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北的驿道上,在一列玄衣骑士的护送下,两驾马车缓缓地朝着东都洛阳驶去。

李凌云从窗口探头看看后面漆黑的封诊车,转头问车厢内的明珪:“宋云儿对王虎的所作所为,当真就一无所知?”

明珪放下车帘,把李凌云按回车厢坐好,有些头疼地道:“大郎能不能老实一点?之前的病没有断根,少吹风。”

原来赵日初一案终结之后,本就没有完全康复的李凌云,在一番折腾下,病情开始反复起来。所幸明珪随父亲明崇俨多少学了些医道手段,及时给他调理了一番,这才控制住了病况。

回京路上,明珪也给他用了些安神解热的药物。

“你给的药虽然见效,但一吃了就想睡,现在病已好得差不多了,药暂且可以停一停了,难不成你要让我一路睡回洛阳?”李凌云不安分地说完,睁大眼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明珪知道李凌云性格执着,不得到答案绝不会轻易罢休,只得无奈道:“大郎这么问,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

“王虎招供后,我们不是把宋云儿找来,询问她是否知道案件经过吗?可宋云儿只承认,自己跟王虎哭诉过悲惨遭遇,从未暗示王虎杀人;而王虎也一再表示,宋云儿没有指使过他。但我就是觉得有些古怪,连我都觉得怪,你更不会没有察觉,这个案子,实在是跟我们在查的连环杀人案太像了。”

“的确如此,不然大理寺也不会把案子交给我们。如果只是粗粗一看,几乎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人做的。”明珪点头道,“其实这个问题你在病倒之前就跟我提过,所以在你昏睡时,我让谢三娘找人去查了一下。”话至此,明珪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一查之下,我才知道,大郎你这古怪感是从哪里来的。咱们不是让凤九差人打听,河南道里有无与连环凶杀案类似的案件吗?凤九派出去打探的人,总要跟人家说说案子的大致特点吧?所以,他们当时比照了我阿耶的案子去问。”明珪一根根地数着手指,“死者是不是浑身**,是不是术士,是不是死相怪异,是不是头面被毁,令人无法辨认身份……”

“既然是查案,问这些不是必然的?”李凌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不对?”

“查案自然是要问这些的。可他们四处打听,也就不知不觉中把消息散播了出去——有人在杀术士,杀了之后是怎么做的,等等。谢三娘在晋城时审问了王虎与闲云观的一干人等,结果发现,让王虎产生作案意图并想要混淆视听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赵日初本人。”

“死者自己?”这下连李凌云都禁不住惊讶起来。

“不错,”明珪点头,“本来赵日初就是有名的术士,‘有人专杀术士’这个消息慢慢传开,有人暗中提醒过赵日初,叮嘱他要小心。赵日初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就告诉了自己身边的人,让人日常警觉,小心看护家宅。他也算不到,王虎竟想混淆视听,用这种方法将其杀死,企图一石二鸟,嫁祸于人。”

李凌云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微微皱起眉头。“竟然会有如此巧合,这也太巧了。”

“谁说不是呢?或许,这就是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吧!”明珪叹息道,“不过说实话,我认为就算宋云儿没有怂恿过王虎,她把自己有杀身之祸的事,告诉一个痴情无比,宁愿为奴也要追随她的男子,心中也必然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她说是因为憎恨丈夫才不去认尸,这固然说得过去,可仔细一想,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人死不能复生,一具尸体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威胁?我觉得她这举动,更像是在维护为自己杀人的王虎。我怀疑宋云儿自从知道尸体是赵日初,就已经猜到了这件事是王虎干的。”

“所以她才会纠集那么多信徒阻止我们剖尸,其实就是不想确定无脸尸是赵日初,这样一来,官府拿捏不准,自然不会查到王虎头上。”李凌云对明珪道,“多谢子璋,你知道我对这些事不太擅长,那宋娘子虽听起来无辜,但按你所说,她也无法洗清嫌疑,看来,我就不应该将她写的陈情信收下。”

“哪里是你收的,明明是谢三娘干的,”明珪想起当时的情形,笑了起来,“她同情那王虎,所以才让你收的,对了,她早就把那信快马加鞭送进宫里了。怎么,听你话里意思,原来大郎你是想自己接那封信的吗?”

说到这儿,明珪正色道:“为杀人者求情,与我大唐律例不合。杀人本应偿命,况且贱人杀良人,奴婢杀主,无论理由如何恳切,也不应当免于死罪。昔日大郎严格按照律法办事,怎么这个时候,却跟三娘一样,同情起凶手来了?”

“只是觉得事出有因,毕竟凶案死者自己想要谋杀他人,私下里我觉得,那个赵日初还挺活该的。而且在我们封诊道看来,王公贵族与庶民并无不同。因为身份低贱就要严惩……似乎有些不公平。”

这时车帘突然打起,坐在车辕上的子婴探头进来,看见李凌云醒着,惊喜道:“以为郎君还要睡呢,刚听见郎君在说话,看来这是病情大好了?而且看脸色,你精神应该不错呢!”

李凌云抬头瞧着满脸笑容的清秀少年,突然道:“因为吃了明子璋的药,之前一直在昏睡,我没有抽出时间来问你。说来在晋城检验尸首时,我发现你在旁边,几乎没有说过话,莫非是觉得害怕?”

李凌云不等子婴回话,又道:“剖尸在常人眼中看来的确恐怖,害怕也没什么关系。要是不喜欢,回东都后,明子璋也可以给你安排别的去处。”

“我不要别的去处,我要跟着郎君。”子婴急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说话不是因为害怕,是郎君你神乎其技,我什么也不懂,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

说到这里,子婴神色兴奋地道:“谁会知道,看泥土上长出的草苗,就能分析出此人死于何地?还有从血迹形状,就能推断出凶手脚底受伤?太神奇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就光顾着看了!”

“原来如此,”李凌云微微点头,放下心来,“我以为你被吓着了,看来你或许真的跟我封诊道有点缘分。”

“还不快叫老师?”明珪戏谑地推了子婴一把,“难道你一定要大郎说得那么清楚,才肯拜师学艺吗?”

