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明珪所言,狩案司要开张,还得到大理寺内走一遭。

第二天午后,明珪、谢阮、李凌云三人一起站在大理寺正堂之中。面色阴沉的徐天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李凌云腰间的鱼袋上,瞳孔微微一缩。

李凌云目前的官职是大理寺司直,这个职位显然是针对当初在洛阳城外的那次拦截,它充满了天后武媚娘式的恶趣味。即便徐天不是始作俑者,而是有人在狐假虎威,可得知李凌云的职位后,徐天还是感到被重重地打了脸。

“既然进了我大理寺,就算将来不在此听差,本官该说的要说,该讲的还是要讲。”徐天声音沉闷,豹子眼盯住李凌云,“你们要弄清楚,什么是应当,什么是不应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嘁——”谢阮嘲讽地笑笑。她虽算狩案司一员,但宫里不可能放她离开,大理寺也不敢要她,所以认真说来她仍不属大理寺管辖。徐天见状朝她眯起眼,有些警告意味,但最终却没跟她计较,反而扭头问李凌云:“你听懂了吗?”

“我只会剖尸查案,其他不懂。”李凌云抬眼看,不明白徐天为什么要盯牢自己。

“不懂没关系,记得办案最重要的是什么就行。”徐天有些恼火地说着,转身摆手,“你们可以走了。”

冷不丁地,李凌云却在他身后突然开腔:“是真相。”

“你说什么?”徐天转回身,皱眉打量面前的青年。他一直觉得这个叫李凌云的男子面相长得太秀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怎么看都让他觉得不顺眼。

“办案最重要的是真相。”李凌云直视徐天的双眼,“谁杀了人,为何杀人,如何杀人,这些就是真相。应当或者不应当,好或者坏,我不知道怎么判断,但是这些案子发生时的真相,我可以判断出来。”

徐天语塞片刻,手指李凌云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郎是说,断案最关键的,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珪和气地道,“言下之意,我们只不过是办案罢了,刑罚应该如何判决,大唐律上写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所以不管最终处罚应当与否,牵扯进去的,是好心还是恶意,我们也只管办案,得到一个真相而已。”

“……哼!话说得云山雾罩的,不过倒也没错。”徐天回头看李凌云,加重语气,“我希望你记得自己现在说过什么,要知道人心可是很容易被迷惑的,谁知你们以后会不会改变想法?”

徐天缓慢的声音还未落,就瞧见从大门外滚进一个人来。

“报——报——报报——”来人身穿大理寺的翻领黑色胡服,衣冠不整,浑身灰尘,连眉眼都脏污得一塌糊涂,看着失魂落魄。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嘴里吼道:“出事了,城郊……城郊的焚尸院……死人……死人了……”

“啐——瞎说什么?”徐天上前一脚踹翻来人,“焚尸院不就是用来烧毁处决后的犯人的尸首的吗,里面有死人不是当然的?”

“城里……不是,徐少卿,洛阳城这两日没有处决谁啊!”来人口不择言道,“不对,不是这个,我说岔了,出事的是老焚尸院,不是眼下咱们用的那一个!”

“什么?”徐天大吃一惊,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大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天正待细问,站在一旁的明珪突然伸手拦住他,沉声道:“徐少卿,我看你还是别问了,直接去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徐天与明珪对视一眼,前者面色微变。徐天心里清楚,别看现在这三人恭恭敬敬来拜见主官,实际上,下旨成立狩案司这件事,等于已经变相地承认了明珪在大理寺的少卿地位。

明珪有了实权,与徐天是正经的同级,徐天从此没有资格继续对明珪和狩案司的人横加阻挠了。

这么一来,即便徐天此时反对,明珪也可以全然不听。于是徐天当机立断,与其让这三人自行调查,不如一同前去,了解狩案司的动向更好。

于是他一点头,狠戾地道:“好,那就一起去看看!”

日头西斜时分,东都洛阳城北郊外。

一只老鸹站在年久失修的高高院墙上,一边扑扇着黑黢黢的双翅,一边注视下方,张开的嘴巴里发出兴奋的呱呱声。

它是被风中飘**的烤肉味吸引来的。老鸹低着脑袋,馋涎欲滴地转动黑色眼珠,盯住院里那些人。他们正簇拥在院中第三座高炉门口,它觉得,他们说不定会给它一块香喷喷的烤肉吃。

然而接下来,那些人仿佛见到鬼一样一哄而散——这群来自大理寺的公门中人掉转头,纷纷拥向了破落院门外,一出门就都着急忙慌地四散而去。

然后,他们各自找好地方,放下紧紧捂着嘴巴的手,一个个失态地呕吐起来。

谢阮虽见过大风大浪,但这次还是没能挺住。吐过之后,她回头看看那座灰扑扑的院子,又忍不住干哕了好几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几位还是不是人啊……”谢阮抬袖粗鲁地擦擦唇角,朝着蹲在门口大呕了一摊的徐天同情地瞥了一眼,又回眸看向院子。

透过洞开的大门,仍能看见一白两黑两道身影,他们正弯腰朝炉中探头探脑。墙头的老鸹不合时宜地叫起来,烦躁的谢阮随手扔去一块石子把鸟打飞,苍白着脸走回了院中。

大理寺的人全从院子里跑了出去,李凌云却仿佛对之一点不在意,他早已穿上了封诊道特制的油绢罩衫,手里拿着一双带着绿锈的大号铜钩,正把什么东西从还冒着烟气的炉膛里钩出来。

