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宁脚步一顿,颔首回礼,向下行了两步,不知为何转变心意,转身上楼往那雅间走去。

一步一步慢慢靠近,贺攸宁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她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转身上楼,待走至那男子面前,还未回过神来。只直直看向那人,他的眼神好似只是在看一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见她只呆呆站着不说话,那男子开口道:“在下有什么能帮到小公子的吗?”

声音清润,贺攸宁却一怔,心下否定到,不是这个声音。

这声音瞬间将她从梦境拉回现实,面对男人的问话,一改之前魂不守舍的模样,抿着嘴微微一笑道:“小生前来是想向公子道谢,感谢公子贴心,为我二人准备衣物。”

那人并不在意,只“无妨,是我的人不懂事,此为赔礼又何必道谢。在下新得了此茶,小公子若是不嫌弃,可坐下同在下共品。”说罢,抬起酒杯晃了一晃。

贺攸宁心下讶异,一时间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公子竟用酒杯品茶?”

听出她话语中的不可思议,对面之人似是被逗笑,仰首大笑两声,面具下的双眼也露出无法遮掩的笑意,反问她道:“何以见得这是酒杯?”

贺攸宁被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再三打量一番,这样式分明就是酒杯,可细细一看,好似与寻常酒杯不太一样。

胎体细白,施透明釉,是贺攸宁从未见过的瓷杯。能用上这样的上等瓷器,可见此人背后的商帮实力之强大。

“在下从未见过这样的瓷杯,青红相配,实在是世间稀有,是在下孤陋寡闻。”

不料眼前之人扑哧一声笑得更大声,还不知自己被戏弄的贺攸宁深觉莫名,不解地看向他。

那人将瓷杯放下,转头唤仆人拿来新的茶具,问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小公子?”

“免贵姓梁,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她招了招手,贺攸宁见状缓步走到他身边。似乎是离得有些远,怕她看不到,那男子便伸手拉住贺攸宁的手臂,示意她再往前走两步。

于是两人便挤在小小的窗前向外看,贺攸宁身为女子,身形本就比一般男子瘦小,又因着年岁还不大,站在此人身边更显娇小。

两人的距离有些近,贺攸宁有些不自在,身边之人却像是没察觉到一般,指了指远处的车马。

“你看那。”贺攸宁抬眼望去,那些车马似乎都为此商帮所有,马车前统一挂着小旗,上书赵字。

“在下赵归。”

“赵兄……”。贺攸宁一转头便撞上赵归的胸膛,一瞬间似乎闻到熟悉的气味,顿时愣在原地。

是木质香薰的气味,这很常见,可贺攸宁曾闻过最特别的香味,夹杂着属于他自己身上的气味,是其他人身上都没有的,如今时隔多年却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闻到了。

可他姓赵,叫赵归,并不是贺攸宁所想的那个人。

贺攸宁抬眼看他,赵归比她高大许多,站在逆光处,只能依稀可见他似乎低着头也在看她。

看着他脸上的面具,贺攸宁心中

“赵兄为何会戴着面具?”

“见你唤我一声兄台,我也不和贤弟隐瞒,我一出生脸上便带了块黑色胎记,实在是奇丑无比。身为生意人,出门在外若是以那等模样见人,怕是客人都要吓跑。”

“是以家父想了办法,以面具遮掩,这一戴便是多年,如今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无法割舍了。”

赵归说起此事来并未有不快,反而语气轻松,不以为意。

贺攸宁喜欢他的这份爽朗,心中却默默比对着,他与那人性格虽有相似之处,可声音却截然不同,细看下来,连眼睛都不一样。

大约只是错觉,如此一想,贺攸宁虽心有失落却也将这份猜测抛掷脑后。

时候不早,该要上路了,但鬼使神差地,贺攸宁没有转身离开,而是随赵归一道坐下,拿起茶盏浅浅抿一口,是庐山云雾。

此茶香凛持久、醇厚味甘,是好茶但并不是那人爱喝的。

见她饮茶,赵归不知何时拿出了酒坛,将瓷杯倒满。

贺攸宁见他动作,神色懵懂,这不是用来喝茶的瓷杯么,怎又用来盛酒。

大约是她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赵归这会儿实在没忍住,笑道:“梁弟涉世未深,实在是好骗。”

