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依过去时, 徐淑依正凭窗而坐,手中绣着一幅绣品。瞧见她人来,只是冲她挑眉一笑, 眉眼间皆是得意之色。

徐静依心境平和, 走过去后, 反倒当作从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冲她热情笑道:“过来给妹妹道喜了。”

徐静依越是表现得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徐淑依心中越是不甘心。她千方百计算计来的这门贵亲, 从她手中抢来的这门好亲事, 她怎能表现如此平淡呢?

她该嫉妒自己才对,她这个时候该大哭一场才对。

“真没想到姐姐也会来给我送嫁, 我以为姐姐不会来呢。”这个时候, 徐淑依才丢下手中物什, 但仍没起身, 只是挪了身子换了个姿势坐。她坐端正后,又抬手让徐静依坐, 此刻高高在上的姿态, 就好像她已经是郡王妃了一样。

徐静依并不计较这些,隔着炕桌在她对面坐下后, 才说:“怎会不来送嫁呢?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我就算再没时间、嫁得再远, 你的人生大事,我肯定要送你一程的。”

听她说得冠冕堂皇, 徐淑依不由轻轻哼了声。

但再细看, 仍从她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嫉妒和怨恨外, 徐淑依不由轻轻蹙起了眉。

徐淑依根本不信她并不在意自己嫁临安郡王这件事, 她只觉得是这个姐姐太会装了, 她可以完全掩藏住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绪,半点不让人瞧出来。

徐淑依说:“你我姐妹早撕破了脸,姐姐如今又何必再装呢?不累吗?”又说,“左右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亲谁不亲谁,母亲心中也已有数,你也不必再为她而委屈自己了。大大方方把你最真实的情绪露出来,不好吗?装着姐妹情深的样子,多累呢。”

到底顾及着身份吧,徐淑依如今面对徐静依时,不会再大呼小叫,也不会再急得跳脚。

此时此刻,她是以临安郡王妃的身份在同一个市井妇人说话。

既二人身份早隔了十万八千里,她也不必自降身份再去同她争执什么。她只需静静坐在这里,居高临下望她一眼,她就该对自己俯首称臣。

但显然,她并没得到她想要的。

徐静依不但没对她俯首称臣,反而仍一副同她平起平坐的架势。她端足了郡王妃的姿态,她也就摆出了侯门嫡长女的风范来。

“为什么妹妹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实意来给你送嫁的呢?我们姐妹未必多情深,但我身为长姐,并不会计较很多。你如今就要嫁人了,我身为长姐也需得多交代你几句。日后去了太子府后,要爱护夫君,和睦妯娌,孝敬公婆。定不能再如同在家中一样,但凡哪里不高兴了,就耍大小姐脾气。家里是父母长辈疼你、宠你,在让着你、迁就你,但你去了人家当儿媳妇,又是高嫁,就不该这么不懂事了。”

徐淑依气得牙齿打结,她紧咬牙关,倒有些端不下去了。

“姐姐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害臊吗?凭你我如今的身份,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我日后在夫家怎么过,这不关你的事。倒是你,阖该好好想想了,嫁了个那样的夫君,日后一辈子便再没什么出头日。你若聪明些,就该趁早巴结我,而不是还在这里说这些疯言疯语。”

倏尔一顿,又说:“这样吧,你现在在我面前跪下,磕三个响头,我倒还可以考虑一下,从前的事或可不同你计较。”

相比于徐淑依的激动,徐静依始终心态平和。她闻声后,脸上笑容更大了。

倒也不说什么,只慢慢的站起了身子来。就在徐淑依以为她这是要给自己下跪了时,徐静依却突然开口道别。

“祝福的话已送到,我也算是来给妹妹送过嫁了。妹妹贵人多忙,我也就不多打搅。日后,咱们姐妹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今日就先告辞了。”

徐静依说完这番话后就施施然转身离开,徒留徐淑依怔愣在原处,一时竟未缓过神来。

直到徐淑依人已走远,她才从怔愣中清醒,然后不免又要好一顿发脾气。

她熬到今时今日,为的就是可以压过徐静依一头。她就是想看她匍匐在自己跟前,摆足十分卑微的模样。

可现在又算什么?

