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三年秋, 江南一代阴雨连绵,连日的大雨导致河道水位上涨引发洪灾,冲垮官道, 淹没农田。

彼时正值秋收之际, 百姓忙于劳作各个县田地被淹没,周回千余里。

幸而小王爷李昌焕有先见之明,于五日前进殿请旨暂停江南一带抵达京城的官道通行, 加派人手抢修河道才减少了农民的损失。

八月二十六日的这一天, 各个地方知州, 知县已经考核完毕急需回京赴任等候吏部签字盖章,文选司的一众人焦急地站在太极殿前。

吏部没了主事的人,文选司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侯在御前等候皇帝传唤。

期间殿内三法司与锦衣卫的人进进出出,却始终没能商量出个结果。

李昌焕自这日清晨便站在文华殿廊下, 朝着太极殿的方向张望着。

内侍见天色阴暗担心他吹着冷风,便从屋内拿了件氅衣为他披上。

李昌焕微微侧首看了看肩上的衣服, 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回王爷的话,奴婢们每隔半个时辰过去打探一番, 陛下的意思是吏部不可无主事之人,若是都察院一直没有调查出结果来,就先放人出来任职。但都察院的崔大人, 并不同意这样做。”

李昌焕眉头紧蹙道:“既是查不出先生在这件事上有何错处,为何不放人?”

内侍见他语气冷了几分,轻声安抚道:“奴婢听闻, 原本都察院带走谢大人的确是为了调查官员调动一事, 但在好像这过程中还查到了些其他事......”

“什么事?”

内侍犹犹豫豫道:“听说江南一带突然有好多私田出现在谢大人名下, 都察院的人怀疑...怀疑谢大人收受贿赂买卖官职。”

李昌焕沉思良久后, 叹了口气说:“他不会做这样的事,肯定是另有隐情。”

内侍连忙应和道:“王爷说的是。”

话虽是这么说,李昌焕心里还是暗自替谢延卿捏了把汗。谢延卿这个人平日里总是说的少做得多,受人诬蔑也不会去替自己辩白,好像有关于自己的一切事看得都那样淡。

李昌焕想起谢延卿坐在他身侧握笔写字时,隐在青衫袖口里的手腕苍白清瘦,指尖的颜色也那样淡,下笔却稳重有力。

他教导他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人生在世宠辱不惊,肝木亦自宁。

李昌焕暗自叹了口气,先前言云衿写信给他,叫他在皇兄面前提起江南水患一事,并且要他即刻劝解朝廷暂停江南抵达京城的官道通行,加派人手抢修河道。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言云衿可以预知未来,料到连绵大雨冲垮河道的这种事发生。

但他能做的已经全部做完了,当下就只能耐心等待消息,看看这件事最后会不会朝着先前言云衿给他的信里那样发展。

“王爷!王爷!”

李昌焕寻着声音朝大门看过去,内侍匆匆跑到他面前气喘吁 吁道:“王爷料事如神!文选司的人都集中在御前等候发落,吏部公务堆积如山,柳侍郎又因为江南官道抢修,一时赶不回京城,陛下下令先让谢大人暂时从刑部放出来,回吏部处理相关公务!”

闻言,李昌焕忙追问道:“暂时?那公务处理完之后呢,还要关押吗?”

内侍点点头道:“都察院的人也是这样追问的,陛下的意思是公务要处理,案子也要查清。自今日起谢大人的案子转交给北镇抚司处理,谢大人虽从刑部放出来但日后所到之处都需要锦衣卫在身边时刻跟从。”

倒是和言云衿在信中预想的一样。

李昌焕沉默良久后,幽幽开口道:“人出来就好。”

外面的天还是阴着的,言云衿一早得知了消息后便孤身一人前去刑部大牢前等候。

她想要谢延卿从狱中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这样想着猛然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们成亲不过短短几个月,却总觉得聚少离多。每一次他在答应她要好好生活好好爱惜自己后,又把自己陷入更为艰难的境地。

言云衿已经不想再同他抱怨亦或者是责备于他了,如今的她逐渐理解了小时候祖母常说的那句话,人活着就好,饭能饱腹,觉能安稳,便是幸事。

“哭什么?”

言云衿寻着声音抬起头,朝身侧看过去,只见傅见琛环着手臂正靠在墙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言云衿没觉得自己哭,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入手一片干涩。这时才知是傅见琛又戏弄了她。

“中秋已经过完了,侯爷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傅见琛挑眉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巴不得我走?”

言云衿回视着他,淡淡地开口道:“云衿没这个意思。”

傅见琛朝她走了几步,说:“先前我去见过谢延卿,他像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进牢狱里走一遭,也十分确信能安然无恙的出来,我本想看看你嫁的这个声名狼藉的学士究竟能有什么翻云覆雨手,没成想还得靠你来费心搭救。”

言云衿笑了笑说:“只怕侯爷等的不是看他如何脱身,而是想看看他入狱后太后娘娘的举动吧。”

“你说的不错...”傅见琛幽幽开口:“这段时间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们夫妻二人是在为太后娘娘真心实意的做事吗?”