一大块黄黑交错的东西冒着热气呈现在他面前,烤肉的浓香从这坨东西上散发出来。浓郁的油脂咕嘟嘟地流淌,落到装着它的铜制炉盘上,在被拉出炉膛的过程中,滴出的油滴浸透了地面的砖块。

“他被烤炸开了,”李凌云手指那坨东西,“肌肤因高温炙烤爆裂,皮肤下的脂肪是黄色的,猪牛羊的脂肪皆是白色,所以这炉中黑乎乎的玩意儿是一具人尸。”

李凌云没停手,把炉膛里的金属炉盘拉到了尽头。炉盘颤了颤,堆积在尸体腹部的肠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滑下,垂挂在炉盘边缘,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

“呕——”冷不丁看到此情此景,刚走回来的几个大理寺卒子连忙掉头又跑。很快,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再次从院外传来。

明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他还是挑了挑眉,向明显是强撑着才没再出去吐的徐天问:“这案子谁来?”

徐天面色发青,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归你们狩案司了。”

明珪冲李凌云点点头,又问徐天:“谁发现的?”

“一个长了麻子脸的刽子手,叫黄二麻。”徐天厌恶地用手捏住鼻子,防止那种异常的烤人肉香从鼻孔钻进去,“这个黄二麻本来就负责看守此处,他这种负责砍人脑袋的凶人,虽说在洛阳城里有房产,但因不怎么被人待见,所以干脆迁到了郊外居住。毕竟也不是天天杀人,要枭首时,让人叫他去城中即可……”

徐天说到这里,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刚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却好像又吸到了烤人肉的味,脸色又白了好几度,缓了缓才继续道:“黄二麻住在这里,顺便就接了个看守的差事,平日也能多几个酒钱。说来会发现这桩案子也跟酒有关,据他说,他在家中饮酒,饮到中途突然感到身体困乏,就干脆躺倒歇息,待其醒来,已是傍晚时分。觉得自己睡多了,头脑也晕晕沉沉,他就打算出门活动筋骨,谁知一出门,他就发现此处突然升起一缕袅袅黑烟。”

徐天抬头看看这座院落四周,摇头道:“这座焚尸院,大唐武德年间就修了,当时是应付着用来焚烧罪大恶极的死刑犯尸首的。”

谢阮白着脸,看李凌云弯下腰,小心地把滑落的肠子又堆回尸首腹部,搭话道:“大唐讲究入土为安,焚烧凶人的尸首是为了挫骨扬灰,让这些人死无全尸,堕入无间地狱。”

“不错,”徐天点头,“这座焚尸院一共有三座炉子,由于修建早,且早年使用太频繁,其中两座炉子都不堪用坏掉了,只剩下这座最小的炉子。修建了新的焚尸院后,这里便废弃了很久。不过虽然废弃,但因是官府修建之地,住在附近的人也都知道是焚尸院,所以周围人烟稀少,就算在这里发生点什么,外人也不会注意到。”

“而且,这里的院墙比一般的院落要高得多……”徐天手指高耸的院墙,“因为这里烧的尸首,大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其中有一些还是叛贼。这些人在民间颇有支持者,高墙是为了防止在焚尸时有人偷窥。”

“怎么不拆了算了?”谢阮好奇地问。

“拆?烧过人的地方,拆来做什么?连砖头都没法子挪作他用。”徐天摇头道,“此种阴暗之地无法建房,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一时间三法司也想不到做什么用,也就暂且保留了下来。”

明珪道:“黄二麻发现这里点了火,觉得奇怪,就过来查看?”

“是,这里他最熟悉不过,多年没生过火,如今突然有了黑烟,他下意识就觉得,这里肯定出了问题,所以过来查看。”徐天叹气,“他还提了把直刀过来,到了跟前才发现,焚尸院外大门的门锁,竟已被人用刀给砍开了,他一进来就看见炉中在烧尸,给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回去报了官。”

“那黄二麻现在何处?”李凌云用手堆好肠子,朝徐天看过来。

“在医馆里,”徐天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李凌云油光光的双手,“吓破了胆,去找大夫诊治了。”

李凌云咕哝道:“……刽子手不是老砍人头吗?怎么这位的胆子这样小?”

见李凌云嫌弃的模样,徐天不由得怒目以对。明珪忙小声劝道:“李大郎向来不太会说话,徐少卿见谅。”

徐天想起李凌云在大理寺说话时,也是前言不搭后语,还要明珪仔细解释,心头火总算消了一些。此时李凌云已走向大门,站在门槛处,他拉起锁门用的铁链看了看,道:“铁链是被人用刀砍开的,断口整齐锋利,用的刀品相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徐天轻哼。

“生锈了。”李凌云特意换了一双油绢手套,从封诊箱中取出一块白色绸布,让明珪在头发上搓揉,之后把绸布轻轻覆盖在铁链断口上。

“看,有锈渍。”李凌云拿起绸布,给二人查看,上面果然沾上了有些发红的铁锈。

说完他又仔细看了看木门,同样用绸布取了锈渍,接着他手指门扉道:“木门上还有两条刀砍过的痕迹,证明凶手是用刀砍开的门锁。此刀只是良品,所以生了锈,技术稍微好的铁匠都能打磨出来。”

“这么粗的铁链,只砍了两下就破坏了,此人力气甚大。”李凌云把众人叫到门边,拿起铁链给大家看,“焚尸院房门朝东,为双开木门。房门上有铁链锁,铁链虽已锈迹斑斑,但由于铁链较粗,一般人很难将其砍断。房门上仅有两道刀砍痕迹,痕迹全部偏向右侧房门的下方,说明凶手是左手持刀,他是个左撇子。”

谢阮闻言抽出腰间直刀,对李凌云道:“把门合上,我用左手试试。”

几人鱼贯而出。谢阮左手拿刀比画了一下,果然从铁链断口到门上痕迹都能对上。

除徐天外,三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明珪道:“确实是左撇子。”

谢阮手指锁门用的铁链。“就算生了锈,要砍断这样的铁链,下手一定要稳、准、狠,动手的人一定是个练家子。习武之人身体不会太胖,太瘦的人又没有这把力气,此人身体一定格外精壮。”

说到这儿,谢阮看向李凌云。“李大郎,你觉得是不是他?”