子婴大喜过望,连忙钻进车厢,对李凌云纳头便拜。李凌云也不拦他,等子婴叩了三个头才道:“等回到家中,还要带着你给祖师爷焚香祷告,才能算正式收下弟子。”

见子婴兴奋得一头汗水,明珪调侃他道:“你是真的不怕吗?谢三娘看大郎验尸,可是吐了又吐才习惯的。”

“我看守过义庄,死人见得不少,”子婴有些腼腆,又略微尴尬,“不过老师,这王虎和宋娘子看着也挺可怜的,还好谢将军愿意替宋娘子把信送进宫里,只是不知道天后会怎么决断,我真希望王虎大哥能免于一死。”

明珪伸手拍拍子婴的头。“你倒也是个善良的孩子,然而杀人终究是坏事,你记得,千万不能因别人做错了事,就轻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对作恶之人,自有律法伸张正义。”

“那世上有没有那种不讲任何原因,想杀人就去杀人的家伙呢?”子婴说完,又连忙补充,“我不明白那个杀我师父的凶手,他到底是怎么找上我师父的,所以我一直在想,纯粹想杀人者到底是否存在于世间?”

李凌云跟明珪对视一眼,才回答道:“我们封诊道传承千百年来,也积累了不少封诊手记,大多数情况下,杀人事出有因,但最近这一系列的案子,也难免让我觉得,或许这世上,还真就有那种为杀而杀的家伙……”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吧……我大唐沃土千里,有些出格的家伙,也在所难免。”明珪看着子婴,认真地道,“等你正式拜进封诊道,你就会知道,有你老师这样的人,哪怕是通过一个死人,他也可以告诉我们死者是怎么死的,凶手哪怕是个疯子,也未必能轻易逃脱刑罚。”

“封诊道……”子婴神往地喃喃道,“我之前听六娘姐姐说过,许多上古名医也都来自封诊道,可为什么医者要跟死人打交道呢?按现在的说法,与其说我们封诊道是医者,倒不如说我们是以查案断死因为主业。”

“这就得问你老师了,我一个外人可不清楚,就是不知道他当着我的面能不能讲。”明珪笑着,看向面色还有些发白的李凌云。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凌云奇怪地看看明珪,“最近总觉得你在打趣我。”

“大郎说得对,我就是打趣,否则这天聊得就太喘不过气了,”明珪笑道,“所以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让医者变成了死者的代言之人?”

“俞跗祖师是大夫,他最初剖尸,其实仍是为了治疗活人的疾病。你们术士应该都研习过《黄帝内经》,所以理当明白,如果不清楚人的经络脏腑骨骼血脉,就寻不出病因。严格来讲,我们封诊道最初也属医道。谁知后来,一位祖师的好友突然意外死亡,而他的家人认为其妻与别的男子私通,故意杀夫,便请求祖师用封诊手段检查。”

见二人听得聚精会神,李凌云继续缓缓说道:“祖师与死者情感深厚,无法推托,仔细检查之后,发现死者颅骨天灵处被人钉了一根钉子。询问缘由,其妻却争辩说,死者相信自己为阴魂所缠绕,不久于人世,所以要家人在他死后用长钉钉入头部,用此手段镇压作恶阴魂。祖师在征求家人同意后,剖开死者的尸首,发现其脑部血脉发硬阻滞,而钉子钉入处却没有怎么出血,由此判断出,确实是人死之后才钉的钉子。”

“血脉阻滞,会有什么结果?这与那死者的死因有关吗?”子婴听得着了迷,见李凌云停下,就急吼吼来问。

“自然是有关的,祖师发现死者脑部血脉如粥状,较细的血脉堵塞、萎缩,这种病令死者特别容易产生幻觉,而其真正死因,是一处脑部血脉破裂,整个脑部被血液浸透。”说起封诊道的开端,李凌云也有些唏嘘,“最终祖师得到结论,死者是因脑部血脉阻塞,血流堆积,致血脉破裂而死。其妻并不是杀害他的凶手,而是按照他的叮嘱在他死后钉的钉子,镇压阴魂。案件终于真相大白,其妻更是万分感激祖师为她洗清了嫌疑。”

“就因为这件偶然发生的事情,所以世间才诞生了封诊道?”明珪好奇地问道。

“嗯!俞跗祖师在找到了友人死亡的原因后,感慨尸首中存在‘不因语言而改变的真相’,也因为这件事,封诊技开始广为人知,祖师常常受人所托,为人剖尸雪冤……一代代流传下来,直至今日,也就是现在的封诊道了。”

“难怪你如此执着于真相,原来你们封诊道的开端,就是为了追求这个真相。”明珪感慨地说着,话锋突然一转,“只是现在真相是王虎杀了人,即便如此,大郎还是觉得他与那宋云儿可怜,看来大郎你是个多情之人啊!”

“多情?”李凌云一脸茫然,“我说过,我对这些情啊爱啊的真的不太懂。”

“不太懂,跟多情之间其实也没有矛盾,”明珪笑道,“大郎不过是感觉迟钝,表达方式怪异一些,却不是无情。”

“我又觉得你在打趣我。”李凌云狐疑地打量着明珪,“你在想什么?”

“回去我再送你一个香囊,里面是我阿耶配的秘方,可以提神醒脑。”明珪转移话题,“经常佩戴能脑聪目明,大郎肯定用得着。”

“对了,”明珪又道,“刚才谢三娘过来说,宫里已收到了此番案情的汇报,回京之后好好休息!天后恐怕很快便会召见。”

“哦?这次天后会直接下旨吗?”李凌云问。

“圣意不能妄自揣测,不过……”明珪微微眯起眼睛,“按理说,合并诸案一起调查的前提都有了,我若是天后,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桩案子,如今看起来跟贤儿确实无关,那么,媚娘这次又会怎么做呢?”

