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 瑞王府殿内装饰的红绸还系在各个横梁之上,喜庆的场景与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顾茴梳洗回来后见李昌焕独自坐在窗边将他生母的遗书看了又看,半晌没有做声。

顾茴知道他得知真相心中不好受, 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抚他。

杀母之痛, 也从来不是旁人嘘寒问暖的几句话便能宽慰的。

她独自收拾了床榻,将自己的被褥搬到一旁的贵妃榻上。这榻比寻常人家的宽了些,上面又用上等的皮毛包裹着, 躺上去也不觉得比床差。

李昌焕听见响动声扭头看向她, 问道:“这是做什么?”

顾茴自顾自忙碌着, 道:“妾身同王爷不过是做一场戏,怎能真的打扰王爷休息,今日起妾身就宿在这里,有这个屏风隔着王爷夜里若是有事唤我就好。”

李昌焕刚想说他能有什么事,转念想到这几天接连发生的变故, 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收了回去。

见他半晌没出声,顾茴放下手中的活儿, 上前几步道:“王爷可还是在为白日的事担忧?”

李昌焕眸光微闪,没接这个话。

“王爷是觉得谢大人的安排不够妥当吗?”

李昌焕缓缓开口道:“先生事先没同我商议便这样做, 实在太过冒险。那毕竟是岭北王的儿子,是皇兄迎来京城的贵客,若是真在我的喜宴上出了事, 我如何同皇兄皇姐交代。”

顾茴倒了盏热茶递给他,安抚道:“王爷,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一开始陛下就是知道这件事的, 也是他默许谢大人的所作所为?”

李昌焕看向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陛下虽下令派遣锦衣卫严查此事, 可晏二公子被接回岭北王府已经一整日了, 无论是锦衣卫, 还是晏二公子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岭北王也没有向宫里讨个说法,到了现在两边都没有半分举动,着急的只能是背后谋划此事的人。”

李昌焕微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皇兄是想引蛇出洞?”

顾茴点点头,有条不紊道:“昨日喜宴之上,言姐姐事先将晏二公子入口之物掉了包,宫里头带过来的东西他是一点都没碰上,那投毒之人此时必然等消息等得抓耳挠腮,我们只需先按兵不动耐心等待就好,王爷还信不过谢大人吗?”

“我自然是信先生...可......”

李昌焕将话说了一半,最终忍了回去没再多言。

顾茴看着他犹豫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王爷是疑心言姐姐,是考虑到她是太后娘娘一手带出的侄女而不放心对吗?”

闻言,李昌焕思索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顾茴又问道:“那王爷相信妾身吗?若不是妾身的父亲同太后娘娘结盟,妾身如今也不会站在王爷您的寝殿中,王爷会怀疑我吗?”

“你我同舟共济,都是为了应付太后,再者说这门婚事也非你之愿,是靖和伯和太后之间的利益往来,你也是被逼无奈我不会怀疑你。”

顾茴了然笑道:“多谢王爷理解,可王爷既然能对妾身放下疑虑,又为何要疑心言姐姐呢?她虽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女,这么长时间以来王爷也见了,太后娘娘只是将她当做维持权力荣耀的筹码,且她的所言所行都是在为您为谢大人为陛下着想,此番若是没有言姐姐相助,晏公子还不知要在婚宴之上出什么变故。”

顾茴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李昌焕肩膀上,即使她心中知道这样做有些僭越了,可伸出的手还是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

她轻声宽慰道:“妾身知王爷这些年一直在为舒惠太妃的事而耿耿于怀,可大敌当前国事大于家事,王爷还需放下个人恩怨,先行助陛下渡过这一关。待事情全部尘埃落定言太后落败之后,王爷还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理旧账,不是吗?”

沉默良久后,李昌焕缓缓点了点头。

*

月色氤氲,羡云苑内言云衿同谢延卿坐在廊下一边赏月,一边剥着盘中的榛子果。

院中几位守夜的锦衣卫已经关了两次班,言云衿看着他们一个个在门前站的笔直,随口问道:“夫君,你说还要等多久投毒的人才会露出把柄?”

