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云衿醒时,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暖阳顺着半敞开的窗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自昨日从未央宫里回来后就变得头晕乏力, 以为是自己伤风寒越发严重, 便早早的钻进床榻想睡一觉好好休息一番,没成想这一觉睡着了却是再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自己仿佛置身于异世, 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目睹自己过往的点点滴滴。

最初她回到了隆德十五年, 看着年幼的自己承欢在父母和姑姑膝下, 每日除了和宫里的嬷嬷学习礼仪知识,就是和弟弟景韵吵架拌嘴,日子过得简单且无忧无虑。

那时候她姑母刚刚成为了宫里的三皇子名义上的继母,她也是真心地替姑母感到十分高兴,她还太小了, 看不清这对名义上的母子背后的利益算计。

小时候常听人说起,宫里娘娘们的日子过得艰辛, 即便是再怎么得宠的娘娘,倘若没能留下子嗣便是罪大恶极。深宫寂寞难耐, 她想有三皇子在,还能多一个人陪一陪姑母,日子也不会变得那样难捱。

梦中的时光过得飞快, 她看着自己在短短两年内个子窜的飞快,已经越发有了端庄得体的世家姑娘气派。

隆德十七年上元佳节,也是重月楼刚开业第一年, 为了吸引文人雅士借着赏灯的机会来重月楼游玩, 昱鸾举办了猜灯谜的活动, 并且将她叫过来出最后一层楼的灯谜。

少女怀春, 那时的她内心也期盼着有一位同她志趣相投,能懂她心声的如意郎君出现。言云衿左思右想后提笔写下了灯谜,叫人挂在了重月楼最高一层的灯笼上。

上元夜来来往往众多才子佳人,言云衿靠着栏杆向下张望了许久,都没等到有人登上楼顶取下最后一盏灯笼。

眼见时候不早了,府中小厮接连来催促着她回府,正当她失落地准备离开时,见一位身着素衣的青年走上来,伸手轻柔地取下了最后一盏灯。

青年的脸隐在灯笼后,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觉得他举止温文尔雅,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好看。

她探头往下看,没过一会儿听见楼下海浪般的掌声,以及重月楼管事的祝贺声。

那人猜中了写着她名字的谜底!

府中小厮再三催促着,马上到了门禁时间,言云衿不敢耽搁又急着想看清那人的长相,无奈之下她抬手拔了自己头上的祥云簪,递给昱鸾,就说是今日的彩头送给通关的那个青年。

那簪子全名叫做九转累丝祥云簪,不仅用金线缠绕成祥云模样,正中央还缀着一颗圆润的东珠,价值不菲也更是彰显著身份。

满京城能用祥云做发簪样式的人没几个,若是有心顺着这条线索便能猜出她的身份。

更何况既然同在京城,自己迟早会靠着这枚簪子寻到他。

只是当时的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枚簪子仿佛石沉大海,自此了无音讯。

然而此时此刻,言云衿看着眼前的谢延卿手握发簪,眼神一直盯着前世的自己离开的方向时,顿时觉得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原来兜兜转转,她所求的那个人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她走到谢延卿面前,抬手从他白净俊朗的面容上抚过,入手却是一片虚无,根本触碰不到他半分。

两行清泪顺着她巴掌大的脸上轻轻滑落,一时间不知是悲还是喜,她手指画着眼前人地轮廓,说:“夫君...原来一直都是你啊......”

思绪飞逝,转眼间又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她看着谢延卿入职翰林院、看着他在麓安书院勤勉用功,和诸位同窗打成一片、看着他虚心求教,每日向钟太傅请教问题总是问到很晚。

最后看着他自应天府返京时,孤身一人立在破败的麓安书院前,如遭重创心灰意冷。

再次相见时,是在隆德十八年上元佳节的言府里,她提着兔子灯朝着父亲的书房飞奔而来,想叫上自己的父亲一起吃元宵,尚且离得远时,她看见父亲面前站着一位素衣青年。

那人肩颈挺直,气质温润,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找到了当年猜出以她名字做谜底的儒雅青年。

然而这一切幻想却在听见他的名字后破灭了,身边人说他叫谢延卿。

麓安惨案中那个苟且偷生的谢延卿,如今在朝中忘恩负义,攀附权贵的谢延卿。

厌恶充斥着她整个心胸,见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她有些恼怒的地皱着眉,很不礼貌的转身离开了。

言云衿站在原地,将前世那个孩子气的自己尽收眼底,也看到了从前一直被她忽视的,她离开时谢延卿眼底的落寞。

其实前世自打她听说了朝中的一些风言风语后,对谢延卿这个人一直抱着嫌弃之心,也不愿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之间再次有交集,还得从咸宁三年,太后赐婚开始说起。

那时的言云衿先后被伯爵府和侯爵府拒婚,更是传出来她为武安侯寻短见的谣言,一时间声名狼藉,满京城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愿意同她粘上关系。