洛阳宫中,夜色已降,薄云低垂。高耸的道观上,唐高宗李治身穿道袍,凭栏望向洛水对面已经燃起点点灯火的东都城,耳边响起清脆的檐角铃声。

在他身边,一身紫衣的凤九从覆面下平静地注视着皇帝的侧影。

这位大唐至高无上的主宰者看起来很疲惫,他的面庞比上次相见时,又清癯了一些,眉心处还有几条深深的竖线。

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李氏的子孙们一直被风眩症困扰,这里面包括了他的父亲,那位前所未有的大唐天可汗,太宗皇帝李世民。

在清理了包括亲舅舅长孙无忌在内的贞观权臣之后,当李治想要大展宏图之际,这种病就像幽灵一样缠住了他。而这,也给了他身边那位武氏女子一个绝佳的掌握权柄的机会。

“媚娘跟贤儿总是争执不断,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弘儿做太子的时候一样和谐?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凤九有没有回答,李治并不在意,自顾自地道,“说到底也是母子,何必如此?”

凤九抬起眼眸,与李治一同看向远方的东都城。“天家与平民百姓终究是不一样的。陛下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世间一切的权柄,源头都在陛下的掌心里。无论是天后还是太子,他们到底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还是陛下说了算。”

“朕何尝不知解决的法子很简单,然而,做出决定却很难。”李治深深叹了口气,目光犹豫,微有怨意地道,“朕自小性格优柔,在朕以及与朕同父同母的兄弟一共三人里,太宗最欣赏的并不是朕,而是二哥。舅舅虽说为朕争到太子之位,但朕即位后,舅舅却恨不得朕什么都能听他的,干脆做他的傀儡算了。”

李治悠悠地继续说道:“就连当时朕想要让媚娘成为皇后,舅舅都不允许……后来总算解决此事,舅舅被贬谪到地方,朕偏偏又在那时候患上了头风,如果不是媚娘一直从旁辅佐,或许朝中又会涌现出一批更强大、更有控制欲的权臣吧!”

凤九只是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当一个皇帝回顾过去的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安静地听,这是所有臣子保全自己的办法,尤其是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时候。

“许多臣子都对媚娘不满,哪一年所上奏疏中不提后宫干政?然而没有媚娘,便没有大唐这些年的安泰,他们说不定早就因为朕的病,做出什么‘好’事来……”

“朕是大唐皇帝,媚娘是朕的皇后,可朕与媚娘也是至亲夫妻。”李治落在栏杆上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直到手腕上青筋毕露,“有些事你没说错,权柄在朕手里,媚娘的权柄全都是朕给的。”

“可你并不知,太子的权柄却并非在朕的手里。”李治看向云层后缓缓升起的月亮,“东宫是大唐国本,一旦朕有什么意外,东宫便随时可以登基。太子的权柄,大部分是这个大唐所给予的,朕很清楚那不是朕可以轻易处置的范围……”

“自古以来,没有女帝……哪怕是吕雉,也不过是太后罢了……”李治的声音变得很低,他微微笑了起来,“而媚娘终究是爱朕的,作为皇后,她也必须爱朕,否则,她也就不是她了。”

凤九还是没有说话。李治这些话语中隐藏了无数不可言说的暗昧心思,而这些心思只能完全属于眼前的帝王。没有人能去揣测一条龙的想法,哪怕是一条看起来有些虚弱的龙。

多年病痛对李治的折磨,让很多人只记得天后的嚣张气焰,却容易错误地以为,那个把天后宠到无法无天的大唐皇帝,是个生性懦弱,总是躲在武媚娘身后的多情人。

然而凤九却深深知晓,李氏血脉中的杀伐果决和对权位的极欲,甚至人性中微妙的疯狂,都被这位君王一点不漏地继承了下来——

一个多病柔情的皇帝,控制着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胆大地利用自己的女人和儿子,巧妙地平衡着身边人的权柄。

风,让凤九微微地打了个冷战,天还没有变得很冷,但在目光惆怅的李治身边,凤九的心却已经冰凉。妻子与儿子之间的权争,的确让李治有些头疼,但凤九并不会忘记,往往在争斗的鹬蚌旁边,站着的那位渔翁,才是最终得利者。

“想好了吗?九郎,你一直没有回答朕,媚娘这次会怎么做呢?”李治回过头,像拉家常一样温和地问,“从你传回的案卷看,杀人者并非来自东宫。”

回过神来,凤九终于给出了答案:“臣以为,不管是什么结果,天后都会继续查下去。”

“哦?媚娘想要的,恐怕不是‘与东宫无关’这种结果。”李治转身把目光投向宫中灯火通明处,在那里,天后武媚娘正在批阅奏折。他的皇后精力旺盛,总是喜欢在夜里做这些事,说是万籁俱寂,反而令人处理政务时更加清醒。

“天后既然让查,案子就一定要有个结果,哪怕不如所愿,查案这件事本身已是对东宫的震慑。”凤九轻声说道,“况且,从大理寺手中夺走案件,要是没有结案给个最后交代,将来天后要再伸手进三法司,便会难上加难。臣以为,天后不会却步不前的,哪怕凶手不是东宫的人,结案的好处也多过不结。”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做母亲的和做儿子的,何必总是要争个你死我活呢?”李治闭上眼,发出一声轻叹……

深夜,东城门外,大理寺少卿徐天骑着枣红马出了城门,一架黝黑马车如同鬼魅一般晃出来,打他身边缓缓经过。

“你们大理寺始终不相信我。”马车里传出凤九的声音。徐天拉紧手中缰绳勒停马。

马车中的凤九继续道:“为什么要给他们一桩伪案?想拖延时间?我跟你说过,这桩案子怎么看都不是东宫所为,你又何必这么做呢?”

“我是不信任你!信任你的只有陛下。”徐天冷冷地看向马车,满是胡楂的脸上,一双豹眼冒出精光,“我也好,‘那边’也好,都不会相信一个有武氏血统的人。”

“你好像忘了,太子身上也流着武氏的血。”凤九打起车帘,戏谑地看向徐天,“看来你们还是担心东宫欺骗了你们,担心杀明崇俨的真的是李贤的人。”

徐天无声地瞪着凤九,有些恼火。“我们对李凌云的本事也不信任,倘若他根本就没有能耐,把一切都弄错了呢?我们自然要用这桩伪案,刻意确定一下他的实力——我们需要信心!”