谢延卿手指转动着剥果壳,语气淡淡地接道:“不出三日吧...不出三日锦衣卫就会顺着晏公子的行程查到他所有的入口之物。有当日太医写下的食物相克的单子,沿着这个查过去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

当日喜宴之上,言云衿一早便留意到孙卯带着宫中内侍搬了许多药酒送过来。

他将这酒交给府中小厮,在看着他们分发下去给各个桌宾客后,孙卯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一直坐在离晏瑜不远的位置时不时的借着喝茶掩饰着,向他所在的放向看过去。

外面戏曲班子换了一轮人上台,借着宾客看得起劲时,言云衿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白水和血包交给白竹,伪装成敬酒的侍女,趁人不注意将血包塞进晏瑜手中。

想是得到了皇帝的嘱咐,晏瑜早已心领神会,接上这些事先做好记号的东西后依旧面不改色坐在那饮酒。

孙卯直到看见他将杯中酒饮尽,有了毒发的迹象后才悄然离去。

毒发之时,晏瑜咬碎血包任由红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流淌在胸前的白衣之上,见此惨状周围所有人都会亲眼目睹他被人投毒,命在旦夕,更是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惹得风声鹤唳。

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下毒之人本想趁着人多眼杂,让晏瑜命丧当场,让岭北王府接回去一具尸体,如此一来人都已经没了,皇帝同岭北之间的盟约自然不攻自破了。

谁知晏瑜这口气坚持了许久,当时又刚好有锦衣卫在场直接通传宫内太医与北镇抚司,顷刻间混乱的场面得到控制,而晏瑜更是被接回岭北王府消失在众人视线范围内。

此时此刻,投毒之人自然会心急如焚,迫切地想知道晏瑜现在究竟是何状况,却因岭北王府的铜墙铁壁打探不得任何消息。

谢延卿将剥好的榛子装起来,又道:“锦衣卫现下已经拨调了人手在岭北王府附近蹲点,只要可疑的人一出现就会被带入北镇抚司接受审讯。”

言云衿苦笑道:“你总是将每一步都算的这样准,甚至让我觉得就连你被锦衣卫监视,都在预料之中。”

谢延卿淡然一笑,道:“这个还真不是。”

“那你自己呢?你一早就算好了自己的归宿了吧,这一次你又打算离开我多久。”

万千解释在看见言云衿眼里的水光时化成了泡影,谢延卿只觉得有些哑口无言,

“妍妍我......”

“好了你不要说了...”言云衿打断他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外表看着谦顺,骨子里却是犟得很,麓安惨案一日没能重见天日,你一日都不会过得安稳。”

经过这么长时间,言云衿跟在谢延卿身边目睹着他一切的所作所为方才明白了他一直以来都并非一枚谨小慎微的棋子,而是这盘棋真正的操控人。

从他获得太后信任到入内阁、任职吏再到将自己陷入三法司提审之中,每一步都是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进行着。

看似被动,实则是他操控着整个棋局,他借着官员的明升暗降一点点斩断了太后的羽翼,即使朝中人有不满之处也只会误以为是他为奉承太后所行此举。

而后在孙卯一事上推着他依附太后,借机不断加深慈宁宫同司礼监之间的联系,又引着锦衣卫的人参与在这一过程当中。

这三条线看似毫无联系,但言云衿知道他们最终都是朝着麓安惨案的方向指过去的。

如今所有的线路都已经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的搭在了一起,言云衿强压住胸中的酸涩问道:“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给自己留了一个怎样的结局?”

谢延卿沉默了半晌,轻叹道:“我还没有想过......”

闻言,言云衿放下手中的榛子果,拉着他站起身朝屋内走去,

“你和我来。”

房间内一片灯火通明,言云衿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本子,在彼此二人面前展开。

借着桌案边的光亮,谢延卿看见纸上画着一座书院式的园子,占地面积极广。

言云衿将灯又向自己身边移动了几分,翻到前面那几页依次指给谢延卿看,“你看,这里是学生平时读书上课的地方。这里,可以用来住宿,十个人一间的话也是住的开的。”

“妍妍,”谢延卿打断道:“你最近都是在忙这个吗?”

言云衿点点头,又将纸张反倒画着大门的那一页,道:“原本想等你从刑部出来之后待你过去看的,可现在有锦衣卫跟着不太方便,就先画下来让你见见。”

她抬手指了指大门上的牌匾,说:“这里还空缺着,日后等彻底完工了夫君可以亲提几个字当做书院的名字。”

谢延卿将眼神从本子移到她脸庞上,轻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建一个书院?”

