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慈宁宫内的掌事姑姑缓步走入殿内拢开帷幔,轻柔的将里面的美艳妇人从暖阁中扶起。

两侧的侍女托着早膳和软垫暖炉在一旁等候着,云姑姑将她扶到了桌前, 细心地垫好软垫,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暖炉放在她手中。

那美艳的妇人接过暖炉在手中把玩着, 似乎是想起什么眉间微皱淡淡的开口往问道:“外面闹完了吗?”

云姑姑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回道,“禀娘娘, 国子监祭酒蒋铎蒋大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竟掉头赶了回来,今日一早将外面闹事的学生都带了回去, 锦衣卫指挥使徐青芜被打了板子, 奴婢亲自过去看的,的确打得不轻。不过挨了打这事估计闹到这儿,应该就算完了。”

云姑姑说这话时心虚地没敢抬头,面前的人听到后将手中的手炉放在桌上缓缓起身走向窗口, 随着遮光的窗帘被掀开,她那一张精致的面容逐渐在日光中清晰起来, 那是当朝太后言蕊婉。

隆德十七年春, 李昌烨夺嫡大获全胜,至此前朝后宫在无人能同李昌烨和言氏这对名义上的母子一争。

隆德十八年,皇帝病重,在朝臣的极力推动下册封三皇子李昌烨为太子,贵妃言氏为继后授皇后金印主理六宫。

然而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这对形式上的母子之间的情谊也走向了尽头。

自她登上皇后之位以来,一直处心积虑的想将谢家的世家之首位置取而代之, 她虽稳坐皇后之位, 但一直苦于挣脱隆德帝发妻,元敬皇后遗言和钦天监预言的禁锢。

下一任国母只有姓谢, 方可保大周百年荣耀。

李昌烨归到她名下后,言氏一直明里暗里的将自家年纪相仿的女儿送到他身边,可每次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找借口避开。

此事一拖再拖便等到了隆德帝病危之时,两鬓斑白的隆德帝命人拿过元敬皇后的画像,目光柔情的看了许久最终将画像拥在怀里,派人传召给太子李昌烨和永宁侯谢淮,册封永宁侯谢淮嫡女谢朝云为太子妃,择吉日完婚。

在旨意下传没多久,某日清晨内侍进殿准备伺候皇帝梳洗时,发现了已经驾鹤西去的皇帝。

言蕊婉很难再次回忆起她见到隆德帝最后一面时的情形,记忆里那个威严不可一世的帝王抱着谢玉柔的画像就那样安详地离开了。

她为入宫时也曾是言家掌上明珠,是家族中万千宠爱于一身女儿,年少天真烂漫之时也曾幻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而这一切都在她入宫以后被打破。

有珠玉在前,则瓦石难当。

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得到来自这位帝王夫君的一丝真情,他的那些偏爱都毫不吝啬地给予了心心念念的谢玉柔。

天子的恩宠不是谁都有命消受地,她渐渐地不再对此抱有期待,开始一心替言家在朝中谋划。

虽然当时没有办法阻拦谢朝云嫁入东宫,可在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关照下,谢家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这朵娇花没过两年就开败了。

没了谢朝云,她大可挑选自己的人入宫为妃,未曾想半路杀出个谢禾宁。

永宁侯自隆德帝驾崩,女儿成为太子妃后行事越发张扬无度,早就引起朝野上下不满,这些年在新帝李昌烨的打压下谢家早已不是当初的谢家,但往事历历在目,文臣言官绝对不会再允许谢家女入宫为后,让谢家借机东山再起。

这天下最不相信预言的便是年轻一辈的读书人,最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更是这群将忠义挂在口中的读书人,他们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一群人。

所以她在谢禾宁入宫当晚派人透露出消息,谢家秘密将女儿送入宫中企图延续荣耀,接替中宫之位。

言太后抬手用木勺装水喂了喂身旁的鹦鹉,那只鹦鹉通身有着健康亮丽的羽毛,是几年前李昌烨驯养许久后在寿宴上送来给她解闷的。

外面树呀上落了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鹦鹉寻着声音抬起往窗外望了一眼,喊道,“阿宁!阿宁!阿宁回来啦!”

言太后发间的玉珠微晃,她看向未央宫的方向没有说话。

鹦鹉接着喊:“阿宁,阿宁!阿宁终于回来了!”

云姑姑有些惊讶,左右打量了一番上前一步道,“这种小事娘娘您交给下人来喂就好......”

说着欲伸手拿走关鹦鹉的那金丝笼,言太后握着盛满水的木勺,一动不动。

云姑姑不解的看向她,“娘娘?”

