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姨是唐少棠的师父,教他琴棋书画,教他习武练剑,教他如何做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

婵姨又不只是唐少棠的师父。她从不以师父自居,而是让他唤她婵姨,平添了几分亲近。

儿时的唐少棠曾一边翘首糯糯地喊“婵姨”,一边天马行空地妄想着,如果他的母亲尚在人世,或许便是如婵姨一般的女子,温柔娴静,蕙质兰心,绰约如仙子。

他时常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表情,努力解读她的喜怒哀乐,并尽一切努力,巴巴地盼望着她一句微笑颔首的夸赞。

可惜,他太过愚钝,总令她失望。

索性婵姨待他真的很好,也很宽容。即便每每失望,仍然愿意一次次给他机会,并说服楼主让他继续容身于霓裳楼。甚至在他犯下大错之后,仍替他求来了这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虽是九死一生,却已经是霓裳楼对他最大的仁慈。

只可惜,他还是搞砸了。

非但没能完成任务杀死无寿阁阁主,就连对方的皮毛也未能伤着。

一无所获,却苟活于世。

……

未几,唐少棠顺着线索如约行至人迹罕至的废巷,翻墙跃入一间修缮中的民宅,推门而入。

屋内已有先客,乃是一位素衣女子,轻纱遮面,此时正慵懒地拨弄着怀中的琵琶。

闻见动静,她一手拢了琴弦,一手拨动线香上的火星,馥郁的沉香袅袅弥散开来,香气填满了整间屋子。

唐少棠恭敬地单膝跪地行礼。

“弟子拜见师父。”

他任务失败,婵姨是来替楼主处置罪人的,所以他喊她师父。

师父可以按楼规处罚弟子,而婵姨却会为难。

婵姨:“……”

然而婵姨只是沉默,沉默中似乎蕴含了一种无言的责备,压得唐少棠抬不起头来。他不由将膝盖压得更低,重重磕在了碎石散乱的地面。

“弟子任务失败,甘愿受罚。”

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袭来,由下而上牵动着神经。唐少棠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有腿伤在身,本是不宜跪的。但腿伤又如何,一切都是他的无能招来的自食恶果。霓裳楼之人,一旦任务失败,便是死,也不足惜。

婵姨默默转身,瞥了一眼唐少棠的伤腿,道:“腿受伤了?”

唐少棠眸底有微光一闪而过,他忐忑地微微仰首,望向婵姨,不知在期待什么。

只听婵姨轻描淡写地问道:“无寿阁只伤了你的腿?”

唐少棠眼底的光暗淡了下去,平静地颔首:“……是。”

他垂下眼睫,目光再次落在砂石地面,他忽然没来由地忆起牛家院子同样砂石地面,连带着想起方才离开牛家院子时,阿九阻拦自己的眼神。

那个时候他似乎扫了一眼自己的腿,然后才忽而改口说要自己出门。

难道……他是在关心自己?

唐少棠被自己的妄想吓了一跳,罕见地在严师眼皮底下走了一会儿神。

婵姨淡淡的话语再次落下:“无寿阁留你活口,恐怕另有目的。”

唐少棠点了点头,既没有主动提及自己被活埋的事,也没有扯出救了自己的阿九。

婵姨似是等了良久,却迟迟未等到预想中的结果。终于,她微微叹息,柔和了语气:“既是有伤,便无需行礼了,你安然无恙,婵姨也安心。”

唐少棠闻言怔愣片刻,却没有动。见他没有起身,婵姨也没有相扶,接着问他话:

“曲娟娟那丫头如何了?”

唐少棠迟疑了一瞬,面无表情地答:“弟子不知。”

若是他能够谎称“只有弟子一人逃脱”,曲娟娟是否就会安全?

婵姨:“哦?连你都受了伤,那丫头恐怕凶多吉少了。”

唐少棠深深埋下头,默认了婵姨的猜测。

他没有对婵姨撒过谎。总小到大,从未破例。即便遇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答,不能答的问话,他也只会以沉默来应对。

婵姨看着他长大,自然清楚他的脾气,便也不追问,转而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也是为难你们了。”

语毕,婵姨良久没有再发话,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撩动琵琶弦,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这是婵姨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时常在她觉得为难的时候不经意地显露。唐少棠至今认为,或许只有他自己一人发现了婵姨的小习惯。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婵姨所有弟子中,最让她为难头疼,最不争气的那一个。

见婵姨神色为难,唐少棠惶惶不知所措。他不怕霓裳楼主责怪,不怕受罚,甚至畏死亡。但他怕自己令婵姨失望。

恍惚中,一股幽香掠过鼻尖,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婵姨安抚般地柔声问道:

“我知你这几日在丰源镇走动,可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

唐少棠懵懵地点了点头,如实相告。

他说他遇到了一个恩人,偶然救了他。机缘巧合两人的目的都是无寿阁,现下正一起行动调查无寿阁的线索。若能顺利再度混入阁中,他定不辱使命,替楼主取下对方性命,不死不归。

婵姨听唐少棠囫囵说完他的计划,不置可否,欣慰得笑了笑,道:“如此也好。若是空手而归,楼主自是不会轻饶你的。只不过……”她话锋一转,“你为何不与婵姨说说那同行之人的相貌与来历呢?”

唐少棠无意中隐去了有关阿九全部有迹可循的线索,其心思不言而喻,如何瞒得住心细如发的婵姨。然而她提过便休,并没有逼问,反而和颜悦色地谆谆叮嘱:

“你甚少出霓裳楼,江湖阅历尚浅,识不得人心险恶。莫要如你娘一般,信错了人,毁了一生。”

唐少棠怔然抬头。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屡次由他发起的主动询问,婵姨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的母亲。这么多年,他只知自己的名字有一部分取自生母名讳,其余一概不知。

“我娘他……”

婵姨苦笑着叹息道:“你生得像你娘,莫要浪费了。”

未等唐少棠多言,她反手朝他击出一掌,虽只用上了五分力道,冷冽掌风依旧劈开了屋内迷蒙温吞的香意。

唐少棠不躲不闪生生挨了一掌,闷声低低咳了几下,一言不发。

“世人面对美丑总有偏颇,谁人也无法免俗。你既有得天独厚的美貌,便要好好加以利用,该示弱时示弱,才会有人心疼,莫要一味逞强。只有让他对你卸下防备,他才会愿意将所知所想与你和盘托出。懂了吗?”

唐少棠木然颔首。

婵姨又道:“探明虚实后,若无甚利用价值,便杀了罢。”

唐少棠瞳孔骤缩,目光有一瞬是失焦而茫然的。

杀了谁?

阿九?

唐少棠突然感觉到了疼,不是来自自己的腿伤,也不是来自内伤。说不清来处,也找不到疗法。

婵姨:“少棠,你要切记,只有霓裳楼才有你的去处。而人若是没了去处,留在世间孤苦飘零,又与一缕幽魂何异呢?”

“婵姨是不忍心你受苦的,你也千万不能令楼主,令我们霓裳楼失望。”

良久,唐少棠深深低下头,一如既往交出了唯一正确的答复:“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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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的,我是写沙雕甜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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