徐天在一旁本来听得有些茫然,想了想才意识到三人说的是什么,顿时虎眼圆睁。“莫非你们是觉得,做下这桩案子的凶手,与之前所查的是同一人?”

“不错,”李凌云点头,“刚才把尸首拉出来时我仔细查看过,尸首表面没有任何衣物被燃烧过的痕迹。按说用火焚烧尸首,尸身靠火的衣物无法保留实属正常,但背火的衣物,要想烧干净并不那么容易。所以这尸首被放进炉中焚烧时,一定是光着身子的。”

李凌云继续道:“凶手是左撇子、习武之人,而且力气很大,死者身上能够识别身份的衣物全被剥掉,此案与我们所查的弑仙案有相似特征。”

说完,李凌云出门吩咐六娘和阿奴准备封诊工具。徐天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惊讶。“只看看大门,就能判断出是同一人所为吗?”

“这就是他们封诊道的本事。”明珪眯眼微笑道,“不过这桩案子看来本就该归我们狩案司调查。”

徐天怎可能听不出明珪是在当面挑衅,但先前谢阮到大理寺传旨时,也给徐天看过连环案的案卷,徐天心知肚明,放任凶手在河南道内四处作恶,对大理寺而言也没有好处。

所以此时徐天也没了跟明珪较劲的心思,只是摆手道:“归你们就归你们,横竖早就说好了是你们的活。”

“那不知,徐少卿的人是有兴趣留在这儿看,还是先回大理寺呢?”明珪的提问让徐天的脸色有些难看,可站在徐天的立场上,自然希望抓到这个与太子毫无关联的凶手,再说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狩案司办案,当然要留下来。

“这样的奇案我当然要看,再说了,你们李大郎封诊的道门儿居然如此奇异,也叫我很感兴趣。”

之前给三人制造了不少麻烦,徐天眼下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尴尬,但明珪没有再逼迫他,而是点点头,就这么算了。

谢阮好奇地凑过去小声问:“你放过他了?”

明珪有些好笑。“差不多得了,人家毕竟是少卿,现在死皮赖脸要蹲在这里看,你还指望他真的丢大脸?”

“我还没出气。”谢阮摸摸鼻子,又道,“徐天就算了,其他人必须赶出去,不然我心里不爽气。”

说完她转身嚷嚷:“案子交给我们狩案司了!把大理寺其他人全都轰出门去。”徐天见状顿觉无语,却也没法子拦她,只得忍气吞声留了下来。

谢阮搞完这些,转头得意地瞧李凌云。“大郎可以开始封诊了。”

李凌云本也不喜欢人多,对谢阮的安排非常满意,于是站在门口,手做推门状,口中道:“凶手砍开铁链,下一步便是推门而入。”

他走进门,环视整个焚尸院,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刚走进这座院落的凶手。他的目光在院落里缓缓移动,落在了靠门的右手边。

在那里建有一个拴马的棚子,李凌云走过去,在一摊新鲜的粪便前蹲下。“驴粪,你们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在其他案发处也见过。”

明珪来到李凌云身边。“对,在怨鬼林,死者被钉在树上的那桩案子,案发处就有驴粪。”

“与之前的案子难道又有一处重合?”谢阮此时已不介意那人肉香味,她凑到跟前,弯腰看看驴粪球。

“还不能完全确定,”李凌云对六娘道,“拿水袋来。”

与在密林中那次一样,李凌云拿出绢布袋子,把驴粪球取了几个放进其中,借着六娘从水袋中倒出的水,轻轻地搓洗起驴粪。

在清水的冲洗下,脏水流出口袋,余下的都是一些碎裂的草梗和叶片。李凌云倒出这些残余物,在手上摊开,仔细查看起来。

“这头驴吃的草,和我们上次在驴粪中分离出的草几乎一样,都是牛筋草和野稗子草。”

“果真是那名医道所为?”谢阮惊道。

有了王虎案,李凌云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毕竟他也不清楚此案在术士中被传成了什么样子,王虎只是一介苦力,尚能把案子做得以假乱真,再冒出一个高手模仿作案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他还不敢妄下结论,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奇怪,凶手有时用马有时用驴,给马吃的是上等草料,为何对这头驴如此随便?从这驴粪看,根茎残留较多,这驴根本消化不了这些草料,可见这驴体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力气也不会很大,杀人之后用这样的牲畜运送,脚力哪儿能与那匹吃好料的马相提并论。”

“我们之前曾推测过,凶手是一名医道,这种人一般住在山里,山中骑马不如养驴,或许此人正是因此才养了这头驴,而山中道路崎岖,饲料运送不便,驴吃野食也不奇怪。”明珪思索着继续道,“可能他那次用马,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方便用这头驴?又或者用驴没有用马那么引人注目,毕竟运尸时,自然是越少人在意越好。”

