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年关以来京城极少下雪,没想到上元节刚过的头一天,夜里竟洋洋洒洒的下了起了雪,一直到天明也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这种天气于谢延卿而言总是有着别样的感触,咸宁四年的冬天,雪下的格外的大。

谢延卿常常站在诏狱那扇破旧狭小的窗向外看,那时他总觉得这一年的冬日长过漫长了些,不然还能撑到看见次年春花开放。

冰冷沉重的镣铐戴的久了,手腕处伤可见骨,每每到了这种天气总是刺骨的疼。

谢延卿揉了揉手腕,即使这一世他连诏狱什么样都未曾见过,但那些伤痛仿佛刻进了骨血里,仍旧让他心有余悸。

翰林院位于与皇城一街之隔的东街上,虽说这里头各个都是正规科举道路选出来的进士精英,国之栋梁,但若论起出身却相差许多。

今日雪下的大,早会散了后众人没忙着离开,除开在此办公的,和等候雪停的,其余人则是站在门口等待着各家马车过来。

难得齐聚一起,大家都站在大厅里一边烤火,一边闲聊。

年轻的庶吉士用小炉子吊着热水,沏了滚茶,依次给屋内的众人分下去。

“年前洒扫屋子的时候,我还在想朝廷赏的好茶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来喝,今日诸位大人都在这儿,冬日里头天冷正好喝上一喝,去去身上的寒气。”

谢延卿握著书卷,站在角落的窗口处往外头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回神时,见那魏姓的庶吉士正端着茶盏站在自己面前。

谢延卿作揖后伸手接过,“有劳。”

“这种茶也配端到谢大人面前吗?”

屋内有人倏然开口,声音响亮惹得前方站着的人纷纷往他这边看。

说这话的人姓季,单名一个闻字,是京城平南伯爵府的二公子。

谢延卿察觉季闻眼里的不善,没有理会自顾自的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咱们谢大人从前跟在福厂督身边,什么好玩意没见着过,翰林院里头的茶怎能入的了谢大人的眼?”

见谢延卿没反应,季闻又上前几步抱臂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咱们皇上登基已满三年,司礼监的人也几经辗转不知道换了多少人,福厂督如今只有虚名在身,谢大人您攀高枝的眼光不行啊!”

屋内的气氛有些阴沉,静的仿佛能听得见院外的落雪声。

炉子上的热水还在冒着阵阵热气,熏得谢延卿视线有些模糊。他抬起手,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案上,动作间露出白净清瘦的手腕。

他拱手朝着屋内众人作揖,随即起身温和的说道:“雪小了,诸位大人慢饮,我先行回去了。”

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波澜。

他今日不需进宫轮值,便穿着青色的常服,带着手上泛黄的书卷如同来时那般走进风雪中。

脊背端正挺直,宛如青松。

谢延卿这个人像是从来不会有其他情绪,无论何时见到他都是这幅淡然的模样。

也正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愈发叫季闻心生烦躁,屋内众人依旧没作声,被人无视的气愤连同着此时的尴尬叫季闻忍无可忍,思索了几瞬后他抬脚追了出去。

彼时正是东城街上最热闹的时刻,即使下了雪路上来往的商贩行人仍旧络绎不绝,陆续有马车进出。

“别让他走!”

谢延卿刚走出翰林院大门没多远,便听见身后一声暴喝,随即身边那辆像是在这里等了许久,挂着季家灯笼的马车旁走来几个家丁,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延卿目光淡淡地从面前人身上扫过,见他们丝毫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转过身看向身后走来的人。

季闻信步上前,眼神落在他脸上半分不错,沉声问道,“我让你走了吗?”

谢延卿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季大人,您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僵持中,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就连着翰林院众人也跟了出来立在门口观察着,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不过片刻,四周围的水泄不通。

言云衿赶到东街口时听见远处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她探了探头问道:“前面怎么了?”

侍卫过来回禀道:“姑娘,翰林院那边似乎是有人闹事,咱们要绕路而行吗?”

提起翰林院三个字,言云衿没由得感到不安,她撩开马车车帘看了看,总隐隐觉得有事发生。

白竹瞧见她神色慌张,大约是猜到了什么,开口道:“姑娘,要我过去看一看吗?”

