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宁不可置信地望向老妪, 企图得到一否定的答案,老妪别过头去,默默拭去眼泪, 答案呼之欲出, 她终是忍不住夺门而出。

站在屋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一想到那碗浮着油脂的肉, 胃里还是翻江倒海。

小北站在背后冷笑一声,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然体会不到穷人受的苦,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喝了这碗水你就赶紧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商帮里的人,你们这伙人进镇子的时候我瞧得一清二楚。”

他也是因着这一点才铤而走险抢贺攸宁的银子, 看着她一个人在外头瞎晃这才下手。

贺攸宁一转头便看见小北手里拿着盛水的木碗, 与装着肉的那碗别无二致,一个没忍住吐了他一身。

小北眼见就要发飙,又不知想到什么还是放下拳头,忿忿转身回屋换衣服。

待收拾妥当, 在那木碗中夹起一块小骨,用碎布裹着, 径直出门往山上走去。

贺攸宁想了想,跟在其后也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未说话,气氛有些沉重, 直到二人来到一处坟地, 瞧着上面的泥土便可一眼分辨出新坟与旧坟。

时间久的上面已长满杂草, 新的就小小一个土包,上面放着一块碎石当作墓碑。远远望去, 少说都有几十个。

小北转了一圈, 在一处新坟前停下, 二话没说便蹲下徒手挖坑。

贺攸宁站在这里只觉无法呼吸,扑面而来的绝望与痛苦将她淹没,她被关在山匪处一天没吃喝都觉难熬,那这些人活活被饿死又该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此刻她迫切的想做些什么,却又觉得做得再多也无法弥补。

最终她蹲在小北旁边,将剑鞘递给他,自己一言不发双手刨起土来。

二人郑重的将碎步连同小骨一同埋了进去,重新盖上土,放上小小一块石头,一个人的一生就这般潦草收场。

小北靠在大树上,忽然开口:“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当成钟叔家的孩子埋了吧。”

“前些日子我便看出来钟叔有这个念头,在镇上破庙那我看过他,他们换……换山猪的都在那儿。

钟叔家的孩子出生在饥荒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日子还能熬,可是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粮食价格也越来越高,很多人被饿死。

当时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朝廷派人来就好了,可是一等便等到现在,村里的人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剩下来的也不多了。

他还没有名字,出生到现在都没吃饱过,后来他娘没熬过便走了,官府偶尔施粥,钟叔宁愿自己饿着都要喂给他。”

小北嗤笑一声,接着说到:“说是粥,可不见几粒米。”又忽然想到贺攸宁是商帮中的人,如今的商帮和世家官府的关系很是紧密,便不再多说此事,只接起前话。

“官府不是每日都施粥,到了后来,钟叔只好喂自己的血给他,可即使这样,他身体还是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大人和孩子都要保不住,钟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总不能只顾着这一个,你说对不对。”

这话像是喃喃自语,并未要得到回应。

“钟叔是个好人,这样的世道他还记得从前的恩情,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的……”小北一直重复这两句话,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行为。

贺攸宁无法对钟叔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设身处地想一想换成她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下也不知会作何选择。

老妪将木碗还了回去,这回钟叔一字未说,默默接过,贺攸宁远远看着那一家人,正如小北说的那样,他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不足六岁的样子皆是女孩,只不过瘦的可怜。

这样的世道,一般人家或许会狠下心将女孩变卖,可他没有。

贺攸宁难以想象,他曾经做过怎样的心理挣扎,终是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

此刻的江宁府也不太安宁,饥荒一事想完完全全瞒下来已是不太可能,卿嘉述这一路走来,除非是眼瞎,否则不可能瞧不见这江宁府是何情况。

更不提路上险些被灾民围住哄抢,幸而国公府的守卫各个精悍,这才镇住了灾民。

卿嘉述是户部侍郎,可到了江宁才知此事,一是他失职不说,二来单凭一个卿二老爷绝对不可能做到瞒天过海,除非是卿国公在背后替他担着。

到了第二日,他便再也坐不住,起身去了官府。

眼瞧着卿嘉述出门,卿二老爷钻进书房手写一封急件传往京都。

因着卿二老爷头一日的提醒,今日城中摆上了施粥的摊子,道路一时被灾民挤得满满当当,卿嘉述无法,只好将马绳扔给小厮,选择步行。

走进人群才发现其中的不对,这些灾民与之前在路上看到的灾民实在相差甚远。

虽说都是粗布麻衣,但这些人的衣衫大多整洁,有些泥点细细看来却有刻意之嫌。

看着卿嘉述从身边走过,偶尔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他,满满打量之意。

他心中一惊,终于发现这群人的异样所在,都是灾民,可城外那些人一个个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如同枯木一般全然不似活人。