“只能暂且这么想……”李凌云继续整理手上的根茎残片,“驴不像羊可以散养,驴不用时应该被凶手拴在某个固定的地方,然后以自己周围的植物为食,也就是说,这几种野草必定是长在一起的。”

“这就奇怪了,”谢阮抱着胳膊皱眉道,“早前我让凤九去查过,可他说在这几种草聚集生长的地方,并没有打探到关于医道的消息。”

“等等,有一点新发现。”李凌云小心翼翼地从手掌心选出一块皱巴巴的东西,随后又从封诊箱中取出一枚圆形铜盘,把那东西放在盘上。

他起身从马棚里走出来,对六娘道:“摆桌子,拿封诊镜,还有那最小号的尖头细夹来。”

六娘对阿奴打了几个手势,皮肤黢黑的昆仑奴又一次神乎其技地抖开了那个黑檀木的长桌。徐天第一次瞧,对封诊桌神秘精美的结构无比吃惊。李凌云把铜盘放在桌上,接过阿奴给他的两个小号黄铜尖夹,随后用这玩意儿把那团皱巴巴的东西展开来。

几人朝李凌云围过去,眼看着那团东西逐渐被打开,呈现出叶片的形状,这叶片看起来十分特别,像是一座裂开的小山。

“此叶互生,羽状深裂,裂片披针形,两面都有糙毛。”李凌云拿起封诊镜,一边查看叶片的脉络一边说,“上次在林中也有类似的草叶碎片,只是当时残片不够完整。”

他抬头拿了一个新的油绢袋,将叶片小心地装进去,向三人道:“这种草不知到底是什么,得回去对比我阿耶留下的封诊秘要才能分辨。兴许我们能根据此物分析出那驴子待过的地方。”

“奇怪……为何我觉得此物瞧着有些眼熟?”明珪皱眉思索。

李凌云把绢袋递给他。“要不你多看看,或许能想起什么。”

“也好。”

明珪刚接过草叶,就听身后传来敲门声。众人回头一看,发现一道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门口向院里张望。

李凌云定睛一看,原来是拜他为师的小道童子婴。见子婴面露期待之色,他才想起,之前答应带子婴过来查案,却因案子还没有确定归属,他便忘了这件事,把自家徒弟扔在了马车上。

李凌云忙让六娘给子婴送去油绢脚套,自己则小心蹲下,查看地面上被标出的一串鞋印。

众人刚到院子时,除了发现尸首的王二麻,并没有官府的人擅自闯入这座院落。因案发之所本就是三法司所属之地,就连刽子手王二麻都知道不要破坏现场,大理寺其他人自然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众人进入院落前,有一人先行进入,仔细观察痕迹后,首先把地面上的这一串鞋印用炭条圈画了出来,这也是为何刚才众人进进出出,也不曾破坏这些脚印。

李凌云拿来封诊尺,测过鞋印长短,让六娘记录在封诊录上,又拿出之前的弑仙案封诊录,翻到鞋印部分,与现在地面上的印记做对比。

随后他将案卷递给众人。“是同一双长靴,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徐天拿过卷宗,蹲下仔细查看鞋印,片刻之后点头道:“我虽不是封诊道的人,但我们刑名中人也知道,每个人走路用力的轻重是不同的,这鞋印看起来连用力程度都一样,应该是同一个人。”

“就算不考虑鞋印,凶手能两刀砍开铁链,其身材也必定健硕,且一定是男性。”李凌云继续道,“左撇子、驴粪、鞋印等,这些都与我们之前所查的案子完全一样。所以这桩案子应属于弑仙案范畴,不是有人刻意模仿。”

谢阮感慨道:“我觉得也是,不说别的,就这头驴吃的那些草,哪怕刻意模仿也真没办法模仿到一模一样吧!”

“嗯,接下来,我们可以查验死者了。”李凌云抬头看看头顶,对六娘吩咐道,“一会儿天色变暗,记得把灯摆上。”

李凌云所用的封诊屏是大师所画,这次被阿奴摆出来后,在门外窥探的大理寺众人也难免吃惊赞叹,就连徐天也不例外。

虽说绘画的内容是地狱诸般景象,徐天还是忍不住摸着下巴啧啧赞叹,最后竟说出“封诊道底蕴不凡”这样的话来。

谢阮素来看这位大理寺少卿不顺眼,闻言冷笑几声,戴上口鼻罩,一马当先踏进封诊屏中。徐天有些尴尬,也学着众人戴上口鼻罩,此物刚好遮住他涨红的脸皮,他顿了几秒,跟在明珪身后走进屏风里。

焚尸院最大的两座炉膛早已毁坏,凶手烧尸时用的是最小的第三座,炉膛内烧尸用的托盘不能完全被抽出,反而可以勉强当桌面使用,所以这次阿奴干脆用封诊屏直接把第三座焚尸炉给围了起来。

六娘将屏风顶端的多盏带镜灯具逐一点燃,在刺目光芒的照耀下,被烧过的尸首明晃晃地躺在中间,被烘烤后裂开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金黄色。

“……好像烤鸭。”最后走进来的子婴见状口无遮拦地说道。

除了李凌云,其他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少年。子婴这才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顿觉不好意思。谁知此时李凌云却接了句:“的确像烤鸭皮。”

这下包括子婴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身黑衣的李凌云身上。只见他用手按了按尸体的胸腹部,已经炸裂成块状的皮肤在他的按压下,发出了簌簌的碎裂声。