言云衿正有此意,连忙点了点头。

白竹得了许可下车跟着身边的侍卫一起跑向人群中。

啪的一声,一个精致的木箱被扔在地上,里头的书卷散落在落?蒊地里。

“麓安书院三十二人,死了三十一个,钟阁老为救这些学生死谏朝廷,他们都走了怎么唯独你活着?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必然是你同阉党私下勾结,害了钟阁老,害了麓安书院的所有人!”

谢延卿低头看向掉在地上书卷,沉默不语。

他一早便知道,麓安书院四个字会成为他难以割舍的梦魇,此生无论如何都与他分也分不开了。

季闻见他不语,心底的怒气更盛,嘶吼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敢做不敢认了吗?钟阁老勤勉一生,竟带出你这样寡廉鲜耻的人,你也配待在翰林院,也配做文华殿侍讲学士?”

包括翰林院门口的一众学士在内,周围人的议论声加剧。无非就是那几个熟悉地字眼,“钟勉”,“麓安书院”,“掌印提督”。

称他是攀附阉党背信弃义,有违君子之道的伪君子。

人群里那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惊动周围任何人。

彼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来者排面十足,马车两侧跟随着十几名侍卫。

周围聚集的百姓纷纷后退让路,唯独平南伯季家的马车还横在中间,堵住了去路。

见这刚刚赶到的马车丝毫没有绕路而行的意思,季府的家丁打量着大约也是个豪门世家,上前行了礼道:“劳烦兄台禀报你家中主人,这边正有要事处理恐要耽搁一会儿,兄台可绕路而行,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随行的侍卫出自禁卫军,听了这话没有丝毫胆怯,依旧站的笔直。

那家丁见状不再客气,当即掏出腰牌道:“我们是平南伯府季家的,兄台不要错认了。我家公子奉命于翰林院办差,闲杂人等切勿插手院中事,还请兄台告知家中主人,尽快绕路而行!”

平南伯季家家中祖辈三代为官,老太爷当年曾任职太傅,教导过当年还是储君人选的先帝。长子为现任大理寺卿,嫡长孙也就是季闻的兄长同在大理寺为官。

季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即便是现在大周四大世家的家主也需得给三分薄面。

那家丁算准了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因这点儿小事同季家过不去,闷哼了一声冷笑道:“兄台愿意留下来看热闹,我们便不奉陪了,来人把路堵死了,任何人不得二公子耽误办差!”

说着他转身欲往回走,然而他刚一动就见马车周围十几名侍卫齐齐将手按在刀柄之上。

刀出鞘一寸,映在雪地里隐隐冒着寒光。

那家丁不过是狗仗人势,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腿软整个人气焰也没了之前嚣张。

季闻见此从台阶上走下来,欲看清车内究竟坐着什么样的人物。

马车之上隐隐晃动,纤纤玉指轻挑帘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宫装丽人走了下来,她鬓边带着一个做工精美的秋海棠发簪,耳上的东珠随着动作微晃,眉眼艳丽语气柔婉开口道:“我竟不知,这京城的道路还有行不得的。”

还没等看清人,那侍卫沉声道道:“尔等冲撞言姑娘马车,该当何罪!”

言姑娘!这京城里头哪里还有第二个言姑娘!

来的人竟是当朝太后捧在心尖上的嫡亲侄女,内阁首辅的掌上明珠言云衿!

季府的家丁当即生了一身的冷汗,连忙跪地叩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阻拦言姑娘玉驾,罪该万死!”

作者有话说:

整理一下前世部分时间线:

男主为隆德十七年一甲进士,当时的内阁首辅兼太傅从中挑选三十二名出身寒门,家境清贫的学子入麓安书院,传授知识的同时,也解决了他们衣食住行的问题。

同年冬至,男主被调往应天府做编修,恰巧避开了麓安惨案,成为其中唯一幸存的进士。

隆德十八年,皇帝驾崩。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咸宁,男主被调回京城入翰林院。

咸宁三年初,男主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太后赐婚,女主下嫁。

咸宁四年冬,死于诏狱不得善终。

咸宁五年,三法司查案结束,皇帝亲提“廉正”二字还男主清白。

咸宁八年,太后去世女主失去了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绝望自尽。

再次睁开眼,男女主二人回到了咸宁三年,太后赐婚之前。

误会与遗憾尚且来得及化解和补救,开开心心的走向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