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曼曼很少回忆往事, 她认为没有意义,过去已经过去,幸福的记忆像是黑洞,不断地吸走她面对现实的勇气——从前, 她确实是很幸福的, 金家并不算殷实,只是普通工薪家庭, 但金曼曼从小到大没有对金钱的感知, 她不知道学艺术是很贵的, 也没有听家里人讨论过家庭经济,金曼曼小时候物欲不强, 但她想要的都能得到, 有时她不想要的也能得到, 她父母很喜欢给她买东西。

但后来一定是发生了变故, 金曼曼对Irina说,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忽然间, 一切都不同了。我妈妈查出胃癌晚期, 她每年体检,但是……胃癌是检查不出来的。”

手术费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漂亮的妈妈变得消瘦、虚弱,头发一片片地往下掉, 她的病情卡在一个很巧合的区间, 可以做手术,也可以试着化疗、放疗, 不至于完全放弃治疗, 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对于癌症病人家属来说, 就是最昂贵的东西,母亲的求生意愿也很强,金家开始举债,在抗癌过程中,他们慢慢卖掉能卖掉的东西,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不值什么钱的国产车,因为父亲希望母亲去医院治疗时能够方便接送。

“从那时候开始,我感受到贫穷。”金曼曼对Irina说,“我妈妈一个月吃药要吃六千块,他们的工资加在一起只有七千,我们还要生活,绝对的入不敷出。医生说,还有一种靶向药,我妈妈可以吃吃看,你知道靶向药吗?Targeting Therapy。”

“我知道。”Irina说,她的双眼突然充满了泪水,“我也查过它的英文,我妈妈也需要吃它,我们吃不起,一次疗程是我们全年工资的两倍。”

金钱可以买来生命,在癌症病人身上,这句话没有任何问题,金钱不能买来治愈,但在大部分足够幸运的家庭中,昂贵的靶向药物能延缓病程,买来病人和家人相处的时间。Irina为了母亲,十六岁远赴海外做了模特,金曼曼当时不知道可以这样赚钱,如果她知道,她也会这么做。

但是,信息的流通有时也很昂贵,她不知道,当时金曼曼很无助,但在小城中,像她这样的女孩除了好好读书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帮上母亲,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只是去奶茶店打工,收入极低,低到绝望的人也知道不划算。

但这不是厄运的全部,金曼曼的父亲为了家庭做两份工,他也想给妻子吃靶向药,这是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很难通过兼职实现,亲戚朋友们也早已借遍了,很多人都劝他们放弃,“不要人财两空。”

这是个非常考验人性的选择,考验病人,也考验家属,但父亲没有等到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候,就先离开了这个世界——车祸,大概是太累了,没看清路,雨夜开货车,失控撞山,当场死亡。

“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麻绳专挑细处断,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从概率上看,苦命人疲惫奔波,出事的几率,要比别人高得多。”

金曼曼望着眼前直冲云霄的建筑物,还有其中出入的男男女女,他们看起来全都和这座商场一样,光鲜亮丽,健康、自信而无忧无虑,这是那时候的金曼曼完全无法想像的景象,那时候她的生活只有连续不断的失去。

“我妈妈没有吃上靶向药,她很快复发转移了,发现复发那晚她哭了一夜,她一直骂我爸爸开车不小心,她担心我,她死了,我还有爸爸,现在爸爸先死了,她也死了,她不知道以后我一个人该怎么过。”

但她还是熬过来了,她和Irina,她们现在还是坐在这里,穿戴着顶尖,或者次顶尖的名牌服饰,Irina刚才在商场里随手花销的购物款,足够买下这世上绝大多数靶向药——就算买不下来,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差额补上。

至于金曼曼,她银行账户里的这笔钱也够她妈妈再活三四年,三四年后,或许有耐药性,或许没有,一切都看运气,但三四年的陪伴是钱可以买得来的。金曼曼很喜欢钱,钱在这种时候有不可取代的用处。

“我们应该感到幸福。”Irina对她说,但金曼曼知道,她指的其实是自己。“我应该感到幸福。我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对我自己说,如果有人能给我一百万美元,我愿意出卖我的全部。”

“现在我找到了买家,他的出价远比一百万美元要高,他对我也很好,我应该快乐。”Irina对金曼曼说,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否则我该怎么和朋友们说?女孩们,我上岸了,嫁给了亿万富翁,但我依然并不幸福。”

女孩们将肯定认为Irina是在炫耀,但实际上,Irina也不和她们来往了,她很清楚女孩们的德行,她们是会来抢老公的。

“我没有什么朋友。”她说,“如果你也住在NY就好了,我相信你,你会是我的朋友,可惜你住在S市。”

为了表达她的投缘和安慰,Irina把她买下的限量蜥蜴皮包包送给金曼曼,“我想让你开心,宝贝,我想让你感到没有那样空虚。”

因为她也感受过那样的空虚,所以Irina很喜欢送人礼物,尤其是金曼曼这样,曾经和她处境类似的女孩,她已有了充裕的物质,大概现在是想要看看一些新的可能性,一个像她这样,没有家庭,没有梦想,只有漂亮的女孩,如果没有将自己的美貌变现,她们将会怎么样。