“表面烤得很酥脆啊!”李凌云话音未落,谢阮的脸已经黑了,所幸他没继续描述尸体被烤到什么地步,而是果断拿起黄铜卷尺,开始给死者量起了身高。

“尸首处于平躺状,若死者被送进烤炉时尚有知觉的话,应该会四肢挛缩,双手握拳,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说明他要么在那之前就遇害了,要么就是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且在烤制的过程中燃烧炭火,会产生毒气,就算他苏醒过来,也会因为吸入毒气四肢无法动弹,不能自救。”李凌云解释完,又道,“尸首被烤得很焦,所以缩水了部分身高,以我封诊道的计算方法还原,他的身高应在五尺八寸三分……”

待六娘用那种古怪的木棍笔记录完毕,李凌云伸手在尸首头顶上摩挲片刻,捏出一点混合灰烬的油渍。“头发都烧光了……”他凝视着死者的脸,在那张脸上堆着一些黑白相间的细炭。

李凌云朝阿奴伸手,对方连忙递去一个大夹子和一个铜盘。与尖头夹子不同,这个夹子的头部被敲扁,还刻上了一条条横线,显然是为了便于夹起物品。

子婴双手接过铜盘,站到李凌云身边,而李凌云则用夹子小心地清理尸首面部的细炭,每一根都仔细看过才放进盘中。

“这些焦炭,并没有彻底被烧透……”随着李凌云的动作,尸首面部的情况逐渐暴露。死者的脸已无法分辨五官,只剩下一片烧焦的皮肉,甚至有些焦黑处一碰就落,露出模糊血肉下的森森白骨,看起来非常恐怖。

“死者面部已被烧得无法辨认容貌,与我们之前所查的案子一样,这应该是凶手故意为之。”李凌云淡定地说着,“死者头朝内平躺在炉盘上,皮肤呈块状炸裂。”他小心地将手指伸到死者身下,用力把尸首抬起一点,弯腰查看片刻,又伸手在尸首背后戳了戳。“背部没烧焦,只是被高温烤熟,说明凶手烧尸用的不是明火,而是星火。”

“星火?为什么要用星火?”谢阮不解,“用明火烧尸速度岂不是会更快?”

“他的目的根本不是毁尸,”李凌云抬眼看谢阮,“凶手对尸首的处理,除了不希望让我们认出死者是谁之外,他倒是好像很乐意把这些尸首展示给我们看。”

“展示?”一旁的徐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杀了人还这么嚣张?”

“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有这种感觉,现在我们手里的案子,在处理尸首的方式上有种隐约的共同之处。”李凌云停下手中动作,转向明珪。

“哦?大郎不妨说说看。”明珪眯起双眼。

“还要从你阿耶的案子说起。”李凌云道,“凶手对你阿耶下手时,故意把他的尸首挂在天师宫最显眼的地方,但凡走进这座天师宫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定是你阿耶的尸体。”

“与此相同,虽然封门村的那桩案子尸首已化为白骨,但若推开祠堂大门,首先直面的,无疑是挂在半空中被抽干鲜血的尸首。

“死水湖很深,若用石头捆绑尸首,必然能延长尸首上浮的时间,可是这位凶手,却费尽心机在树林中找了根浮力最好的轻木,并把尸首捆在了上面。如果说,我刚才的推测有些牵强,那么本案显露出的目的就明显得多……”

“那洛阳西城怨鬼林里的死者呢?”谢阮忍不住插嘴打断,“那座林子平时根本就没有人进去……”

“我赞同大郎的看法。”明珪抬手,示意这个问题由他解释,“那座林子虽没有什么人,但凶手却把尸首牢牢钉在了古树上。如果他真的不想让人看见,完全可以把尸首扔进树洞。他会这么做,至少说明他希望有人发现尸首,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就算尸首腐败,骸骨也还会留在那个地方,只要来人,就会第一时间察觉。”

“子璋你也有同样感受吗?”李凌云点头道,“只是我不像你说得那么清楚。”

明珪点点头,算是回答。

李凌云有了信心,手指托盘上的尸首,接上之前的话:“至于本案,那就更明显了。焚尸院是官府的地盘,虽已废弃多年,但并非无人看管。他用星火烤尸而不用明火,说明毁尸灭迹并非他的主要目的,他更想要的,反而是被人看到这具尸首的惨状。”

“这就奇了怪了,”徐天双手抱胸,粗厚的眉毛纠结成一大团,“哪儿有这么大模大样的杀人凶手?他犯下的可不止一桩案子,难道不怕被别人抓住吗?”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能以常理来判断,”谢阮冷笑连连,挑衅地望向徐天,“某想起来了,怨鬼林案为凶手打造铁钉的那位铁匠就曾说,这凶手说话有些不清楚,如此看来,说不定这家伙还真就是个疯子。”

徐天能感到谢阮对他释放的浓浓敌意,然而此时他也不愿认?,同样冷笑道:“你们是想说,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能做下如此惊天大案,甚至把朝廷封的四品大员都给杀了?”

徐天说到这儿,轻蔑地看向明珪。“你阿耶明崇俨很得天皇、天后宠爱,有宫中行走的恩典,不但在九五之尊身边侍奉,而且对东宫太子都能随心所欲出言不逊,难道你作为儿子,也相信他是被一个疯子杀的吗?”