她怎么敢的,到底谁给她的莫大的勇气。她是郡王妃,她不过一介民妇,她怎么敢这样对她?

难道就图一时嘴快,不怕日后她逮着机会就寻她清算吗?

大丫鬟彩芹忙过来劝说:“姑娘不必生这样的闲气,没得气坏了自己个儿身子。依奴婢看,大姑娘定是疯了,又或者,还没瞧清楚眼下形势。待姑娘嫁去了太子府,她还敢这么横,姑娘大可以直接命奴婢教训她。届时,便是府上老侯爷老夫人,也是不敢多言一句的。”

彩芹的安抚,徐淑依自然是有听进去的。但此番实在太气,即便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一片坦途,她也做不到立刻就消了心中的怒火。

她只恶狠狠说了句:“看你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之后,倏的一下起身,直接快步走了出去。

之前隐忍不见柳姨娘,是为了保住同临安郡王的这门亲事。省得有人再恶意散播谣言,让太子府那边无端对她生了不好的印象。

如今婚期在即,一切都成了定数,她也就无需再忍了。

所以,在徐静依这边受了委屈后,徐淑依立刻去了柳氏院子。

柳氏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大冬天的无端落水大病一场,如今不但身子养好了,心情也更佳。她日后在侯府生存的两大倚仗,其中之一,就将成为她最大的倚靠了。

只要二娘顺利成了郡王妃,又愿意给她撑腰,她日后便可在这侯府里逍遥自在的活。同样,二娘日后也是她兄弟啸哥儿的倚仗。有二娘在,那萍姨娘就算顺利诞下男胎,也难能阻碍得了她儿的路。

那正室夫人袁氏呢,做了一场欢快的美梦后,如今也该醒了吧?

她听说二娘早前几日就不再那么勤快的往正房那边跑了,就算那袁氏再蠢再糊涂,她也该什么都明白了吧?

之前有多高兴,如今就该有多伤心。这心情突然从山顶落入山谷,极度兴奋到极度悲伤,如此的大起大落,想来也伤身子。

没事儿,日后有她伤心伤身的时候。

柳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徐淑依过来时,她正心情极佳的在摆弄几支新桃。二月春桃刚刚开了胞,她命院里丫鬟去摘了几支,这样娇艳的花骨朵儿插在漂亮的琉璃瓶中,看着都赏心悦目。

见徐淑依风风火火闯将进来,柳氏立刻丢下手上活儿,迎了过去关切问:“这是怎么了?如今还有谁敢欺负我们郡王妃娘娘,不要命了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徐淑依气冲冲数落一句,然后眸光骤变,越发狠厉起来,“迟早要她连本带利都还回来。”越说越气,双手十根指头倏的就攥紧起来,尖尖指甲掐进肉里。

柳氏见状,忙去握住她双手道:“二娘别气,气坏了自己身子,才叫称了她们的意呢。她们越是气你,你越该不能着她们的道儿才对。”一边安抚人,一边道,“那大娘是个蠢的,都到今时今日了,还不能认清现状,她这样的人,日后早晚有吃亏的时候。”

又说:“如今她先不念姐妹之情的,倒还更好呢,免得日后她巴着你时,旁人还得拿道义来压你,让你顾及姐妹之情。二娘,此事你往好处想,是不是这样呢?”

柳氏耐心又温柔,一番说辞简直句句都说到了徐淑依心坎儿上。是啊,她不顾姐妹之情,日后不管谁,都不好说她了。

“姨娘,到底是你真心待我的。”怨愤之气泄了后,徐淑依心也柔软起来,她如年幼时般,仍靠在柳氏怀中,“从小到大,也只有你是完完全全站在我这一边,完全只为我考虑的。”

柳氏顺势搂着人,如小时候般,轻轻拍抚她肩背,声音软软道:“不只我疼你,日后啸哥儿也会护你。往后你在太子府里好好过日子,不必惧怕什么,我们都会尽全力呵护你的。”

