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少棠是吃不得了,阿九只能另寻他法。

他动作麻利地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没挪几步路,整个人就已经懒洋洋地倚上了门栏,横着拇指对着厨房,向二人道:“这儿有灶台,有柴火,不缺锅碗瓢盆,也不缺蔬菜肉食,”他的目光在唐少棠与范骁二人脸上来回打量,终于切入主题:“你们谁做饭?”

范骁抢答:“我是少爷,我不会做饭!”

本少爷只有银票,没有厨艺。

阿九遗憾地瞥了范骁一眼,两人对视片刻,便无比默契地同时转头,望向门口的唐少棠。

只剩你了。

唐少棠:“……”

说来也巧,但凡霓裳楼出身,各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唐少棠自然也不例外。他非但会做饭,而且懂的花样比寻常人多:常见的烹饪手法诸如煎、炸、爆、炒、煮、蒸通通难不倒他。他还十分擅长炖汤,火候掌握的精准,人也极有耐心,炖出来的成品往往汤汁浓郁味道鲜美,热腾腾地能顷刻间驱散大冬天里潮湿的阴寒。

尤记得小时候,他常与同期的同伴结伴去厨房偷菜来腌、肉来卤,偶尔生个火烤上一烤,边提心吊胆地避开霓裳楼的大人们,边偷偷摸摸地妄想着以后。只可惜,所谓的以后,并没有平等地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记忆里嬉笑鲜活的人全都不知不觉消失不见,只留下他一人食不知味。

唐少棠神思飘忽,不自觉地要点头,却莫名感到一阵恶寒,脑海里浮现霓裳楼主居高临下的身影,回忆里的人儿随之被若隐若现的香气笼罩,最终在迷雾里模糊了面容。

唐少棠的思绪也就此被生生截断,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停止了无意义的回想,继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阿九:“?”

不会?

曲娟娟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愿意?

是不乐意给我们下厨?

还是……

阿九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盯着唐少棠。

唐少棠蹙起眉头,从阿九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品出一种无言的压迫,仿佛自己的谎言在这个人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他偏过头,避开阿九的目光低声道:“我去给你买。”

语毕,他也不等阿九点菜,转身就要飞掠而出。

阿九却抢先一步,抬脚截住了唐少棠:“你——”

你有钱吗?你知道我要吃什么吗?你溜这么急做什么?

满腹牢骚尚未出口,阿九的眼角扫过自己拦人的脚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掠过唐少棠的伤腿。

阿九:“……”

唐少棠:“?”

阿九:“啧。”他瞪了唐少棠一样,毫无征兆地改口:“你别去了,我去。”

阿九摆摆手,正要往外走,却反被唐少棠伸手拦了下来。他脸上挂出明显的不悦,蹙眉问:“怎么?我亲自跑腿你还有异议?”

唐少棠斟酌再三,终是实话实说:“你不认路。”

阿九:“……”

他沉着脸,无可反驳。

唐少棠轻轻叹息:“还是我去吧。”

阿九抱肘往墙边一倚,反手丢了一锭银子,便闹别扭似地拿后脑勺对人:“行行,你去你去。”

好心遭雷劈。

饶是自认愚钝,唐少棠也能瞧出阿九这是在闹小情绪。他嘴唇翕张,似乎想替自己辩解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荒唐,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转身便消失在了院外。

灼灼的日头照得远去人儿白衣如雪,也照得阿九张不开眼睛。他扬手微微遮挡,掩去一片令他陌生的阳光。同时,将落入眼底流光也一并抹去了。

他睁着一双点漆的眸子,无言地扫过院落。

院子里没有风景,只有一具逐渐僵硬的尸体,偏偏还是死于点墨的尸体,着实煞风景得紧。

三人中唯一的常识人范骁已经进了屋,院中并没有其他人,故而既没有人大惊小怪,也没有人大呼小叫。一切在阿九的眼里显得稀松平常,仿佛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一如他曾经无数次睁眼醒来,无数次麻木地确认过周遭的死亡。