明珪闻言,目光顿时变得冰冷,但他看徐天时,脸上却带了笑意。“徐少卿在来之前特意问过大郎是否能坚持寻觅真相,怎么现在才刚开始验尸,您就打算要下结论了?还是说,您根本不敢面对这般真相呢?”

“真是笑话,我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徐天冷哼一声,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柄,“我只是觉得,一个疯子很难这样筹划周密,这几桩案子杀人手法各个不同,堪称奇怪,疯子很难做到这样,关键一直以来他都没有被发现,能故意藏踪匿影,着实不像疯子所为。”

徐天言至此处,若有所思地回忆道:“这般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上元二年春天,东都北城有一贩卖狗肉汤的男子发狂,当街杀人,当时他见人便扑倒撕咬,双目赤红,连续咬伤数人,其中一人被咬破喉咙当场死亡。金吾卫抓捕此人时,他根本没有逃走,只是站在原地反抗。你让我如何相信,一个疯子能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徐少卿说的不过是孤例,”明珪冷冷道,“你说的这桩案子我刚好也看过,反正在大理寺我就是闲人一个,自从大郎说犯案之人可能是个疯子,我就查阅了大理寺内的案卷。这个卖狗肉的人诨名叫作杨大头,他当时的情况的确如你所说,但事后有东城见多识广的大夫说,此人是因为杀狗,中了某种恶蛊,才会这样伤人,他并不是疯子,平时举止也都正常得很。另外,我又查出了好几个案例,都被大夫明确诊出患了癔症,据说这些人会突然失去意识,提着刀枪棍棒打伤自己的亲人,还有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给砍死。这些人在不发疯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便会做出令人咋舌的举动,很难说,我们追击的凶手是不是此类人。”

“我觉得有道理。”谢阮在一旁帮腔,“前几桩案子我们都查过,无论是运尸方式还是作案手法,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说不定那个疯子就是一会儿疯,一会儿不疯,在抓到他之前,徐少卿就这么否定我们的推论,怕是不妥吧?”

谢阮看向李凌云,暗示让他拿个说法,谁知对方站在焚尸炉旁,把头都伸进了炉膛去,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他们刚才的讨论。

“李大郎,你在做甚?”谢阮不解。

“是石炭……”李凌云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只听炉膛里面发出一阵拨弄东西的声响。众人正要凑过去,李凌云却站起身来,手中拿着一个极长的夹子,夹子末端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石炭?”谢阮从李凌云手中接过夹子,望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仔细地看了看,惊讶道:“果然是石炭。”

李凌云点头。“《山海经》记有此物,也叫作石涅,藏于地底,其色黑,和木炭一样可以燃烧,但燃烧时会发出难闻的酸味。这种酸味烟雾有剧毒,如在不通风的屋内燃烧石炭,人会缓缓中毒而死。而石炭燃烧时均为星火,看来凶手就是用它来烘烤尸首的。”

“等一等,”子婴始终沉默寡言,此时却轻声问道,“老师,记得在我师父那桩案子里,你曾说我师父被放血和灌锡时人还活着。”

“不错,不止你师父的案子,凶手加害其他人时,被害者都是活着的。”

子婴闻言,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那么也就是说,死者被送进炉膛用石炭星火烧烤时,还没有死?”

“现在只能说怀疑是这样,要知道究竟死了没有,还需剖尸检验。”李凌云见子婴似乎听明白了,又道:“这具尸首已烤得非常酥脆,外部清洗不但没有线索可找,反倒可能毁坏尸首上的证据。如今只能直接检验尸首。往后遇到此种情形,也不必过于拘泥于传承的口诀,可以适当变通。”

子婴认真听着,连连点头。

李凌云继续查验,因尸首的腹部已裂开,肠子也随之露了出来,他只能让阿奴把封诊罐拿到身边,就着尸首腹部的开口,用那把奇怪的柳叶刀在死者肚腹上划开更大的伤口,那已被烤熟的肠子,也只能尽量小心地截断,暂且放进罐中。

“这里好奇怪……”移去肠子之后,李凌云终于可以查看死者腹部的伤口,他将手伸到伤口处小心地抚摩,“这处伤非常平整,被灼烧严重的尸体,腹部因火烤造成膨胀而炸裂的话,伤口必定不整齐,此伤口应该是被人用锐器切开的。”

说完,李凌云将双手深深探进死者小腹之中,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片皮膜般的物体。

子婴疑惑道:“这是……”

“人身体内的尿脬,尿液在这里囤积到胀满时,人才会产生尿意。”李凌云小心翻检着手中的尿脬,把裂开的地方展示给众人看,“你们看,这尿脬的切口非常平整,同样是被锐利的东西切开的。”

“为什么要切开这里?”谢阮好奇道,“这里边除了尿还有什么?”

“尿脬里除了尿,通常什么也没有……”李凌云手指探进切口,轻轻搓揉着尿脬,突然他挑眉道,“嗯……里面还真的有东西……”说着用柳叶刀切下尿脬,顺着切口翻出内壁,拿过封诊镜仔细观察。

“有石头,是石淋。”经封诊镜放大,尿脬内壁上能看到细小如蝼蚁般的灰白色圆球状碎石。众人一一靠前,看过那物,无不面露惊奇。

连徐天也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些石头,难道是被凶手放进尿脬里的?”