言太后又喂了些粮,淡淡地开口,“原本也没指望太学学生闹出什么结果,哀家不过是要借此让文武百官知晓此事,更是趁机敲打敲打咱们这位皇帝,翅膀硬了想同哀家作对,没那么容易。”

她搁下木勺转身往暖阁内走去,身后的鹦鹉又喊了几声,叫声一声比一声低,随后全身僵硬的从笼中坠下来,再也不动了。

*

祝英今日不需在御前当值,得了空闲,便想回内书堂看看新来的那批幼童近况如何。

这些幼童皆为幼阉,是因罪没籍经挑选后被送往内书堂,年龄在十岁左右,容貌俊俏,性格机敏。

古往今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同样的对于拥有“内相”地位的司礼监,也有一名话“非内书堂不入文书房,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

做太监入了内书堂就相当于进了国子监,通过内书堂的毕业考试被分配到文书房,相当于进了翰林院,而入司礼监就相当于进内阁,因此对内书堂的幼阉教导也显得格外重要。

他抬脚刚迈入内书堂的大门时,迎面撞见手捧著书卷正欲离开翰林院侍讲学士谢延卿。

谢延卿今日穿着白鹇补官服,青袍整洁没有一丝褶皱,脊背挺直立在原地望向他时宛如青松。

祝英上前几步,二人相视作揖后他笑着抬首道:“我来的正是时候,赶上谢学士您讲学完毕。”

“今日讲学内容通俗易懂,这群孩子又格外聪慧便比寻常接受的快一些。”

谢延卿将书卷挪动到右手上,动作间祝英细心的观察道他左手手腕像是不敢受力,随口问道:“谢学士可是伤到了哪里?要去太医院瞧瞧吗?”

“无碍...”谢延卿垂下手,宽阔的官袍遮住了清瘦白净的腕子,“最近天凉,老毛病罢了。”

祝英点点头道:“谢学士是读书人,筋骨之事更是不能大意,晚膳时分我会叫人去您那里帮您看看。”

纵使宫里头有许多关于谢延卿不好的言论,祝英未知全貌,对谢延卿这个人究竟何如尚且不能做出评价。

但有一点他是知晓内情的,隆德十八年,李昌烨还在做太子监国时,朝中来往的文书量比以往几年翻了几倍。

而内廷识文解字的内侍宦官又供不应求,所以当时他下令扩大内书堂阉童人数,并挑选进士出身的文官做讲学。

然而这并非一个好差事,文官清流自诩廉正雅洁,不愿将自己置身于内廷,同一些宦官阉童打交道。

当时的司礼监掌印福公公奉命谋划了半个月,各种赏赐好处说了个遍,也没有一位文官愿意前往。

眼看着挑选好的二百名幼童已经入了内书堂,却苦于没有额外的讲学先生,可这事又不好强求,司礼监众人也只能干着急。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刚从应天府返京的翰林学士谢延卿领命亲自去内书堂做讲学先生。

后来祝英才得知这位谢学士便是当年钟阁老带出的,位居麓安书院榜首的学生,也是麓安惨案中唯一幸存的那一位进士。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宫里渐渐传出谢延卿背信弃义,攀附阉党的谣言。

许多时候人们心中的成见就像是一座大山,一经形成只会愈演愈烈,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想到这里,祝英暗自叹了口气,正欲再嘱咐着什么时,听到谢延卿声音传来,

“那就谢过祝厂臣了,翰林院还有些事,我便先行离开。”

二人再次作揖后,祝英后退半步目送他离开。

外头的天一点点暗下来,谢延卿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阳,随即快步迈出内书堂的大门。

出门时,隐隐约约见拐角的宫墙处有一抹淡黄色的身影,短短几瞬谢延卿便心知肚明。

他立在原地垂手道:“言姑娘可有事要找谢某?”

拐角的人身形顿了顿,随后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

言云衿有些不好意思的揪了揪衣角,惶恐地道:“那个...我回宫寻姑母恰巧经过这里,不是故意跟踪你的......”

这话说出来,言云衿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女登徒子,她有些羞愧的习惯性的想去抓腰带上悬挂的玉佩,却忘了那现在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挂着。

然而这微小的动却半分不错的落尽谢延卿眼中,他看向言云衿的眼神里逐渐露出审视的滋味。

“既然言姑娘要去寻太后娘娘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俯身行礼后欲转身离去。

“等一下!”

言云衿叫住了他,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犹豫良久后她缓缓开口道:“嗯...我听说你明日还要来内书堂讲学,我能过来听一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