闻言,言云衿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便微笑着迎上傅见琛审视的目光,说:“我不明白侯爷你的意思。”

“好,那我换个问法问你。你在太后娘娘身边这么多年应当对她为人和她的野心了解的十分透彻,那我问你,你觉得太后娘娘辅佐瑞王登基,自己垂帘听政这条路能行得通吗?”

言云衿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摇了摇头。

见状,傅见琛难得的愣了神。

“那你为何......”

“侯爷是想问我那我为何还要听从姑母的命令,替她做事,而不是阻拦她,劝她回头是岸。”

傅见琛微微皱眉,“我原本以为你看不明白这一层,如今发觉你是同太后娘娘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言云衿苦笑了下看向他,说:“您是觉得我说出的话有足够的分量阻碍住姑母的计划,阻碍的了皇权与旧世家之间的斗争对吗?”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如果我能有这个能力,当初就不用明知侯爷你厌恶我,厌恶言家,还要去同你议亲了......”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的每一门亲事都并非由她自己随心所欲过,无非是听从姑母和父亲的安排,麻木的去迎接他们为自己选好的一个又一个姻亲。

夫君是怎样的一个人,模样如何?学识几何?是不是真心喜欢她?

这些在她姑母眼里都不重要,只要家世够显赫,带来的利益足够打动人那边够了。

她虽是出身名门,享受着世家带来的数不尽的尊贵与荣华,表面繁花织锦,实则身如浮萍,她的命运从始至终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幸老天垂帘于她,能在最后的一门婚事中遇见谢延卿这样好的人。

傅见琛颇有些激动地看向她,道:“你怎知我是厌恶于你?我明明.....”

“就算不是...”言云衿打断他,迎上他的目光说:“侯爷对这门婚事也有些极大的顾虑。”

傅见琛被她的目光逼退了几步,沉默了良久后回答道:“我承认,当初太后意图赐婚于你我的时候我是有顾虑,我托着不回京就是不想接这道旨意,成为太后日后操控的棋子。”

“我知道这件事造成了许多流言蜚语,对你的名声带来了甚多不好的影响,可我也想过了,如今皇帝羽翼丰满日后有岭北王的助力,太后很难同陛下一斗。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向陛下请旨赐婚于你我。”

言云衿突然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等事情结束?侯爷的意思是等我姑母落败,等我们言家满门问罪的时候再来求娶对吗?”

傅见琛神色肃然地看向她,“这些年我征战在外积攒的军功不少,想在陛下那里保住你不是难事。”

“我的全家流放的流放,服刑的服刑,留我一人在世上苟延残喘并且日后还要对侯爷你感恩戴德,以身为报是吧。”

傅见琛被她略带嘲笑的神情惹怒了,声音也高了几分朝她喊道:“那你还想要怎样?太后明知是极刑之罪,却还要执意同陛下作对,难不成你还觉得你们言家能在此事中幸免于难吗?”

言云衿朝他笑了笑,她今日虽是穿着素衣,可仍旧遮掩不了眉眼间昳丽。

傅见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稳住心神问道:“你笑什么?”

言云衿道:“同侯爷你的一番交谈,我才意识到我夫君是多好的一个人。”

“世事如棋,同为棋局中人侯爷你身居高位,有勇有谋却也安于命运,选择明哲保身。而我夫君无权无势声名狼藉,却不畏艰险只身入局,依靠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对抗黑暗的世道。”

他从来不会对她说‘你还想怎样?’一直以来他都是竭尽全力满足她每一个愿望。

言云衿仰起头,望向阴沉的天,缓缓道:“我出身于世家,自幼教以德诫,视家族兴衰为己任,习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我也是人...我也想能有机会为自己活一次。”

在傅见琛有些错愕的神情里,言云衿侧首看向他,目光坚定地说,“我同侯爷打个赌吧,就赌这一次即便是姑母的计划失败了,我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护我言家满门性命无忧。”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看见宝子们提出的疑问,女主重活一世为什么没有直接阻止太后和皇帝夺权,规避前世的错误。

其实主要的原因是,阻挡不了。(伏笔较多,大家的疑惑其实在后文里可以得到解答。)

造成皇权与世家旧臣相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太后背后的势力代表的不仅仅是言氏一族,而是在新帝登基后受打压的全部旧世家贵族。这些人会暗地里为太后出力的同时,也推着太后在这条路上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们的女主虽是世家贵女,但在那个时代女儿家的力量也总是微弱的。在前世她的婚事也会被家族当做联姻的筹码,不能随心所欲。她因为两门婚事不成,被京城中的流言蜚语影响,再难议亲。

女主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劝解自己父亲借机脱离朝堂,帮助弟弟离开太学去参军,一点点将家人从这条路上阻拦下来,但她劝不了太后,太后背后的势力也不会让她轻易言弃。

所以女主只能帮助男主在其中周旋,阻拦太后的计划顺利实行的同时,依靠自己的力量(这个在后面的剧情里啦,暂不剧透~)确保在太后计划失败后家人不受其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