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沉, 暮色氤氲,绚烂的余晖映照在朱红的宫墙前,倾洒了一片金色的光辉。

谢延卿清瘦单薄的身影逆光而立, 素青色的衣袍边缘隐隐发着光, 像是一颗笔直的青竹。

言云衿看不清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但依旧被那般小心的语气灼伤了。

时至今日,言云衿仍旧无法想象得出这些年来到底经历了多少折磨, 才将那个初入京城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摧残成如今这幅淡然温润, 无欲无求的模样。

隆德十七年,他进士及第,任职翰林院编修,内阁首辅钦点为门下学生。

如此种种于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而言,何其风光?

一想到这里, 言云衿的心口便涌上密密麻麻的疼。

“谢延卿......”她轻声唤他。

“嗯。”

言云衿有些犹豫,两只手不停的搅弄着手中的帕子, “这样的话我其实也想问你。”

“什么?”

其实你也没必要一直对我这么好。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却没敢说出口。

“没什么......”

本想出言安慰他, 话到了嘴边却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谢延卿面微愣,隐在宽大袖口的手轻抬,最终还是收了回去道:“外面冷, 先进去吧。”

言云衿点了点头,她身上有些止不住的发抖,小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谢延卿的房间摆设很简单, 整个屋子里都找不出一件多余的东西, 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他本人一样, 干净, 洁净。

言云衿记得前世在羡云苑,她偶尔几次去他书房时,也是摆设的这般简洁,与她的房间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总是会寻一些花灯、剪纸、小人偶等摆设送给她,放置在她房间里,说是这样晚上睡觉时不会因为害怕而做噩梦。

一晃回到现世这么长时间,言云衿心里还真是有些想念同他在羡云苑朝夕相处的时光。

谢延卿从柜子里摸出烛火,放在烛台上小心点亮。回首时见言云衿站在窗边望着那面桌子正出神,他朝她招了招手,

“这间屋子年头久了,窗沿处会有风透进来,你站过来些不要着凉。”

听了他的话,言云衿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是感觉到隐隐有风吹进来,转身朝谢延卿在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她问。

谢延卿点了点头,“从永州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

他的话说了一半,言云衿想了想,那就是说他在隆德十八年返京后的这几年,一直孤身一人住在办差大院的偏房里。

而更久之前,应当是与麓安书院的诸位同窗们吃住在一起。

她想问他怎么不回羡云苑呢,可话到嘴边却被她咽了回去。

想起在重月楼时昱鸾告诉她的那一番话,言云衿的眼眶也莫名的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突然有些想哭。

她的夫君谢延卿在这短短几年里,承受着远比她想象更要多的痛苦。

借着烛光,谢延卿看见她情绪不佳,柔声问道:“怎么了,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言云衿摇摇头,指尖没入掌心努力的将涌上来的眼泪压制下去。

“没有,我就是有点冷。”

谢延卿环顾四周,像是有些犹豫,随即上前几步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将她安顿到床榻边坐下后,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到午门叫一下太医。”

谁知他刚一转身,袖口就被人拉住了。

他不解的回头看向她,这姑娘整个人脸色微微发红,拉着他衣袖的手也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怎么了?”谢延卿轻声问道。

她有些执拗的拉住他说:“你先不要急着走,我带给你的点心你还没吃呢,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谢延卿转过身看向被她放在桌案上的油纸包,糕点的模样和京城铺子里的看起来不太一样,更像是江南那边的做法。

他伸手拿了两块出来,半拨开上面包裹着的叶子递给言云衿,一块留给自己。

言云衿看着手中的糕点有些摸不清头脑,昱鸾只说是重月楼新研发的糕点,但她并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这种用叶子包裹着的白白糯糯的糕点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过。

见谢延卿手上的动作如此熟练,神情也没有丝毫意外,她忍不住问道:“你以前吃过这个东西吗?”

谢延卿点点头,

“我家乡哪里,经常有老人做这种糕点拿到街面上去卖。”

“这样啊...”