“嗯。”徐淑依轻轻应着,她心中是坚信的,从未对此有过半点疑心。

二月初八,是太子府四郎临安郡王迎娶定安侯府徐二娘的日子。因是皇孙娶妻,故排场很大。那一整日,从侯府到太子府的那一条街上,都挂满了红。

市井百姓们最喜瞧热闹,花车路过之处,两边街道旁挤满了人。

侯府和太子府联姻,自不会吝啬。路过之处,到处都撒了铜钱儿。

顾容南顾娇娇兄妹也瞧了这场热闹,府上小厮背着他们去的。二人今日所获不少,一路上抢来的铜子儿能串成一长串儿。

兄妹二人满载而归,心情极佳,顾娇娇一直在问哥哥这些钱要怎么花。

她说她饿了,想去买点好吃的。

顾容南想了想,说:“那我们去祥云楼买一份卤水鸭,回去带姐姐一起吃。平时总我们吃她的,今日我们自己挣了钱,也该拿这个钱去带她一起花。”

顾娇娇没有任何异意,立刻说好,然后缠着哥哥去祥云楼。

一买好卤水鸭回到家,二人就立刻直冲徐静依的院子。这日顾容庭恰好也休沐在家,这会儿小夫妻二人正各坐一旁忙自己的事儿。

顾容庭即便休息在家也没闲着,在捧一册书看。徐静依不太爱看正经书,百无聊赖下,寻了本游记看。

顾容庭看一会儿书,会又看一会儿人。见她果真一直一颗心都是扑在游记上的,看得入神且津津有味,他还算稍稍放心些,然后又将目光和心思收回到自己的书上。

如此,二人静坐了有快一个下午。

直到顾容南顾娇娇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平静。

平时姐姐对他们好,经常买好吃的好玩的给他们,他们都有记在心里。所以,今日好不易凭自己本事赚一回钱,又买了卤水鸭带姐姐吃,兄妹两个兴冲冲的,一进门就撒腿直往正屋这边来。

老远的,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徐静依立刻搁下手中的书,笑着起身迎去门口。

二人从院子里就开始一人一口一个的“姐姐”喊着,直到喊到徐静依跟前。

徐静依问他们:“捡着钱啦?怎么这么高兴啊。”

顾娇娇立刻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们捡着钱了?”又非常兴奋说,“我们捡着了好多好多钱,然后买了一只卤水鸭,给姐姐吃。”

“啊,是吗?”徐静依惊讶,“还真捡着钱啦?哪儿捡的?”

顾容南更沉稳一些,口齿也更清晰,他接过话说:“是今天街上有人迎新娘,天上撒的钱。好多人捡,我们也去捡了。”

提到今日的那场亲事,又有谁不知道是定安侯府的女儿嫁太子府的郡王呢?

他们二人门当户对,那场面定然十分浩大。

顾容庭原坐一旁静静听着的,人并没过来。这会儿听到这里,他则也无心再看书。将书反扣在案上后,也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顾容南顾娇娇瞧见人,立刻又脆生生喊了一声二哥。

顾容庭冲他们二人点头,之后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一旁妻子脸上。今日是临安郡王同徐家二娘的大喜日子,他时刻都在关注妻子的心情和神色。

见这会儿三郎和娇娇提了这件事,她面上也仍不曾有丝毫改变后,顾容庭这才又收回目光。

“这份卤水鸭,有没有二哥的份?”顾容庭笑问。

虽然二哥不比姐姐讨人喜欢,平常也没像姐姐那样经常给他们买东西。但是!二哥也很好啊。灯节的时候,还扛他们在肩上去看花灯了。

所以当然有二哥的份。

兄妹二人看不出大人间玩笑的语气,只当二哥哥这样问是真问他能不能吃了,于是兄妹二人不约而同的认真点头:“当然有。”

但只买了一只,若二哥也要分一份的话,那他们就都只能少吃点了。

“可是就一只,我们四个人分,那每个人只能少吃一点了。”

徐静依一边让小兄妹二人进去坐着说话,一边哄道:“那我们今天就都少吃点,下次姐姐再去祥云楼买给你们吃。”一边说,一边让丫鬟们拿去切了,顺便再取几双筷子来。

顾容南顾娇娇这会儿可骄傲了,小嘴一直叭叭叭说个不停,说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刚刚捡了好多好多铜子儿。