“正好相反,这不是被人放进去的,而是死者自己长出来的。”李凌云端详着细小却圆润的碎石,解释道,“人吃五谷杂粮,体内便生出各种毒素,这些毒素可经尿液排出体外。如果此人五行不和,某一两种毒素特别多,毒素就会与尿液结合,渐渐生长成这种石头,在医书中叫作石淋,石淋可长得极大。很显然,死者的尿脬中也长了石淋,而且被人划开,将其中的大颗石淋取走了。”

说到这儿,李凌云抬头道:“并不是吃什么都能长出石淋,生石淋病会导致排尿时下体剧痛难忍,甚至石淋堵塞尿液,致人死亡。我大唐名医孙思邈以葱管插入尿孔,通尿救人,传下这等奇技的同时,他也非常好奇这种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于是他踏遍大唐山水,后来才发现,似乎与病人日常所饮用的水有关。”

“水?”谢阮不解道,“水清澈透明,何来毒素?”

“水跟水也不一样,就算看起来都清澈透明,实则仍有极大不同,”听到这里,明珪在一旁说道,“我平日喜欢烹茶,所以知道用不同的水烹茶的话,茶的色香味都会不一样。”

“啊,说到茶我就想起来了,”谢阮恍然大悟,“宫里就有专人负责辨别水质,什么水适合洗衣,什么水适合烹茶,什么水适合用来炖肉,好像的确有区别。”

谢阮惊喜地对李凌云道:“这么说,是不是只要查出在这附近什么地方有容易让人得石淋病的水,那么就可以推断出,死者大概生活在哪里了?”

“不错,我正是此意。”李凌云点头道,“相关疾病在我封诊道内也有记载,我们剖检尸首时会特别注意患有石淋病的人居住在什么地域,这些地域内的水流又是哪一种水质。”

“又是记录在你们那个封诊秘要里,是吗?”谢阮微微失落,“那只能等你回家才能查看了。”

“查起来很快的,”李凌云看着面前的尸首,“先把尸首验完再说,反正这里是京郊,回东都也不远。”

谢阮闻言点头道:“说得也是。”

“其实就在刚才,我又有些发现,”李凌云手指豁开的死者腹部,“方才我切下尿脬时,发现他内脏色泽过于艳丽了。”

李凌云像往常一样把尸首胸骨撑开,露出热腾腾的内脏,他将手探进死者胸腔,托起心脏。

“颜色不对,哪怕是活人的心脏也不该如此鲜红,”李凌云用柳叶刀小心切开心脏,心脏内的血液立即溢出,颜色果然格外鲜艳,“和我想的一样,死者在被烧烤时还活着,他是吸入了石炭燃烧时冒出的毒烟才陷入昏迷之中的,以致被星火灼烤到死,也没有四肢挛缩。这种石炭毒烟会使血液无法正常在体内流转,导致中毒者在极短的时间内昏迷,而烟毒与血液结合,就会变成这种艳红色,可见死者昏迷后,尚未感到灼烤之痛就已窒息而死。”

李凌云又看看死者的手脚,皱眉道:“除了皮肤被灼烧后裂开外,没有发现遭捆绑的勒痕。也就是说,死者被凶手送入炉膛中时,手脚虽然自由,但已无法反抗。”

说完他伸头到炉膛中看看顶部,摇头道:“因长期焚烧尸体,天长日久,焚尸炉中必然会生出一层炭灰,这层炭灰会牢固地覆盖在炉膛顶部,如果有人碰触,必然要留下痕迹。但这座炉内的炭灰却完整无缺,这也说明,死者在被推进焚尸炉后,并没做任何反抗。”

谢阮沉吟道:“看来,他也被凶手下了迷药。”

“没错,只是……凶手这次用的刀,似乎随便了一点。”

对李凌云提出的疑点,谢阮却有解释:“如果刀不是用来砍头的,而是用来砍门和铁链的,倒也不奇怪。正所谓杀鸡焉用宰牛刀,谁会舍得用好刀做这种事情?”

李凌云听完颇为赞同,便开始进一步检查死者的其他脏腑。

在小心摘下肝、肺、肾等仔细观察,并依次放进封诊罐后,李凌云终于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除了石炭毒导致的异常鲜艳的颜色,这几种脏器形态看起来与常人并无不同……”

说罢,他的目光又投向死者腹中的胃囊。“嗯?好鼓……他在死前一定吃了不少东西。”

李凌云小心切下胃囊,转身放在铜盘上称重记录,然后小心地切开。

大团食糜被他从胃囊中取出,在小心分离后,李凌云道:“食糜多为肉类,肉质很粗,纹理清晰,筋络较多,看起来不是羊肉。”说着他抠出一点在鼻前嗅了嗅,接着又用手捻了一下。“是烤肉的味道。里面添加了许多孜然和胡椒,他吃的是烤骆驼。”

“烤骆驼?就算在宫中也不是日常吃的。以大唐百姓平日的饮食习惯看,肉食以羊肉、鹿肉和鸡鸭鱼肉为主,会吃骆驼肉的多是胡人,而且他们也不经常吃,骆驼原本就是从西域运送而来的,数量不多,要吃骆驼的话,也得遇到节日。”谢阮抬起灵动的双眼,“算来,死者刚遇害不久,而东都之内烤骆驼的也不多见,打探这种市井消息凤九最为擅长,回去问他,一定有答案。”

明珪也道:“凶手每次作案都在食物中下迷药,如果知道这附近有谁烤了骆驼,那么说不定能摸到点凶手的行踪。”

子婴本来在一旁听得目眩神迷,此时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情紧张地问道:“老师,我记得你们曾说过,凶手总是对术士下手。那这名死者会不会也是一位术士?”