言云衿有些失落,本以为自己带回来新奇的糕点给他尝尝鲜,没想到却是谢延卿自小见过的。她小口嚼着嘴巴里的糕点,未曾想竟然是意外的好吃。

她忍不住问道:“那这个糕点叫什么?”

谢延卿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糕点上的叶子,说:“我们小的时候叫它柳叶糕,现在叫什么我不太清楚,会做这个的人应该已经不多了。”

“做法很难吗?”

谢延卿想了想:“其实做法也不难,就是将熟透的芋头打碎成泥,包裹在糯米团里,再捏成柳叶形即可。”

闻言,言云衿抬起头看向他认真的问道:“那你会做吗?”

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问,谢延卿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随后说:“我没做过...有机会的吧,有机会的可以试试看。”

言云衿看着他讲话磕磕绊绊的,不自觉地笑了笑。

“妍妍......”

“嗯?怎么了?”

她听见他唤自己连忙抬起头看他,却见他目光紧紧地盯在她脸上。

谢延卿的手抬起了一半,又收了回去,“我感觉你在发热。”

“有吗?”言云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趁着谢延卿没防备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说:“我摸不出来。”

“你生病了。”谢延卿轻叹道。

“没事,我就是来的时候让风吹着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吗,她有些心虚的看向谢延卿。

“我的意思是,嗯...我难得出来寻你一次,你别这么急着送我回去。我没什么事,真的,我这人自小身体就很好!”

谢延卿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站起身将床榻上的被子披在她身上。

“若是累了,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谢延卿的被子依旧是素净的,就像他本人一样。兴许是他经常趁着天气好时出去晒被子,摸上去软硬适度,盖在身上有着淡淡的阳光味道。

言云衿丝毫没有客气,她脱了鞋子整个人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谢延卿站在床边看向她,细心的为她掖好了被角。

正欲离开时,还是那双柔软的手,紧紧拉住了他。

“你能别走吗?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的姑娘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期待。

他扪心自问,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无法拒绝关于她的一切。谢延卿像是有些无奈,抬了抬手说,“我只是想给你接一杯水。”

“哦,那你快去快回。”

就如同她嘱咐的那样,谢延卿很快便端着水杯回来了。

他将言云衿轻柔的自床榻上扶起,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杯中的水后,细心的递来了帕子。

“谢延卿。”

“嗯。”

她总是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这三个字从她口中叫出来就仿佛有特别的意味,也喜欢他每一次及时的回应。

“你坐过来些。”

谢延卿有些犹豫,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见他没动,她又说:“我有一点难受,不想起身去拉你,你能不能主动靠近我一点点?”

他这才坐到她身边,靠着床榻坐的规规矩矩。

待他坐稳后,言云衿扭动了几下掖的严严实实的被子,将头探出来枕在他腿上。

谢延卿刚有些挣扎,她连忙抱着他的腿道:“别动,让我靠一下。”

“先前在门外的话,我还没有说完。”言云衿闻着他周身淡淡的书卷香,又说:“我想和你说的是,我不是因为心怀愧疚觉得亏欠才故意接近你的,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误解我。”

“其实上辈子我一直想寻机会和你好好谈一谈的,但你一直没能回来......”

闻言,谢延卿的指尖隐隐有些抖动。

前世她有那么多的机会靠近真相,可每一次想要解决心中的疑惑时,都会有意外发生,每一次都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她以前总想着地久天长,同谢延卿之间总会有坐下来将一切讲清楚的机会,可最终的最终,她没能等到他从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回来。

她枕在他的腿上,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亦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听在谢延卿耳朵里他会作何感想。

不过想来,被一个劣迹斑斑却毫不知情的人冷眼相待了那么长时间,他无法立刻相信,才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言云衿心头涌上无与伦比的疼。如今的她不敢大意,只知道这些话能早一刻说出口,就要早一刻说,不要像前世一样给自己留下遗憾。