“封诊道的传承比大唐的传承要更久,莫非你认为,传承千年的东西会一无是处吗?”凤九的声音变得极度冰冷。

徐天眼珠子转了转,辩驳道:“无论如何,案子可以查,但一定要确保与东宫没有关系。天后如果扳倒太子,她的实力就会更加膨胀,甚至令人无法掌控——”

“你别忘了,她终究是个女人。”凤九的话堵住了徐天的嘴,“没有女人做过皇帝,不管是大唐还是之前,她最多不过能做一个掌握权柄的太后。”

“那就已经很可怕了。”徐天沉闷地道,“‘那边’的要求是,她不能借此机会打压太子……”

“我明白。”不知为何,凤九的声音此时变得柔和了些,“我来是要告诉你,陛下对现在的调查很满意,他不会再阻止天后查明崇俨案……或许那几个年轻人,很快就会变成你真正的同侪。”

徐天握着缰绳的手握紧,骨节突出,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你知道,‘那边’不会希望他们待在大理寺里面。”

“这个好办,我会另外安排。”凤九的声音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陛下同样不希望,天后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与三法司相提并论。”

“……一个女人,不能掌握整个大唐。”徐天说着,目光狠戾,“这违背了天道。”

凤九放下车帘,听见徐天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天道?”马车里,凤九眼角微微抽搐,“或许对别人有用,但对武媚娘来说……可就未必如此了。”

“天道是什么?”天后武媚娘口中轻声问着,低头看手中的信笺,那上面写满了娟秀小字。

在她身边,女官打扮的上官婉儿正手持朱笔奋笔疾书,按武媚娘的意思批写着奏章。

“天道,就是以强凌弱,而弱者,只能依靠上天的垂怜……”武媚娘把手中信笺放下,“这个王虎对宋云儿爱意极深,甚至为了她杀人,而宋云儿也为了他写信恳求,倒也算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天后打算怎么做?”上官婉儿抬起头,鼻头上一层晶亮的微汗衬得她发红的脸颊娇憨可爱。

武媚娘卷起衣袖擦拭着少女的脸,笑道:“有情人,自然应成眷属。”

“您这是想起当初了?”上官婉儿笑靥如花,“陛下与您可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从感业寺到大明宫,从来就没有容易过。”雍容华贵的武媚娘脸上露出悠然神往之意,“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后,我与其他先帝宫人一同被迁去感业寺为尼,过的日子苦极了……要不是稚奴他心中有我,对我存有真情,便不会有我的今日。”

“天后莫非要成人之美啦?”上官婉儿转转灵动的眼珠,“三娘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点垂怜罢了,只是……”武媚娘若有所思地道,“我垂怜了他们,谁又会来垂怜我呢?”

“您有陛下,天皇陛下对您的信任可是多年不变的……”上官婉儿狡黠地试探道,“况且,您自己莫非不强吗?我和三娘,谁不是依赖着您呢?”

“还不够啊……”武媚娘转头,看向空中的月轮,“婉儿,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也就失去了光华。陛下的身体并不好,而下一轮照耀大唐万里土地的日头,光芒未必会像现在一样温和。”

“啊?那要怎么办……”上官婉儿担忧地问。

“日升月落,是天道啊……”武媚娘起身走向露台,抬头看着浮云中白玉盘一般的月亮,“要想改变这件事,必须改变天道。甚至是让自己……”

最后的四个字,用了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的音量,连上官婉儿都没能听清。

“成为天道——”

隔日,上阳宫一处华丽偏殿之中。

李凌云跪坐几旁,凝视着手中茶盏,心中有微微的焦躁。白绿色汤花已有些散去,他却没心情饮茶。

身着浓淡不同的青色裙裳,看起来异常清美的上官婉儿,放下了手中的镏金鹦鹉提壶,好奇地看向他。“李大郎为何如此焦急?是茶汤不合口味吗?”

“天后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凌云放下手中的茶盏,“让我到宫中,却并不见我。”

他盯住上官婉儿,思索着眯起眼。“只有明子璋被召见,三娘也不在,上官才人本应在天后身边侍奉,现在却偏偏跑来给我奉茶。”

“哦?你在怀疑什么?”上官婉儿柔和地微笑。

“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不打算见我,天后又叫我来做什么?”李凌云坐得笔直。

“奉茶的事我现在就可以解释,是因为我本人对大郎好奇,三娘总念叨你念叨个不停,我想见见你也是自然。”上官婉儿抬袖掩着唇角,笑意更深,“不过天后却不是故意不见大郎,而是叫你来了以后才察觉有些不妥,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李凌云问。

上官婉儿点头。“这事要等明少卿回来,由他与你仔细分说。”

李凌云本就不喜多言,听了上官婉儿的话,他放下心来,“嗯”了一声,便端起凉茶一饮而尽。上官婉儿又给他添上一盏,问:“大郎不问我在好奇什么吗?”

“既然好奇的是你,自然是你来问,为何要我先开口?”

李凌云的回答让上官婉儿一愣,但她很快再度笑开来。“果然有趣,难怪三娘说你不像寻常男子。”

“寻常男子如何,我又如何?”李凌云奇怪道。

“寻常男子面对女子时,总摆出一副客气的模样,骨子里却不是因为看得起女子,而是觉得女子处处比自己弱小。方才我那样说,要是寻常男子,就会体贴地跟我套话,免得彼此无言尴尬。”

上官婉儿说到这儿,上下打量起李凌云。“尤其我生得细弱,男子看了容易心生怜惜;而三娘总爱穿胡服男袍,就总有人在背后议论。唯独大郎,不论男女,好像都一视同仁。”

“强弱岂可按外表来看?大夫们也并非提刀之人,”李凌云理所当然地道,“却可以挽救性命。”

“说得不错。”上官婉儿拍起手,刚想继续说下去,正好有人引着明珪走进了殿门。李凌云起身,随便趿拉着鞋迎了上去,险些被自己绊得中途跌跤。

明珪搀了他一把,喜气洋洋地说:“旨意有了!”