此话一出,贺攸宁还有什么不懂,合着这人之前都在诓她呢。

大约是怕她生气,赵归又替她沏了杯茶,摆在她面前,解释道:“我这人素来是个浑不吝的,总是改不了爱开玩笑的毛病,今日见梁弟忽然想起在家的弟弟,一时忘了分寸,还请梁弟莫要见怪。”

贺攸宁接过茶,摇了摇头,道了句无事。

赵归给她的感觉总让她想起故人,何况她本就不是喜怒无常之人,如此一件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赵归不再说话,只静静饮酒,贺攸宁也不是活泛之人,一时间屋子里倒也安静。

两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同处一室没有言语,贺攸宁竟也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莫名安心,这份安宁让她想起从前的时光。

半晌后,还是赵归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开口问道:“我看梁弟行色匆匆,可是要南下。”

贺攸宁顿时警觉,此处离京都并不算太远,赵归是不是个普通商人还未可知,能坐在这里与他交谈已是掉以轻心。

毕竟是萍水相逢,即便她与淡竹二人会些功夫,但赵归人多势众,若是有不轨之意,恐怕是难以招架。

贺攸宁并未回答,只问他:“敢问赵兄是要北上京都还是南下?”

“自然是南下。”赵归回答得痛快,并未有半分迟疑。

贺攸宁垂眸盯着杯中的茶叶,睫毛上下飞舞,似在思考赵归此话的可信度。

“先前听说如今南边乱得很,赵兄竟还要南下么?”贺攸宁看向赵归,面具将他整张脸遮住,看不见脸上是何表情。

贺攸宁的试探十分明显,没有半分要遮掩的意思。

赵归是生意人,讲究左右逢源,像面前这样的小少爷他见得多了,世家贵族的子弟都有些疑心,眼前这位已算是其中好相处。

是以贺攸宁如此,他也未觉得冒犯,倒觉得有些小脾气甚是可爱。

“南边虽乱,但乱也有乱的好处。”赵归特意买个关子,好叫眼前的小少爷开口问他。

可贺攸宁却不中他的圈套,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

赵归等了半天,瞧她神色,不像半点好奇的样子,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实在叫他心痒痒,终还是他先沉不住气开了口:“梁弟不问问为何?”

贺攸宁小小地报了之前的戏弄之仇,心中快意不少,面上却不显,正色道:“道理显而易见,世道越乱商人就越是有利可赚。”

赵归愣住,似被她的言论所惊,又抚掌大笑道:“梁弟可真是远见卓识,人人都说,乱世不经商,你却反其道而行,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已有如此见地。”

贺攸宁此言不虚,在如今的大昭朝便是这般形势,商帮依靠世家,商人与世家勾结在一起,因着世家的授意,哄抬物价,其他尚且不提,但是米粮再贵百姓也得买。

乱的是世道,苦的是百姓,这些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自然是不管他人死活。

赵归能在她面前说这番话,不过是猜到了她大概世家出身,两人于此事上是一条船上的人。

但此事却不能再说下去,赵归急忙转移话题。

“恕我多言,梁弟若是要去南边,仅凭你们二人赶路是绝不可行的。南边前些日子多了不少山匪,这些亡命之徒见人便抢,女的掳上山,男的便就地杀了,凶残的很。”

“并非只有二人,家中有人在下一个镇子上等我。”此话倒是不假,江宁遥远,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何种危险,贺攸宁不会自大到只带淡竹一人上路,早已通知心腹在路上接应。

赵归很是热心,即便贺攸宁这般说,还是提议一同赶路,好有个照应。

贺攸宁有些动摇,商帮是个很好的掩护,商人走南闯北,认识的人多知道的消息也多,若是与之同行,或许一路上能听到不少有用的讯息。

可思索一番还是摇了摇头,赵归并未再挽留。

眼见时候不早,贺攸宁心知不能再耽搁,便起身告辞。

告别赵归后,二人一路南行,行至一树林才停下休息片刻。

贺攸宁一路上都在想赵归的话,如此成群的山匪在前朝时也曾出现过,但那时前朝气数已尽,天下大乱,各地揭竿而起誓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但如今的大昭并未有战乱,边境安定,一片祥和景象。有的只是内乱,因世家的贪得无厌,因朝廷的软弱无能。

贺攸宁发泄般踢了踢眼前的杂草,殊不知,距离此处不远的客栈中,一只修长的手拿起她喝过的茶盏不断摩挲,似不舍又似发泄心中闷意,过了许久,只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