原本安静的屋子,因有他们二人的到来,显得热闹多了。

刚从外面回来的,一会儿又要吃东西,徐静依便让人打热水来给他们洗手。热水打来后她亲自帮他们洗,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一样。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很喜欢顾家的每一个人。如今眼瞅着就快要离开了,说实话,徐静依心中也很不舍。

因为不舍,所以她很珍惜和顾家每个人相处的每一刻时光。

听他们不停叽叽喳喳在自己耳边絮叨,徐静依觉得这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她从前不喜欢小孩子的,如今倒十分喜欢。不免也会有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会想着,日后她得了个一儿半女,是不是也会同顾家兄妹这样可爱。

这般想着,徐静依目光便朝顾容庭这边送过来。

恰好顾容庭也正静望着他们这边,她一转眼望来,二人目光便对了上。

静静隔空对视有一会儿,之后,徐静依轻轻挪开了。顾容庭目光始终沉静,稳重,见她错开了视线后,他才慢慢挪开。

彼此间似有话说,但却又觉得,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

太子府,临安郡王住处,伴云楼。

热闹散去后,新房就只剩下一对新人。已换下喜服,换上了一身常服的临安郡王梁秀,这会儿正慢慢举步往内寝去。

侍女们都识趣纷纷退下,一层层纱帘撂下后,偌大的新房,二人静默独处。

见他过来,徐淑依娇羞唤了他一声夫君,复又垂下了头。

梁秀静静走过去,慢慢弯腰在床沿坐下后,想了有好一会儿功夫,才出声问她:“怎么样,今日累不累?”

梁秀是个温柔内秀的郎君,府上三位已成年的郡王中,就数他最心善、最温和好脾性了。永昌郡王就不说了,生性桀骜,手段狠辣果断,外头人人闻风丧胆。

就说嗣王,同样也是温润恭谦之人,但又同梁秀不同。

嗣王梁护身为嫡出皇长孙,虽生性平和,但他身上却是有皇长孙的气度和威严在的,即便他手段不如永昌郡王狠绝,行事风格也多偏温和可亲,但他不动声色间也自有其威严在。

而临安郡王呢,许是随了母性,同盛良媛一样,素来不好争抢,只温吞度日,功绩上,自然远不如两位兄长。

这样的人,未同定安侯府定亲前,曾一度深得京中适龄贵女们的喜爱。

都知道,这样的人当夫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徐淑依自然不例外。

见他关心自己,又想着日后这个人就是自己一辈子的夫婿了,徐淑依一时心跳不止,甚至脸也晕红了。

她极力按捺住内心的狂喜,尽量温柔着点头,道:“会有一些累,但又不太累。夫君呢?夫君可累着了?”她一边说,一边慢抬眼眸朝人望过来,满眼里止不住的欢喜之情。

将她眼中喜悦尽收眼底,梁秀温和一笑:“还好。”然后想了想,便伸出手去,轻轻盖在了她手面上。

肌肤相触,那温热由手面一路流到了心里,徐淑依瞬间紧绷起来,整个人腰背都挺直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自是再清楚不过。

梁秀望着她,目光平静。似是内心有迟疑和犹豫,他没再继续下一步动作。但想着如今他们已是夫妻,而她也另嫁了旁人,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后,也就认了命了。

新婚之夜不同房,于上头不好交代,于徐家也不好交代。与其再闹出那么多事端来,不如圆了房,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夫妻一场欢愉之后,徐淑依渐渐沉沉睡了去。梁秀却怎么也睡不着。

室内点着大红喜烛,他睁眼望着帐顶失神。想着今日的十里红妆,再想她当时成亲寒酸的场面,梁秀不由觉得心口一阵酸疼。

并这种酸痛感一度开始,便慢慢蔓延开来,直酸到整个人都不好受。

再躺不住,梁秀望了眼身边熟睡的人。见她已经睡沉了,他便掀被起身,披衣去了窗下坐着。

半月悬在空中,四周星云惨淡,莫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