“总算……”李凌云松了口气,蹲下慢慢穿起鞋来。明珪笑道:“只是你也想不到,今后你我便要做同侪了。”

“你要行医?”李凌云抬头问道。

明珪好笑地摇头。“是你要进大理寺。”

“大理寺?”李凌云起身不解地问,“大理寺不是最讨厌我们吗?怎么我还能进大理寺?”

“大理寺反感外人查案不错,但对‘内人’,自然就没阻拦的理由了。”明珪叉手向天一礼,赞叹道:“天后查阅我们送上的系列案卷,认为这些案子大有可能就是我们所推测的那样,是由一人犯下的系列案。因为受害者都是术士,而且其中有人盛名在外,故而天后将这一系列案子命名为‘弑仙案’,着我们进入大理寺,以‘狩案司’之名,专门破除妖言,捉拿凶手归案。”

“狩案司?狩猎案件吗?这也就罢了,可为何要集中在破除妖言上?我是找凶手的,又不是术士,让我干这个我怎么做得来?”

“当下但凡出现疑难案件,又难有解释的,自然而然就会传出妖怪作祟的风言,百姓容易被煽动,其实原本三法司管的案子里就有此类型,俗称‘妖言案’。天后要大理寺接纳我们查案,当然要给出恰当理由。寻常案子也用不着我们,唯独这种容易出现妖怪邪祟的案子,从此便归我们处置,如此一来,就跟大理寺日常职司做出了区别,他们也无法过多妨碍我们。”

“不错,”一个清亮的女音响起,谢阮走进殿内,一身男装的她英姿飒爽,“况且这作恶的凶手手段残忍,说是妖魔鬼怪、豺狼虎豹也不为过,我们狩案司抓的就是这种人,这个名字我觉得倒是刚刚好。”

“狩猎妖魔凶兽吗?”李凌云喃喃道,“似乎有些道理。”

“是狩猎披着人皮,嗜血杀人的凶手。”谢阮来到明珪和李凌云身边,“不过,狩案司的成立只是第一件事,另一件事,天后今日也有了结论。”

“另一件?”李凌云问,“还有什么事?”

“宋云儿跟王虎的案子,天后已做出定夺,”谢阮说到这儿,神情有些复杂地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鉴于王虎对宋云儿一往情深,又是在宋云儿生命遭威胁时才不得不怒起杀人,天后收到了宋云儿的陈情信,决定给这对苦命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太好了,天后赦免了他们?”李凌云心直口快地问。

“……这个……”谢阮说到这儿,却面露难色。

“赦免?算是吧……”上官婉儿起身,施施然走来接过话头,“还是我来说吧!此事天后昨日就有了决断,不过三娘对此并不满意,所以她也不愿意解释。天后素来知道三娘的性子,这才命我在这里等待各位,就是料到她会为难。”

李凌云回头,打量着身姿窈窕的上官婉儿,心道这样的美人,果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添茶煮水才出现在这里的。

上官婉儿饶有兴致地环视三人,目光最后轻柔地落在李凌云身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说到底王虎还是杀了人,而且是以奴杀主。尊卑有别,这在我大唐是罪不可赦之举。所以天后给了一个机会,让宋云儿做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李凌云问。

“宋云儿是良人,王虎是私人的奴婢,不同色等无法通婚,也是一切悲剧的开始。”上官婉儿媚眼如丝,轻声道,“如果宋云儿对王虎有真情,她可以选择做一个奴婢,和王虎一起被收为官奴,王虎就可以不死。”

“那,如果宋云儿不愿为奴呢?”李凌云问。

上官婉儿淡淡道:“那就按大唐律处置王虎,也就是说,他死定了。”

听到这里,谢阮咬牙道:“良人与奴婢间的差别本就是天堑,王虎既然肯为了宋云儿舍命,他怎么会愿意看到心爱的女人因自己的罪过变成一个低贱的奴婢?”

“罪就是罪,王虎的情形各位最清楚。他能保住一条命,还不必被流放荒野,已是天后的恩典了。”上官婉儿不动声色地说完,对众人微微一礼,就此告退。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谢阮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长叹一声,两手一摊。“你们可别怪我,我可是好话说尽,也就这样了。”

李凌云皱眉看向明珪,想听听这位善解人意的友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有机会逃脱一死也不错。”见他看过来,明珪面带歉意,“我方才也极力劝说过了,只是天后心意已决,不可更改。”

明珪说完这句,殿内气氛微微凝重,三人对这个结果都不甚满意,但也都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李凌云打破僵局。“如果宋云儿做了奴婢,他们二人是不是就可以婚配了?”

李凌云的话让谢阮费解,她问:“大郎怎么突然说这个?”

“做奴婢,身份当然低贱无比,但以他们二人的情况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李凌云快速道,“你们有没有注意,方才上官才人说的,是宋云儿可以和王虎一样被收为官奴。那王虎杀了自己的主人,就算逃脱一死,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用这样胆大包天的奴婢,所以……”

经他提示,谢阮回过味来。“哦——如果宋云儿愿意为了王虎为奴,那么他们就同属官府的奴婢,可以自由婚配,不再有身份地位上的隔阂……”

“不仅如此,”明珪接过话去,“大家都知道王虎不必一死,是因为天后的旨意,将来就算他们做官奴,也不会有人敢轻易给他们二人脸色看……说不定,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咱们这么想,难免有些故意为了自己好过的意思。”谢阮叹道,“要是这世上本没有色等之分就好了……从一开始宋云儿就能嫁给王虎,不就没有后面这些悲剧了吗?”

说到这儿,谢阮向李凌云苦笑。“都像大郎你们封诊道那样,把世上人只分为死人和活人,恐怕就天下太平了。”

“胡思乱想。”李凌云否定道,“善者始终为善,而恶者终究为恶。那个走上邪路的术士赵日初就算不娶宋云儿,迟早也会娶张云儿、赵云儿,他不是都已经害死过一个娘子了?可见色等虽然有不公之处,人作恶的原因却未必与之直接有关。”

“说得也是……可我们就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人作案了吗?”谢阮眉头紧锁,“如何从人群中揪出这种恶人?”