言云衿坐起身,抬手抚上他的眉眼,看着那张让她独守在羡云苑四年中朝思暮想的脸。

红烛的光太暧昧,照的记忆有些氤氲模糊。

谢延卿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姑娘,她精致的眉眼在烛火的晃动下显得格外好看。

他想起前世新婚之夜的那个晚上,挑开带着囍字的大红的盖头,那双令自己念念不忘的脸就这样撞进谢延卿眼中。

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的胸膛仅仅只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用了全部的意识压制,但仍旧能感受到自己那颗疯狂跳动的心。

他伸出双手,做出了两辈子都没有过的,亦是他两辈子都想去做的举动,将她拥在怀里。

言云衿靠在他怀里,听他在耳边叹息道,

“妍妍,比起死亡更让我觉得恐惧的是,青史之上留下的是对老师和麓安书院的诋毁。他勤勉一生,为国为民,应受到后世之人敬仰,而非死于宵小之手。”

言云衿抚上他清瘦的脊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他衣领处,笃定的说:“会的,也会有人记得你,称赞你的所作所为,以你为荣。”

谢延卿摇了摇头,“我不希望有这一天。”

“为什么?”

“我不希望有人像我一样,会因为想为我证明而受到世人的质疑与冷眼相待。若是能牺牲我换来这一切归于平静,我这一生也算值得,至于身后名,于我而言没那么重要。”

“谢延卿。”

“嗯,我在听。”

言云衿低声道:“无论是钟阁老,还是麓安书院中的门生,他们都不会白白丢了性命,会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他们也会为后世之人铺就一条平坦易行的道路。”

谢延卿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凡是冤案终有平反的那一天,你相信我会有更好的办法让那些有过错之人认罪伏法,还阁老公道。所以你能不能为不要去走最极端的那条路?”

“谢延卿,你狠狠心就能让我在你身边待久一点。”

*

那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说了太多话的缘故,言云衿养了几天方才养好的病又复发了。

她像是陷入了冰窖之中,整个人靠着谢延卿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而谢延卿合衣躺在她身侧,不断给她换敷在额头上的湿帕子。

几次提出要送她回去叫太医过来诊脉,可言云衿就是执拗的揪着他的袖子不松手,嘴里嚷嚷着让他陪自己。

两辈子加在一起他们之间都没有这一夜说的话多,她与谢延卿也从未如此亲密过。左想右想她都觉得现在回去有些太亏了。

但奈何自己不争气,到了夜里,天彻底暗下来时,言云衿已经烧的意识模糊,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送回慈宁宫。

那晚过后,言云衿同谢延卿之间的心结像是被彻底解开了,她为之庆幸的同时也觉得甚是打脸,在**又安心躺了半个月,被母亲训斥了不知道多少回后,再也不敢提自己身体一向康健这几个字了。

所幸谢延卿在翰林院公务繁忙,她安心在屋里休养的这半个月里,三年一次的科举正在如火如荼的举行。

咸宁三年, 五月初十。

天方亮,大街小巷便已响起了人声,京城许许多多的百姓聚在贡院门外, 等待着会试放榜。

受北方雪灾影响,今年这一场会试举办的比起以往晚了些, 放榜时间更是延后了一个月。不过这次是新帝登基后举办的第一场会试, 参与的人数翻了一番不说,意义更是非凡。

前来看榜的百姓, 以及王公贵族的马车仆人更是挤满了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时辰一到,贡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衙役将黄榜张贴起来, 顷刻间所有百姓都涌了上来,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单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更是有人守在黄榜附近,见有中榜之人连忙拉住企图为自家女儿寻一名半只脚踏上青云路的好夫君。

春闱放榜的结果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李昌烨批阅奏折时, 司礼监秉笔太监祝英抄录了中榜之人的名单呈给他看。

“今年参考人数比起以往要多了许多, 臣见其中有好几位才华横溢的贡生,待到殿试过后陛下您可以亲自挑选一番,选几位可塑之才来培养。”

