫人,留下太后和福掌印二人在殿内交谈。

“哀家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言太后耳边的东珠微晃,她徐徐开口道:“掌印同哀家在这宫里也算老相识了,掌印怎么还这么拎不清......”

“奴婢不明白太后娘娘您的意思......”

听他这样说,言太后也没恼,继续道:“说起来,在这宫里最与哀家合得来的还得是掌印你,毕竟先帝在时掌印也帮哀家解决了许多麻烦事,不是吗?”

福安缓缓抬起头,看向言太后。

他知道言太后口中说得麻烦事是指什么,亦或者说在他来之前他便已经预料到言太后还会再提起当年事。

“先帝在世时福掌印执掌着司礼监,权力如同内相何其风光,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哀家看了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

福安笑了笑道:“权力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奴婢如今已经看淡了,只想守好这些一手带出的孩子们,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言太后抬手道:“话谁都会说,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尚未可知。掌印若当真如你所说的那般无欲无求,当初又何苦大费周章的设计哀家兄长?”

福安握着拂尘的手微微蜷缩了几下,良久后开口道:“奴婢一时贪念,企图依附阁老保后半生荣华,没成想阁老宁折不弯即使辞官也不愿同奴婢有牵扯,此事是奴婢之错,已然万分后悔,日后还盼着阁老能给奴婢一个恕罪的机会。”

“何必等日后?”言太后打断道:“大好的机会如今不正摆在掌印面前吗?”

福安顿了顿,犹豫着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言太后走上前,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动着,说:“锦衣卫要查案,就让他们查,舍弃一个孙卯就能解决的事何苦再大费周章。掌印你是聪明人,要知道若是当年麓安事件的真相再次被翻出来,对你,对哀家都没有好处可谈。”

“既如此,何不化繁为简,这样一来你同哀家也都能皆大欢喜。”

*

谢延卿下了早朝回来时,吏部办差大院的门正敞开着。

启明手足无措的站在院中央,眉间皱成一团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的事,见他回来忙迎上前。

谢延卿抬手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问道:“怎么了?”

启明没说话,他伸手指向谢延卿平日办公的房间,似乎里面坐着凶神恶煞。

短短几瞬,谢延卿便猜到了屋内的情况。

他安抚了启明几句后,抬腿迈入房间内,见徐青芜正敲着二郎腿仰头坐在椅子上,面上盖着一本书,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他许久。

谢延卿拱手道:“徐指挥使。”

徐青芜将面上的书拿下来,放在桌案上,缓缓道:“谢大人还真是让徐某好等。”

“琐事耽搁了些。”

徐青芜侧首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谢大人好像见到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谢延卿将炉子上吊着的热水拿下来,为他沏了盏茶道:“这段时间,见到徐指挥使的次数的确比以往多了些,并不觉得意外。”

徐青芜轻笑了一下,“这么说,谢大人一早就猜道我要过来是吧。”

谢延卿笑而不语,没接他这个话。

“这茶,我就先不喝了。”徐青芜站起身,走至门前正色道:“北镇抚司接手了一个案子,同谢大人有几分联系,还请谢大人配合徐某过去走一趟吧。”

“好,”谢延卿提起笔,说:“容我给家人留个话。”

徐青芜微微皱眉,面对谢延卿他总是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个人和他所遇见过得那些文弱书生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一样的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

不同的是就好像自己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在他意料之中,这无端让徐青芜感到有些烦躁,却一时之间想不出烦躁的缘由。

谢延卿搁了笔,将写好的信封了口放在桌案中央。他脱下了上早朝时穿的那身青色朝服,细心地折叠好放在柜子中,换上一身浆洗的有些发黄的素衣。

做完这一切后他迈步出了门,见徐青芜还靠在门前不动,谢延卿侧首问道:“徐指挥使,不走吗?”

徐青芜站在原地望着他,面前人清瘦单薄的轮廓同脑海中某一个影子一点点重合。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

“什么?”

谢延卿没听清他的话,随口便问了一句。

“我梦见我同以往一样带着锦衣卫去抄罪臣的家,从一个恶贯满盈侵占私田的贪官家中,只抄出五两银子和一幅字画......”

“而那个人,他穿着和谢大人你一样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