“他们终究会被人看见他们所作的恶,所以,只要抓住他们就好。”

明珪站在李凌云身边,看着后者攥紧的拳头,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抓得住的话,当然要抓。”

“嗯!”谢阮眉头舒展,重重地点了点头。

东都太常寺药园里绿草如茵,炎热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四处种植的草药被晒出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

李凌云的丑花马和明珪矫健的黑马已互相熟悉,两匹马肩并肩缓缓走在通往李氏宅邸的小路上,马上的两个男人不时交谈着什么。

“明日还是要去大理寺一次,总要意思意思,见一见主官徐天。不过狩案司的办案之所,并不会选在大理寺内,天后让我择一个地方来安置,我就选了宁人坊。”明珪瞥着脸被晒红的李凌云道,“宁人坊安静,此坊地界大多被龙兴寺所占,旁边住的都是烧瓦片刻佛像的人家,不会太过喧闹。”

“你选就好,我对这些也不清楚……”李凌云伸手挥了一下,从头上打走两只嗡嗡不已的蜂子,这个举动却惹恼了其中一只,这只蜂子在他手背上蜇了一下。

他连忙放手,揪起蜇口周边的皮肤,小心捏出刺针,挤出一些血水。处理完毕后,李凌云却轻声道:“那蜂子死定了。”

“哦?”明珪伸头去看。

“蜂子蜇人用的是尾针,顺势拔出的还有自己的肠脏,当然活不了。”李凌云把刺针托在掌心看了看,摇头翻手扔在地上。明珪看见李凌云的手背已有一团明显的红肿。

“……既然伤人,终究会自害。”明珪淡声道,“作为世俗之物来说,这倒是也公平。”

“是我先伸手去打它的。”李凌云看向明珪,“既然活着,就是一条小小的性命。”

“所以我才一直说,大郎你就是个多情人。”明珪眯眼,温和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绢布小包裹递给李凌云,“说好的香囊,可以安神,用你们封诊道的油绢包裹保存,不漏气的话能用很长一段时日。”

李凌云想起之前自己生病时,明珪的确曾说要送他几个安神香囊,他打开看看,发现里面有许多不同花色的香囊。“这么多?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

“你不是说,家中二郎因病不能见天日吗?”明珪手指坊中茂盛生长的草药,“树木花草都需要阳光才能长好,你家二郎闷着不出门,只怕心情不会太妙,这东西的配方不错,气味芬芳,应该能缓解心中忧郁。”

李凌云道了声谢。明珪笑起来。“谢什么?是你说二郎要见我,我总要带点礼物给他。”

“好像也对,不过凌雨早就想见你了。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要看看你。”李凌云想起两人一起回来的原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说要去大理寺传旨的,结果因为跟我回府,去大理寺的事就交给了三娘,她会不会跟徐少卿起矛盾?”

“狩案司的事既然天后都下旨了,大理寺就没有可以对抗的道理。”明珪目光微冷,“朝中反对天后的人都说她出手狠辣,却不明白,帝后二人本就是一体的……”

“什么意思?”李凌云疑惑道。

“天后的旨意为何没有人敢违抗,自然是因为,她的旨意根本就是大唐天皇的旨意。”明珪玩心大起,摸摸黑马扑扇扑扇的耳朵,“天后貌似独断,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她做什么,从不对天皇隐瞒。”

说到这儿,明珪面带钦佩。“你可知道,当初陛下登基之时,朝中满是权臣强将。太宗皇帝因陛下仁慈宽厚,担心他即位后对天下掌握不足,便钦定了几位顾命大臣,其中就有陛下的舅舅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我大唐开国之功臣,又是皇亲国戚,更是位列凌烟阁第一的能臣,其功劳身份之高,能力之强,足以配享太庙。”明珪面露诡秘,“一个被人认为性情柔弱的皇帝,与一个朝中一呼百应,积年有威的名臣之间,你觉得臣子会选择听谁的?”

“陛下最初根本就是那长孙无忌掌心里的一根令箭,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这位舅父脸色,毕竟若不是舅父,太宗皇帝也不可能选择他做太子,甚至连他选择什么女人,都要听凭长孙无忌的安排……这种艰困委屈,陛下忍耐了多年,最终,僵局却是天后与陛下二人一同打破的。

“如今的大唐,那一双至高无上的夫妻,命中注定只能做同林鸟,不可能独自飞。居皇位者尊贵到了极致,就像站在悬崖顶端的人,根本无路可退,二圣之间一旦出现什么裂痕,随时可能有人借此机会一并将他们削弱,甚至彻底取而代之……”

明珪别有深意地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旨意虽出自天后,却也同样意味着来自天皇,这就是之前天后迟迟不下旨的缘故,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皇不愿。如今成立狩案司的事一旦下旨,就表示天皇、天后一起首肯。除非徐天这条命不想要了,并且打算赔上整个大理寺,否则他必须得对三娘客客气气。”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李凌云点点头。说话间两匹马已进了宅子。

上来牵马的正是子婴。只见那少年身姿笔挺,早已洗去风尘,换上封诊道的皂色弟子服,看起来格外俊秀漂亮。

明珪发现这弟子服粗看好像没什么异常,但襕衫领口却绣着古拙的纹样,跟封诊箱上的如出一辙。显然这是封诊道一贯的低调作风,既要让人能够分辨是自己人,又不能被人轻易察觉来自封诊道。想来,这是因为封诊道剖尸断案的敏感身份,他们才制作了这种特别的弟子服。

子婴腰间还挂着一块封诊令,中间雕刻小篆“甲”字,跟李凌云的封诊令不同,是木制的,下方的流苏是麻制的,都是白色的,数量只有六根,并不像李凌云那块祖令有十根流苏,且每根都有不同颜色。

见明珪打量封诊令,李凌云解释道:“入门弟子佩的都是这样的木制封诊令,只用来识别身份,等地位高了自然有正式的封诊令用。但无论是不是正式的,封诊令中都设计有机关,放了些简单的用具。”

“原来如此。”明珪问李凌云,“子婴这就算是入门了?”