李昌烨点了点头,他刚登基不久,根基尚未稳。如今朝堂之上多的是攀附言氏一族之人,他想避开言阁老培养自己的人脉, 就必须亲自从这批贡生中入手, 以免他们最后成了言阅的门生, 受他差遣。

“这份名单送去给老师一份,叫他也帮朕参谋一下哪些是可用之才。”

祝英半晌没说话,李昌烨抬眸瞟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祝英躬身犹豫地说道:“按照惯例,呈给内阁诸位大人的名单将由司礼监掌印福公公负责,臣送过去,不合规矩了些。”

李昌烨眉头微皱,隆德帝在世时唯恐外戚和内阁分权,一手将司礼监抬到了前所未有的高位。

他的亲信,司礼监掌印太监福公公也就成了当时手握重权之人,甚至一度凌驾于内阁之上。

李昌烨登基之后,大刀阔斧对司礼监进行改革,不仅削弱了司礼监的职权,还将亲信祝英提拔到限制福公公的位置。

这几年下来,他这个掌印不得皇帝重用,已经形同虚设。估计是自己也有所感受,整个人行事也低调下来。

然而规矩就是规矩,身为司礼监中人就要遵守规矩。

祝英并不想因为受到皇帝重用而忘本,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李昌烨见状,摆摆手道:“也罢,那就让他去吧。”

然而谁也没想到,还未等到殿试到来,风雨便已经悄无声息的接近。

次日早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崔进突然站出来,弹劾负责此次会试中的两位考官收受贿赂、泄露考题、徇私舞弊。一时间朝野上下众大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指责崔进空口无凭,造谣生事。然而崔进是个脾气倔的,当即就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用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察,还众贡生一个公道!

崔进所弹劾的两位考官皆是任职于翰林院,是言阁老的门生,他又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此事虽明面上同言阁老并无半分关系,可朝堂众人的眼睛还是纷纷望向了站在前排内阁首辅言阅。

整场闹剧中内阁次辅曾玉堂一言未发,他仔细打量着这群人时,眼神无意间同龙椅上的皇帝相碰。

师生二人对这熟悉地情景心照不宣,李昌烨并没有发怒,而是神色如常的下令派三法司共同彻查此事,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真相。

科举舞弊的消息一经传来,一时间整个京城流言四起,那些落榜的学子群起而奋之,纷纷聚集起来向朝廷讨要说法。

即便是朝廷派人下去安抚,也阻挡不了贡生恼羞成怒,他们不顾劝阻将事情越闹越大,甚至“同维持秩序的衙役起了冲突,很快场面乱作一团,更是发生了踩踏事件,造成好几名年纪小身体弱的人受伤。

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从北镇抚司出来办事时,恰巧看见这一幕。虽说这些事不归锦衣卫官,可他从这似曾相识的混乱的场面中敏锐的觉察到了微妙之处。

他揉了揉脖颈,没由的感到头疼。

还未等到他将此事告知李昌烨,有学生混乱之中撞到禁卫军的长刀之上,当场血溅三尺。

这一撞,撞破了其余学生的理智,众人纷纷奋起攻之,无奈禁卫军只好将闹事的学生先行关押拘禁。

中了榜的贡生和负责本次科举考试的翰林官员,正在接受三法司的追个调查,落榜的学生因为闹事被关押,整个京城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当中。

得知消息的李昌烨气怒交加,因丈田令受阻碍一事,前任内阁首辅钟勉于朝堂之上撞柱而亡,以死明志。

后又因他登基后为了稳固根基,排除异己,将许多依附谢氏和言氏的官员加以打击,如此种种就已经让许许多多的文臣和读书人对他不满。

他登上皇位后的第一次会试,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稍有差池,只怕要让天下读书人彻底对他这个皇帝失望,对朝廷寒了心。

天子震怒,于次日早朝之上命令三法司尽快彻查此事。

彼时谢延卿看着翰林院中来来往往进出的三法司官员,以及被带走一直没能回来的同僚,隐隐嗅到了时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