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 谢延卿孤身一人在翰林院中,将这个月文华殿众皇室学子的课业详情记录完善后,准备收拾东西前去内阁寻言阁老。

此番担任科举主考官的十几名翰林官员, 尽数被三法司带去调查, 一时间偌大的翰林院变得格外冷清。

因着先前永州粮草案一事,此番他并没有被选为主考官员,而是同礼部官员一起负责会试的试卷封存整理等琐事。

他这个文华殿侍讲学士是言阁老举荐的, 今日是五月十五, 又是谢延卿应当向言阁老做汇报, 呈递文章的时候。

皇帝年轻,尚未有子嗣,又爱护一众年纪小的弟弟妹妹,故而对他们的学业方面看得格外重要,他与言阁老对此也都不敢马虎。

谢延卿到时, 言阁老站在廊下,面色平静辨不出悲喜, 正望着院中的百年银杏树出神。

这段时间朝野上下大小事接踵而至,言阁老同一众门生官员吃住在宫里已经一月有余, 此时这些人悉数被三法司带去问话,偌大的院子没了前几日忙碌的景象。

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待看清来人后, 面上的神情有了一丝缓和。

“延卿来了。”

谢延卿走到他面前作揖道:“翰林院今日人手周转不开,这么晚过来打扰您,是延卿的不是。”

“无妨, 这几天三法司带着人进进出出, 的确耽搁了不少事情。”言阁老指了指殿内的方向, 说:“进屋坐, 我这儿有皇上近日新赏赐的好茶,正好你来了我叫人沏上一壶。”

谢延卿点点头,小步跟随着言阁老进了屋内。

待言阁老坐定后,谢延卿将手上的文册递到他面前,说:“这是上个月文华殿众皇室子弟的学业详情,还请您过目。”

“你办事我最是放心不过的...”言阁老伸手接过那厚厚的文册,看也没看便放置在桌案上,随即微笑着又说:“前段时间因着陈束办的蠢事将你牵扯其中,使得你没法担任科举考官,原本我还有些过意不去,但见今日之形势未尝又不是一件幸事。”

谢延卿谦和的笑了笑,避重就轻道:“陈束顽劣成性,不听您的规劝才有今日之祸,阁老您对他也已经仁至义尽。”

闻言,言阁老看向前方半晌没说话,他两鬓略微有些斑白,这段时间又忙于国事,在烛光的照耀下整个人显得比平常苍老了几分,但毕竟是百年世家的掌舵人,即使坐在那里依旧面色坚毅,气度非凡。

谢延卿端起茶盏轻尝了一下,入口清香雅致,正如言阁老所说是难得的好茶。

“近日我听内子提起,京郊祭祀那天是你救了小女一命。”

谢延卿缓缓将茶盏自嘴边放下,开口道:“当日有人趁着夜色行刺,宫人内侍乱作一团,臣也是从宴席上回来时,恰巧遇见了往南边营帐逃跑的言姑娘。”

言阁老目不斜视:“还好她是遇见了你,我家女儿自幼养在闺中没经历过什么磨难,遇见这种事势必是要受到惊吓,这不从京郊回来后就一直病着。”

闻言,谢延卿握茶盏的手顿了顿,犹豫着问道:“言姑娘...是从京郊回来以后就生病了吗?”

言阁老扭过头目光审视地看向他:“她什么时候病了,你不知道吗?”

“臣......”

谢延卿正欲开口,院外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抬头望过去,借着点点月色,见一软轿停在大门外。

言阁老站起身,走到廊下朗声道:“何人来访。”

“咱家给言阁老请安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福安应声下轿,缓步走到院中央向言阁老行礼。

言阅道:“是福掌印啊,这么晚过来,是陛下有何指示吗?”

福掌印抬起头看向他说:“咱家今日来访,并非受陛下指示,是咱家自个有事同阁老您商议。”

言阁老看向站在石阶下的福掌印,见他排场十足,出个门也要七八个小太监跟随在身侧。

传言说此人六岁时便净了身入宫成了名小太监,建兴年间因为无意中打碎了贵妃的玉如意,差点被处死。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死里逃生,跑到了当时还是一个皇子的先皇隆德帝身边去,伺候隆德帝的饮食起居。

隆德帝登基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福安也成为了钟鼓司的主管,再到后来力压一众内书堂出身的太监成为司礼监掌印,手握天下大权。

当时的隆德帝为了牵制内阁和各大世家,将司礼监扶植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这福安便一度成了顶峰权力的拥有者。

他掌管司礼监的这些年,培养出的亲信无数,满宫里的太监女使皆唤他一声老祖宗,内廷司一众人手调动,也需得得到他点头才能顺利通行。

虽说新帝登基后,大刀阔斧的对司礼监进行改革,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至今日福安仍旧是能在内廷乃是朝野中插得上话的人。

言阅一向看不起阉党一派,也不屑与之来往,因而不明白这老太监今日过来找他有何事。

福掌印也没生气,他环顾院内四周笑着说:“这么晚了,阁老您不请咱家进去坐坐吗?”