“嗯,虽然祖师祠堂还被朝廷封着,但是外院还有简单的家祠,同样供奉了祖师牌位,回来后子婴就已拜入我封诊道,成为李家门下的弟子了。”

李凌云带着明珪进了花厅,因来的只有男客,胡氏今日没出来相见,倒是子婴把马系好后又赶紧过来陪同。

李凌云本是突然想起弟弟要见明珪,一时起意才请明珪来到家中,并没做什么准备。所幸明珪并不挑剔,三人一起吃了顿家常饭菜,席上不过饆饠、拌过的白水羊肉与一些爽口的醋芹,倒也算搭配得开胃。

子婴吃完,便以有功课要做为由退了下去。明珪喝着梨子露问:“大郎觉得你这个弟子如何?”

李凌云啜着冰露道:“子婴聪慧,且不怕尸体,比别的初学弟子更易有进益。”

“不怕死人也是优点?”明珪好笑道,“也就你们封诊道会这么说。”

“洛阳城下有冰窖可以存尸的,也不仅大理寺而已。”李凌云淡定地看看手背,之前被蜂子蜇伤的地方已消下去许多,“我阿耶说宫里也一样是有的。”

“大郎这话的意思是……你家也有?”

“自然有。”李凌云道,“大唐的硝石不多,但宫中总会拨一部分给封诊道,天干十支家族每家都建有冰窖藏尸,子婴现在就是在冰窖查看尸首,学习人的脏腑内容……”

“……嗯,”明珪微微噎了一下,“大郎你好像很喜欢子婴?”

“教他的时候觉得他挺不错的。”李凌云放下手中的绿釉瓷碗,“他很聪慧,学得极快,对人的身体构造十分好奇。我阿耶说最好的弟子是感兴趣的弟子,倘若弟子不感兴趣,再好的老师也无法教出合格的弟子。他脑子中也有许多奇思妙想,尤其好奇什么原因会导致人死去。这几日,他每天都在通读以前的封诊手记,还让我有案子时务必带上他。”

“竟如此热情……”明珪沉吟,“他会不会对这个太感兴趣了?须知普通人一向对死人是忌讳的,至于剖尸更是排斥。哪怕谢三娘这样大胆的人,也是与你在一起日子久了,才慢慢习惯的。”

“你不也一开始就很习惯吗?”李凌云抬眼,“第一次在殓房里,你也没有吐。”

“也对……”明珪闻言一笑,“可我毕竟在大理寺时就看惯了死人。”

“子婴也没少看。”李凌云道,“他看守过义庄。而且他过去的师父是医道,既然要治病,对人体好奇倒也合情合理。”

“你说得对,只是我觉得,你或许是因为很喜欢他,才会为他寻找出这些解释的理由。”明珪微微一笑。

“喜欢?也不知有没有,可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弟子。”李凌云也无意辩解,他看看堂外暗下来的天色,对明珪道,“天黑了,子璋这就去见凌雨吧!”

明珪点头起身,一个青衣小婢迎上来为明珪带路。明珪往前走了几步,却没望见李凌云跟上来,转头疑惑地看向他。

“大郎不去?”

“我还有事要做。”李凌云没有进一步解释,便飘然而去了。

明珪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李凌云为何不亲自为自己引见。就在此时,小婢在一旁提醒:“您随奴婢来。”

明珪自知这是小婢在催促,不再多想,跟着小婢走出了厅堂。

宜人坊内本就有些人迹罕至的味道,土地被前朝藩王的故宅和药田占据了大部分,而李宅就坐落在药田中间,远看也不觉得多大,明珪跟着绕进去,才发现里面很广阔,别有一番洞天。

李家在后花园里起了一座小院,院内并没有修建房间,只有一座木制小亭。亭中放了几个青石墩子,当中石几上刻着一方棋盘,颇有闲情野趣。外间扎了个篱笆当院墙,满爬的牵牛藤蔓上满是白天开过的败蕾。

那小婢带着明珪来到这里,恭恭敬敬地道:“请明少卿在此稍等,二郎片刻后就来。”

说完小婢转身即走。明珪愣了一下,看着那跑远的少女的身影,有些头疼地道:“你走就走,怎么还把灯笼拿走了?”

明珪既然是大理寺少卿,身上不会少了火镰之类的东西。他走进亭中,想要寻找可以点亮的油灯,结果绕了一圈,竟一无所获。

“所幸月色明朗,倒也看得清楚……”

明珪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有人道:“是明少卿吗?此处没有准备灯火,让你白费功夫了。”

明珪转身看去,见一位身穿月白襕衫的俊逸青年从院外走来。明珪看见那张眉眼熟悉的脸,愣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李家这两位郎君,正好是一对双生子。

“我是李凌雨,李凌云的弟弟。”李凌雨说着,抬手对明珪一礼。明珪忙道:“二郎不必多礼。”

“烦劳明少卿了,阿兄说您原本是要去大理寺的,却因我的无理要求,专门来了这里。”李凌雨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这种丰富的表情,看在明珪眼里,让那张与李凌云相似到极致的脸,和李凌云产生了极大差别。他明确意识到,眼前的人虽与李凌云相貌一致,但散发的气质绝对不是他熟悉的李大郎。

明珪看李凌雨手持圆扇轻轻扇动,忍不住问:“只是小事而已,就是不知道,二郎为何想要见我?”