也就是这时,她姑母和父亲看中了才华横溢,出身寒门的谢延卿。

他出身低微,父母又已经双双过世。且他任职翰林院侍讲学士,本就是未来入内阁的最佳人选,这样的他看在言阁老眼中做女婿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一纸婚约将他们二人绑在了一起,没有感情的婚姻易生怨偶,成亲之后言云衿却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滋味。

她一贯讨厌忘恩负义的人,婚后的这段时间里即使谢延卿百般柔情,看在她眼里都是虚伪做作的表现,让她厌恶至极。

然而此时回首再看,心境却截然不同。

她知道梦境中的谢延卿看不见她,却也依旧执拗得每日跟随在他身边。

每日她会看着谢延卿穿戴整齐,目送他上早朝前说一句:“夫君一路小心。”

会站在院门前等候着他夜晚归家,在看见他身影出现在巷口时欢快的跑到他身边,道:“夫君辛苦啦,快快洗手去用晚饭吧!”

会在他孤身一人坐在书房批改课业到深夜时,坐在他对面不眠不休的守着他。

更是在他被梦魇折磨的整夜说不着时,做出拥抱的姿势安抚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即使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没办法真正与他相拥。

这样简单温馨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临近冬日里,谢延卿突然异常憔悴的回来,站在前世的自己门前犹豫着不想走。

言云衿看见前世的自己不耐烦的问道,有什么事吗?

谢延卿嘴角勾起一个憔悴的笑,说:“最近翰林院公务繁忙,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住了。”

前世的言云衿点点头,并不在意。

谢延卿叮嘱了几句,在她快要发火前及时收住了话,转身朝着自己书房的方向走去。

言云衿跟着他入了房间,在他费力的脱掉身上的朝服时,看见白净的里衣袖口布满了血迹。

一双清瘦的手腕血手模糊,像是受到了沉重锋利的东西磨损所致。

言云衿连忙上前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心痛地无法呼吸。

她知道,那一天终于是要来了。

自那日之后,谢延卿再也没能回到羡云苑。

在诏狱关押了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将全部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为了尽快将事情了结不出差错,在司礼监的掌印福公公的多番鼓吹下,最终朝廷下达了杖毙的旨意。

五十廷杖,每一杖都是冲着要他性命去的,谢延卿全程没吭一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快停下啊,不是这样的!”

“求求你们不要听信阉党谗言,他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啊!”

言云衿跪在诏狱湿冷的地面之上,苦苦哀求着周围的所有人,然而没有人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直到一切归于平静,昏暗的牢房内充斥着血腥气息。谢延卿俯身趴在地面之上,透过诏狱顶上狭小的窗,看见外面飘落着今岁的第一场雪。

他这一生,欢喜与悲凉总是与这个季节息息相关,分也分不开。

内脏已经破碎了,血迹顺着他的口鼻缓缓流淌下来,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从怀中艰难的掏出了一枚金簪。

时隔多年,上面的东珠依旧圆润亮眼。

咸宁四年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的散落在人间,与此同时天地间再也寻不回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

*

言云衿的泪已经流干了,以至于梦醒时分她看见坐在自己身前,握着她的手一直守着她的谢延卿时,酸涩充斥着整个眼眶,却流不出半分泪水。

许是遗憾过深,又或许是苍天有眼,给了他们再续前缘的机会。

此时此刻,看着他平缓的呼吸,有温度的手掌心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

她想抬手如梦境那般描绘着他的轮廓,可刚一动就见谢延卿睫毛微闪,几乎是一瞬间他便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愣了片刻。谢延卿将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上,柔声道:“妍妍,你醒了。”

言云衿轻笑了下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后在梦里听见你叫我,就急着醒过来了。”

“梦见了什么?”他问。

言云衿叹了口气说,“梦见了好多人,好多从前不记得的事。”

谢延卿抚摸着她柔顺的发,宽慰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回想了。”

她点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急切地说道:“谢姑娘房内的熏香有问题,你帮我传消息到未央宫去,若是晚了恐怕......”

“已经告诉她了...”谢延卿缓缓开口道:“昨晚,我找过她的长兄永宁侯世子谢礽,想来她误用的计量也不多,不会危及性命。”

言云衿这才放心,然而这颗心还未落地又开始慌张起来。

她握着谢延卿的手,叹息道:“陛下不在宫中,倘若谢姑娘出了什么事,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妍妍...”谢延卿轻唤着她,“很多事,即使我们再努力也是无法避免的。太后...太后她已经狠了心想置谢姑娘于死地,她们之间隔着几代人恩怨纠纷,没那么容易化解的。”

“我知道...”言云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好姑娘,也是一个好皇后,我不求她能原谅姑母的所作所为,我只希望他日东窗事发之时,能饶姑母一命。”

谢延卿垂眸沉思着,尚未来得及开口门外传来白竹焦急的呼喊声。

他连忙站起身,见白竹气喘吁吁的跑到门前,道:“大人,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谢家姑娘失足落水已经命悬一线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