但她送给金曼曼的这个包,只是一种虚无的安慰,她们彼此都很清楚,最需要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为贫穷造成的伤害将终生伴随,现在,钱已经没有那样急缺了,但对钱的渴望留了下来,萦绕不散,她们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但再多都不足够,都无法填满心中的空洞。

她们大约是下午四点收到消息,朱总已经开完会,他们准备去吃饭了,Irina出现在菜馆时,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刚哭过,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走到朱总身边,微笑着凝视他。“亲爱的。”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不会怀疑Irina很爱她的老公,被这样一个美女喜爱,带来的是纯粹的虚荣感,朱总笑得也很满意,他亲了Irina的脸颊一下,“下午玩得开心吗?”

Irina说玩得很开心,“我给你买了很多衣服。”

“我的衣服已经够我穿两辈子了,宝贝。”

“那就说明你还需要更多,我朋友们的丈夫都有足够几辈子穿的衣服——几是复数,大于2。”

朱Jimmy大笑,自豪地对林阳说,“我老婆很聪明吧!她为了我才开始学中文,但学习速度真的很快!”

Irina对金曼曼浅浅一笑,笑容里满是前辈的套路。林阳也凑趣地笑起来,示意服务生上菜,“今天高低整两杯吧,Jimmy?”

朱总掀开T恤,露出腰侧的胰岛素泵拍了拍,摇摇头,“你们喝!”

但他敢喝果汁,金曼曼觉得这和酒精比危害还更大,Irina在一旁无辜的美丽着,似乎没有阻止丈夫的意思,朱总解释说,“美国那边的医生理念是不一样的,既然挂泵,那就应该正常生活,想吃什么吃什么,它会自己去调整,以保证生活质量为先。”

“啊。”于是林阳和金曼曼做理解状,看来朱总只是单纯不想喝酒,吃东西是没关系的。

服务生开始上菜,金曼曼借故溜出去看了下菜单,加了一道油醋汁沙拉给Irina,她认为林阳点菜时没有照顾到Irina的胃口,有些过于傲慢。她回包厢时,红烧羊肉煲已经端上来了,林阳正在介绍,“说来也巧,Jimmy,你一定要尝尝这个羊肉,看看能不能吃点什么出来。”

Jimmy将信将疑,夹了一块,“说起来,我之前还发了个朋友圈,介绍我家乡的美食——哦!”

他的眼睛惊喜地瞪圆了,“有党参的味道,是我老家的湖羊做法啊!”

林阳笑着说,“今早刚做好,从N市人肉快递打包过来的,这是N市最正宗的老店了,怎么样,是记忆中的味道吗?”

朱总只顾着吃,连吃三块,这才竖起大拇指,“是,好吃,就是这个味!”

他伸手去够勺子,手指甚至有些颤抖,“Irina你也尝尝。”

他为Irina装了整整一碗,Irina细嚼慢咽,吃羊肉的速度比吃西兰花更慢十倍,她对于丈夫的情绪一律是微笑以对,“很好吃,看到你很喜欢,我好高兴。”

不过朱总不会注意这些细节,林阳借此机会已经打破规矩,让他喝上了酒,而且喝的就是N市本地的啤酒,朱总的回忆阀门一下就被打开了,知道快递员就坐在自己面前,更是敬了金曼曼三四杯酒,和林阳一起,一边碰杯一边说起自己的往事:朱总在国内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家境贫寒,读完大学之后,又耐不住寂寞,总是折腾创业,公司开一个倒一个。

“时运不济!也是当时不成熟——我最穷的时候,一周只吃一次这个羊肉面,那时候觉得,好香啊,太香了,从小就好这一口,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要一个羊肉锅下酒,很惭愧,毕业后能随时实现的时间也不多。”

“一定要连皮吃,皮下那块最香最有滋味,我吃完面回家,我儿子对我说,爸爸,你闻起来就像一只羊……”

他的话突兀的中断了,Irina在一边安然地吃着沙拉,像一只羊一样慢慢地咀嚼着青草,她这时候的中文似乎变得很不好,听不懂丈夫无意间泄露的婚恋往事——按朱总的年龄,他之前有过婚史也不稀奇。

金曼曼猜测,朱总多次回国,却从不回故乡,大概是也有自己的伤心事,这碗羊肉,吃的是乡情,也是往事。只是,她望着眼前这对极不登对的亲密夫妻,不禁浮现出荒谬至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们看起来很恩爱,又这样富有,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宝宝了——但荒谬的是,她从未见过比他们俩对彼此更漠不关心的一对。

通常来说,买卖婚姻中,至少买方应当获得一些快乐,但朱氏夫妇似乎打破了她的猜想,在极度充裕的金钱中,不论是购买者还是出卖者,看起来都这样的空虚而孤独,金钱并未能增添丝毫幸福,反而带来更深的剥夺和绝望,他们如此的有钱,如此的——‘恩爱’,却还是如此的不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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