“您是阿兄的朋友,而我家这位大郎,这些年来可从未曾交往过什么朋友……”李凌雨眼神清澈又柔和,他笑眯眯地答道,“说穿了我就是好奇。阿兄在家时间也不多,却老提起明少卿和谢将军。谢将军终究是女子,不便贸然与外男相见,但明少卿我总应该见上一见。”

说着,李凌雨认真地叉手行礼道:“这些日子阿兄多得明少卿照料,尤其是他在外面生病之后……他不善言辞,对别人的情绪也感知迟钝。我知道阿兄是为查出阿耶之死的真相,才来回奔忙不休,可叹我有病在身,什么也帮不了他,只得烦劳二位了。”

“……不必如此,你们封诊道本事独特,你阿兄尤其擅长从罅隙中寻觅线索。”明珪谦虚道,“没有我们,他一样可以破案,无非慢了一点;可没有他,我们却不可能查出真凶是什么样的人。”

李凌雨直起腰看向明珪,突然笑了起来。“看来明少卿也当我阿兄是朋友,平日公门中人也跟我们封诊道一同办案,阿兄也帮过不少人,可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夸他。”

伸手摘了一朵打蔫的牵牛花蕾,李凌雨托着发紫的花蕾道:“剖尸查案,在别人眼中是下贱的事,没有多少人看得起,甚至还有许多人对我们敌意很深。”

“越是如此,你阿兄在我眼里就越显得可敬。”明珪微微一笑,伸手从李凌雨掌心拿过那朵花蕾,“二郎见我,表面上是想认识你阿兄的朋友,实际上,你就是想试探我。”

李凌雨一愣。“愿闻其详。”

“大郎在封诊一道上技力精深,但与人相处时却如同稚子,对爱恨情仇知之很少,就如他自己所言,他对人情之事十分迟钝。所以,你作为同胞兄弟,当然会担心他。”

“合情合理。”李凌雨微微点头。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俗言虽粗糙了一些,但也是真话。”明珪捏着花蕾在眼前旋转,随后放下,看向眉头微皱的李凌雨,“你是在害怕,我和谢三娘不过是为了查案才接近你阿兄,你觉得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让他与我们一起行动。”

李凌雨无声地看着明珪柔和的脸。笑容从李凌雨苍白的脸上敛去,他露出几分严肃的神色。

“其实二郎不用担忧,”明珪同样敛了笑意,目光炯炯地道,“大郎在查的案子虽说是连环案,但最初让他介入此案,却是为了追踪杀我阿耶的凶手。把他牵连其中,全然是由于我。只因为这一点,李大郎对我来说,意义就与别人不同。谢三娘如何我不能保证,但我明子璋,绝不是恩将仇报、过桥抽板的人。不怕说给二郎知道,世间拿我当朋友当心腹的人不少,但能够让我另眼相看的人,却十分罕有,大郎便是其中之一。”

李凌雨品味片刻,再度微笑起来。“是我多虑了,明少卿见谅。听阿兄说,明少卿刀技厉害,往后就拜托您庇护他的平安了。”

李凌雨说到这儿,有些迟疑。“……总之,尽量不要……不要让他被人围攻。”

“被人围攻?”明珪狐疑地复述一遍,却在刹那间回忆起李凌云在义庄时出现的异常。

李凌云就是在被人团团围住时做出了奇怪的举动,差点把一个老头儿给掐死,却又毫无记忆。

“总之,烦请二位尽量做到,我将不胜感激……”李凌雨轻叹一声,“家兄过去被人围攻过,似乎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我并不愿他想起这些。”

“好说。”明珪顿时了悟,连忙答应下来。

李凌雨见他应承,表情放松许多,感慨道:“我身上有病,不能见分毫阳光,否则就会感觉如烧灼一般,皮肤也会起泡,甚至皮肉溃烂。得了这样的怪病,我就是再担心阿兄也无能为力,只能麻烦二位了。”

“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会仔细应对的。”明珪说罢,却见李凌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他手心。“我不能出门,自然不能学习封诊道。在家闲来无事时,按祖上的验方做了些驱虫止痒的药膏,就当作给明少卿的谢礼,还望不要推辞。”

明珪自无不可,伸手接了瓶子,却隐约从李凌雨身上嗅到一股微甜的气味。

“蜂蜜?”明珪暗暗分辨出了那是什么气味,谁知李凌雨对他又行一礼。这回不等明珪回礼,对方便匆忙离开了小院,几乎与此同时,那引他到此的小婢,又提着灯笼出现在了小院门口。

任由小婢领去马厩取回了黑马,回程时虽已禁夜,但明珪有特制的马头当卢加持,并没不长眼的街使敢来找他的麻烦。

他放松了缰绳,让黑马自由地在大道上小跑着,接着从怀中拿出李凌雨送的药膏,打开瓶子闻了闻。

“龙脑、青蒿……嗯,也就是普通的青草膏罢了,看来里面没加蜂蜜。那么,他身上怎么会有蜂蜜味?莫非李二郎喜欢吃甜的东西?”

明珪思索片刻,摇摇头,把瓶子塞进怀中。正当他要策马朝家中奔去时,他却突然停下了扯缰的手。

“蜂蜜味……难道也是蜜蜡?……嗯,如果是这样,这对兄弟未免就太有趣了。”明珪露出兴味盎然的笑意,朝着定鼎门大街旁熊熊燃烧的火炬邪邪地瞥了一眼。

“不能见光,李二郎,你莫非……是个影子吗?”

将金涂附在金属物上的一种技法。具体制作过程是:把金和水银合成金汞剂,涂在金属表面,经烘烤或研磨,使水银挥发而金留在器物上。关于金汞剂的记载,最早见于东汉炼丹家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而关于镏金技术的记载,最早见于梁代。

龙兴寺在宁人坊内,据说占半坊之地。东都洛阳有两座龙兴寺,分别为北龙兴和南龙兴两处寺院,此处指南龙兴寺。

古代的一种饼类食品。

唐代的一种普通菜肴。即用芹菜腌制发酵,酸如浸醋,调以五味而成,常用于佐酒下饭。

宜人坊一半是隋炀帝第二子齐王杨暕宅。

古代马器。多用青铜制,亦有金制。置于马面额前的装饰物。以皮条系在马络头上,背面有鼻钮。

有机化合物,白色半透明结晶,蒸馏龙脑树树干制成,或用化学方法人工合成。可制香料,又可入药。也叫龙脑香。南北朝时已有人使用龙脑。在中医典籍中龙脑被称为冰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