言阅看向他,神色肃然道:“既是掌印亲自登门拜访,哪有不让进门的道理,请吧。”

福安跟在言阁老身后走进正堂内,身后跟随的小太监识趣的留在门外候着。

进屋后,言阅自顾自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视道:“不知福掌印此番过来是有何事要说?”

福安看向一旁站着的谢延卿,目光闪烁,显得有些犹豫。

正当谢延卿想寻个借口离开时,听见言阁老说:“延卿是我的门生,也是小女未来的夫婿,不算外人,福掌印有话但说无妨。”

闻言,候在一侧的谢延卿微微有些愣神。

福安见此也不再拘谨,躬身站在言阁老面前笑叹道:“奴婢这个时候过来自然是因着科举一事,陛下命奴婢将此番入选的贡生名单交给内阁过目,奴婢斗胆记住了几个,派人过去查了查,这些贡生虽家世出身大不相同,但大多都是来自南方襄城一带。”

与言阁老独处时,他自称奴婢,可见将自己的身份放得极低。

言阁老手上的动作一顿,“你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的是,既然是奴婢能查出来的,三法司也一样能。这事儿既然拖了这么久都没被发觉,想来是阁老您众位门生的功劳,尤其是都察院的何光中何大人在这之中鼎力相助。”

福安手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又说:“可是阁老您不想一想,虽说放了榜后有惹得一些落榜学生不满,可这事都都已经过去了,究竟是什么人能越过何大人将诉状送到左都御史崔大人面前,还制造了这样大的暴|乱?”

言阁老端着茶盏,缓慢的饮了一口,他神色如常,像是分毫都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就像福安所说的,这种事他都想想得到,自己身处其中又怎会不明白。

只不过如今他在朝中树敌过多,一时间无法分辨的出幕后之人是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既然福掌印深夜拜访,必然是已经有了对策...”言阁老抬眼看向他,笑意不达眼底道:“你想说什么?或者...你是想要让我做什么?”

福安赔笑道:“阁老您也知道咱们这位新帝不比先帝那般念旧情,这几年无论是世家官员还是司礼监中人都没少受陛下针对,那永宁侯府谢家...不就是教训吗?”

言阁老看向院外,淡淡开口道:“伴君如伴虎,这是人之常情。”

“阁老教训的是,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处往低处流。可这水能屈身于低处,人心若是高了...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

福安看着堂内摆放的上等的青花瓷器,一字一句道:“永宁侯把持朝政这些年,无非是仗着祖上同太|祖皇帝打江山时立下的汗马功劳,妹妹是先帝发妻,庶长兄威远将军又执掌着战无不胜的谢家军。可他们都已经死啦,人死了生前的功名也就跟着散了,谁会一直记着顾着她们的面子啊!”

“但阁老您和他们不一样,这朝廷到了今日是离不开您的。您知人善用,如今放眼整个朝廷,内阁、翰林院、六部六科哪里没有您的门生?国库需要靠用您的人去周转银子、边关需要用您的人去打仗、皇上的一切行事都绕不开您呐!”

说着他走到谢延卿面前笑着说道:“您说咱家说的对吧,谢大人?”

谢延卿站在原地,礼貌的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没有接话。

福掌印笑了笑:“奴婢六岁那年因为家穷,净了身做了太监。可进了宫才发现,这皇城里的日子不比外头太平,奴婢就是奴婢,奴婢的命本就是不值钱的。那时候奴婢才明白一件事,这世间只有权力最得人心,有了权力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言阅神色肃然,毫不意外的问道:“所以,你是想同我达成什么交易?”

福安转过身,“同聪明人办事总是格外容易些...今时不同往日,奴婢如今已经不受新帝待见,而阁老您位极人臣,正是树大招风之时。”

“今日之事显然就是有人为了对付您而有意为之,奴婢不才,任职司礼监掌印这些年手上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倘若您愿意屈身提携奴婢一二,奴婢愿尽心尽力,日后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都听从您的差遣。”

作者有话说:

左都御史:简单理解就是都察院最大的官,其次是右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