言云衿没接他这句话,手指向前移动着在最前方那座宏伟的建筑上点了点,缓缓道:“我已经同父亲商议好,麓安惨案之事重见天日后,我们会以言氏一族的名义为钟太傅兴修祠堂,让后世之人能有纪念和缅怀的地方。”

谢延卿隐在衣袖里的清瘦指尖微不可查的颤抖了几下,画中的祠堂书院兴修的极好,园林别致雅观,能将老师的祠堂修在这样好的位置,是他两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

而就是这样的事,面前这个看着娇柔的姑娘瞒着他悄无声息地帮他达成心愿。

谢延卿说不清此时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是被人放在心里事事替他着想的感动多一些,还是同窗恩师日后能受人缅怀敬仰的欣喜多一些。

以至于他看着面前一张张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的设计图纸,只觉得哑口无言。

太重了,每一张图纸承载的情谊都太过沉重了,

重到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的清。

言云衿笑着看向画上一张张精致的桌椅,说:“今后京城还会再有一个如同麓安书院的地方,它会承载着钟太傅的遗志,为天下数以万计的寒门学子提供一条便捷之路。”

谢延卿颤抖着接过她递来的画本,一张张一页页无不彰显著主人的用心。

“你什么时候开始筹备这些的?”

言云衿算了算时间说:“京郊遇刺之后吧,但当时我一直同姑母在一起,并不能分出精力来做这件事。这段时间我找到了几位曾经受过钟太傅恩惠的学子,将他们请来我家中暗地里在同父亲一起修撰,撰写钟太傅生平,等你将麓安惨案的事解决之后,这些便无须再遮遮掩掩。”

谢延卿叹了口气,道:“妍妍,我知道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我无以为报...但太后娘娘尚在朝中,她不会允许麓安惨案能有重见天日那一天,你现在做的这些事若是走漏了风声,我担心......”

言云衿抬手将指尖虚虚地搭在谢延卿的唇上,摇了摇头:“我做这些事一来是真心想让钟太傅这样好的人能有被后世铭记的机会,二来,我想让你明白,不顾性命也想保护住的人,你有,我也有。”

她轻轻地靠在谢延卿怀里,合眸道:“谢延卿,你相信我,我做得了你行到水穷处时唯一的退路,也能护得住你生前名。”

“你守护你的信仰,我守护你可好?”

良久后,她透过紧靠的胸腔,听见里面传来他应和的一声,“好。”

沉闷闷的,像极了他这个人。

言云衿坐起身,收了面前图纸俯身吹灭了灯。

“不早了,夫君我们该入寝了。 ”

“嗯。”

谢延卿脱掉外袍,躺入被中,言云衿轻轻靠过来环抱住谢延卿的腰身。

“锦衣卫抓到人之后,你是不是就快被带走了?”

谢延卿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对。”

言云衿知道他饶了一大圈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司礼监,太后和锦衣卫的人搅在一起。

当年麓安惨案发生后,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政被学子打残了腿,更是扣上“走狗”,“奸佞”的罪名,这些年徐青芜虽对此事闭口不提,但同谢延卿一样一直企图找机会重审案子,查明真相还他父亲清白。

此番人只要进了北镇抚司,徐青芜必然不会放过这个重审当年真相的机会。

“那我是不是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你了。”

谢延卿张了张口,缓缓道:“撕开孙卯这个口子,很多事调查起来就容易的多了。妍妍,我若是被带走了你先回言阁老身边,人陷入绝境之时兴许会做出一些有违常理的举措,以太后娘娘的个性是没那么容易对当年的事认错。”

“好。”

言云衿应着他的话,将自己身体又向谢延卿所在的方向贴近了几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答应我不要让自己处于险地,我会一直守在家等你回来。”

“我答应你。”

谢延卿应了声,将身边的被子拽过来在她身上盖好。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天了,活了两辈子谢延卿本人并不惧怕再去面对诏狱,面对北镇抚司的审讯。

他唯一怕的,是言云衿会担心。

他怕留她一个人在外面面对诸多风雨会有不测,更怕她因为自己的事奔波操劳熬坏了身子。

谢延卿没有敢说出来,那一张张精致的画卷像是一个崭新美好的未来,仿佛让他看见了日后牵着言云衿的手行走在书院中,伴随着朗朗读书声,一同为老师上香的情景。

他阖住了眼,听着耳边之人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对这美好的世间有了眷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