但有人曾告诉过他,他们所习以为常的平常,本该是一种罕见的异常。

阿九面色如常地盯着院中的“异常”许久,终于想起了所谓正常的反应。他站直身子,离了墙,目光扫了一圈院落,挑挑拣拣后勉强相中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空地。就见他快步朝之前行,隔空向着地面运力拍出一掌,泥沙地面瞬时裂开了数道触目惊心的口子。阿九接着又送出一掌,看似绵软无力,却仿佛给裂痕注入了生命。它们顺着原本交错的枝节向外蔓延,逐渐扩大成一个不规则的圈。

阿九这才满意地收手,退后一步,两步,三步,负手而立。轰隆一声巨响,眼前的地面以他掌击处为中心轰然塌陷,形成了一个足可埋下一人的深坑。阿九一甩手,就将牛磊面目狰狞的尸体扫入坑中,又一挥袖,狂风飞卷黄沙漫天,原本的深坑已经被完全掩埋,只留下一个土墩,或是一个坟冢。

“咳咳咳咳,怎么这么大灰!”

范骁独自在屋内寻了会儿线索无果,就想出来找阿九商量商量,谁知一出门一张口,先吃了满脸灰,顿时咳嗽不止。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眼,目光好巧不巧正撞上院子里的一座坟头,瞬间目瞪口呆四肢僵硬,忘了自己究竟是出屋干啥。

阿九拍了拍落在肩头和身上灰尘,甩锅道:“你埋的。”

范骁吃多了灰,一时语塞,只是瞪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阿九,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阿九解释道:“他问,你就说是你挖的坑,你埋的人。”

范骁歪着蒙冤的大脑袋,瞅着阿九淡定从容说胡话的脸,终于忍不住指出其中的矛盾:“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我个普通的少年,徒手挖出一个成人大小的坑,还给人埋好了?”

您说笑呢?

阿九点头,傲慢地应答:“嗯,对。”

范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个声势浩大的坟堆,反问:“你信吗?”

你这是把人当傻子呢?

阿九不耐烦了:“啧,那你去找把铲子。”

范骁:“是铲子的问题吗?”

这位大哥,我缺的是铲子吗?

阿九:“给你半日的功夫,总说的过去了吧。”

范骁:“半日?去镇上买个饭需要那么久?”

姓唐的走路没声,一下子不见,一下子出现的,轻功不是很好嘛?不该这么慢啊。

阿九抱肘冷笑:“回不回来,还指不定呢。”

范骁:“???”

……

以唐少棠的轻功,从牛老汉的住处跑回镇上,确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即便算上了等饭菜出炉、等小二装盒的功夫,也决计耗不了半日。

而唐少棠抵达丰源镇的时候,阿九尚在牛老汉的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若是抓紧时间去食肆买些现成的吃食,不多久便可提着热腾腾的食盒送回去。然而唐少棠却没有这么做,反之,他刻意挑了几个费时费事的菜色,嘱咐店家小火慢炖地煨着,转身先去了别处。

沿途,唐少棠望着街边房檐下若隐若现的微光,若有所思。

阿九曾半调侃地向他讨过香粉香囊,他当时推说没有,也确实没有。但霓裳楼的美人们平时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却是混杂着鎏金香粉的。只消抹上半指的鎏金香粉,涂在常人不宜察觉的房檐等处,便可作为霓裳楼中人互通消息的信号。

即便被人发现,也不过是微不可查的细碎光点,辨不出什么讯息。唯有落在霓裳楼人的眼里,方能顷刻认出其轮廓——那是霓裳楼主心爱之花,海棠花的雏形,也是霓裳楼人生而注视着的烙印。

唐少棠自出生起,就在楼中各处见过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海棠花雕花图案。故而如今哪怕只是寥寥数笔,哪怕不过是常人眼中凌乱而简略光影,他也能从中读出其背后蕴藏的不同含义。

而他在丰源镇发现的标记,向他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

急见。

——婵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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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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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都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