可眼前这帮人,且不说面色红润,不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更何况面对施粥并不显得多激动。

人多拥挤却不见哄抢,反而是井然有序,更有甚者扯着嗓子叫喊几声又被官兵拦下,演的一出好戏。

城外的灾民饿的个个恨不得不张嘴省些力气,这些人倒是生龙活虎得很。

卿嘉述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官兵面前,拿起盛粥的勺子在粥桶搅动两下,人群似乎安静一秒,紧接着又恢复之前的喧闹。

整个过程竟无一人阻拦他,好似明白他是何身份,不必再想,此刻官府怕是也做好准备等着他去。

卿嘉述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绕过街后,改了主意向城外走去。

可城外与昨日却是皆然不同,他与墨言分头找了一圈,竟未见一个灾民,一夜之间这些人竟似人间蒸发。

卿嘉述冷笑两声,示意墨言放出信鸽集结人手,他不信一个偌大的江宁府还能被卿二老爷管的铁桶一般。

离江宁府不远的辛灵镇今日碰巧也是一月两次施粥的日子,不比江宁府的人满为患,辛宁镇施粥摊前只站着约莫几十人。

贺攸宁站在客栈的窗前向下看,正好将全景尽收眼底。

她仔细瞧了,来的人中并没有小北和他祖母,倒是钟叔赫然在列,他只身一人,并未带着两个孙女。

负责施粥的官兵并不着急,三三两两坐着互相交谈,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哄堂大笑,与周围格外安静的百姓显得格格不入。

刺耳的笑声传来,贺攸宁下意识握紧椅背,指甲一寸寸陷入其中,像是忍耐到极致。

待她耐心快要告罄之际,这些官兵才抖抖衣服坐起来,本以为是要施粥,不料只是掀开盖子,用手在桶前挥了挥,看着眼前灾民不受控制地咽口水,这才得意地笑了笑。

“你们看,我说的可是不错,这些贱民闻着米香一个个都要留哈喇子,实在是有趣得紧。”说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些百姓像是习以为常,也不说话,眼神直愣愣盯着眼前的饭桶,或是低着头盯着地面。

忽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众人纷纷抬头,只见一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站在楼上,冷冷看着。

瞧见贺攸宁的脸色,官兵中一人刚要破口大骂,却被同伴拦下,“欸,昨儿个我瞧见他是同赵家商帮一块进来的。”

一听赵家商帮,那人一下子便不敢说话,扯着嘴角同贺攸宁笑了笑,又坐回去。

他们这些人都是没落世家的旁支出身,说得好听是世家,但只占个名头,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面对大商帮虽不必降了身份毕恭毕敬,却还是要礼让三分的。

尤其是新起的赵家商帮,不知靠了哪家大树,这些年可是风头正盛,瞧着这少年气势非凡,约莫不是商帮的少主。

这样的人地位上虽比不得他们,但是架不住有钱,这些人心底盘算着怎么捞上一笔。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至红日当空正午已到,官兵才磨磨蹭蹭站起来准备施粥,如今还是正月,粥早已凉透。

贺攸宁一直隐忍,如今她的人还未到,若是此刻亮明身份,他们信不信倒是次要,就怕卿家得了消息打草惊蛇。

可眼见着开始施粥,她才发觉不对,这些百姓竟都未带碗,用手接过一勺便凑着喝起来。

盛到手里的哪是粥,说水也不为过。

贺攸宁用力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一拍椅背,终是下定决心转身走出房门。

她管不得这么多了,她无法眼见着自己的子民在受苦还能无动于衷,卿家狗急跳墙也罢,今日这事她必须得管。

刚走出房门却被温应淮拦下,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试图安抚她,“别冲动,他们是官兵,如今你一个人如何与之抗衡。”

“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我一个人当然也可以。”

说罢,不再理会温应淮,径直走出门去,徒留温应淮一人在身后。

乌合之众,温应淮无声地念着这四个字。是啊,不过一群仗着家世耀武扬威没有半点真本领的废物,他遇见了还想着周旋一二。

可在贺攸宁的眼中,这些人似乎和蚂蚁没什么区别,脚轻轻一动便碾死了,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底气。

那么他呢?他在她的心里算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与铜臭为伍的商人,在她心里是不是也同这些人并没什么两样。

若没有这份少年情谊,是不是她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可以给我个评论嘛,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