“这个……”李凌云想了想,“死者患的石淋病,通常跟其饮用之水的水源有关。类似的水源一般都隐在山间,且品尝起来有某些特别的滋味,会被饮用者误认为是甘泉,实则其味道却来自某种地底矿脉。若是这样,死者大有可能居住在山上。而修道的术士也多会选择在山间修行,如此看来,死者也许真是术士。”

“不过……”李凌云又道,“咱们封诊道讲究的是实证,推测仅是辅助,所以也不能太过武断地去推测,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结合诸多线索进一步探查,这样结果才能更准确。”

子婴自然又一次心服口服,徐天看了全程,也捻着胡须微微点头赞同。但李凌云却不怎么满意的样子,反而皱眉走出了封诊屏,边走边道:“尸首表面全都烤焦了,皮肉离脱,用剖尸之法看来也只能查到眼下这样了。”

谢阮摘了口鼻罩,在一旁毫无形象地笑道:“烤成这个样子,还能取到这么多线索。大郎你居然还觉得不够?若换成大理寺的人来,那岂不是什么都查不到?”

谢阮句句针对徐天,听得徐少卿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但眼下大理寺确实表现得不太好,他也不能反驳,只得对谢阮拱手道:“既然谢将军如此嫌弃,此案就仰仗各位,我大理寺此番就在一旁乐见其成如何?”

谢阮灿烂一笑。“很好,尔等作壁上观即可。且等某回去问过凤九,再让大郎查阅封诊秘要,应该就能确定死者居于何处了,要你们大理寺也只是累赘。”

二人本就不是一个派系,徐天被谢阮再三顶撞,此时怎么还按得住性子?他冷哼一声,拂袖走到外间,叫了几个大理寺的吏员过来收尸,顺便看守现场,随后便先带着下属回了东都。

焚尸院外,徐天一行人打马狂奔而去。谢阮看着掀起的尘土好笑道:“徐大胡子这人当真气量狭小,之前给我们那么多脸色看,他却不觉得我们可以生气,等到换成自己,倒是发脾气给我们看,他也真好意思。”

明珪站在一旁看阿奴和六娘清洗工具,闻言劝道:“你少说两句,就算不跟他一个碗里吃饭,好歹也是同台竞技,何必非要搞得如此难看?”

“这才哪儿跟哪儿,好歹我也是天后身边长大的人。”谢阮面色微冷,眉眼中透出一股傲气,“徐天这些日子处处与我们作对,要说他背后无人那就怪了,表面上是他与我们作对,实则是他身后那些货色不将天皇、天后放在眼里。如今我耀武扬威也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后和陛下的颜面。”

“是是是,你都对。”明珪正一迭声说着,却见李凌云骑着他的丑马踱了过来,奇怪道:“大郎怎么这就上马了?为何不等我?”

“大家不是都已经回去了吗?”李凌云满脸奇怪,看看明珪,明显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想回去也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取马不好吗?”明珪无奈地摊开手。

“你见我骑马过来,不就必然知道我要走了吗?”李凌云勒住缰绳。此时谢阮在一旁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笑死我了,明子璋你这人说话向来拐弯抹角。对李大郎你有话就直说,暗示他根本就听不懂。”

谢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头看着满脸不解的李凌云道:“李大郎,明子璋是想说,大家既然做朋友,一起来的就应该一起走,朋友间要做什么事就应该先打声招呼,而不是自顾自地做事。”

“哦?是这样?”李凌云疑惑道,“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对?”

“我们三个一起从东都出来,当然就应该一起回去,你要做什么,叫上我们一同行动便是。”谢阮和明珪走向自己的马,二人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来到李凌云身边。

“瞧见了吗?现在可以一起走了——”谢阮说着,用脚踹了一下马肚,自己跑到了前面。

李凌云想了想,问明珪:“三娘说的是对的?”

对方无奈摇头。“大郎不必理,她就喜欢信口胡说。”

李凌云却不依不饶。“可是她说的要是真的,方才我自己上马先走,你是不是生气了?”

“既然是朋友,又为何要生你的气?你又不是故意的。”明珪对李凌云一笑,抬起马鞭指着矗立在朦胧夜色中的东都城,“走吧!早些回去,除了那烤骆驼的事要问凤九,刚才你给我看的草叶,估计也得着落在他身上。”

听明珪提起案子,李凌云顿时来了兴致,二人并肩打马向前。

“怎么,子璋你好像认识那草叶?”李凌云继续追问。

“也不知记忆精准不精准,我好像在一本域外草药图录上见过,因其形状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所以有些记忆。”

“那图录你现在还能找到吗?”李凌云顿时兴奋。

“图录是我阿耶找胡医借来的,早已还了回去,此时过去已久,我也想不起究竟是哪位胡医借给他的了。”

闻言李凌云有些失落。“哦……那你还记得多少?”

明珪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拿出油绢袋,借着马灯的光看了看。“这应该是一种大唐域外传来的东西,名字也有好些种不同叫法,我好像听我阿耶说,叫阿……什么蓉。对了,阿芙蓉。”

“阿芙蓉?”李凌云摇摇头,“之前好像从未听过。”

“你没听过也是当然,”想出了名字,明珪的记忆似乎也渐渐清晰,他耐心地解释道,“此物并不生长在大唐,而是自西域之外而来的,是一种寿命只有一年到两年的草木,最高可长三尺之高,逢夏季开花,花色或红紫或白色,花落之后,会萌生一个球果,如果割破果皮,会流出乳汁一般的汁液,这种汁液在干涸之后会变成黑褐色,可搓揉成团。将此物烧煮,便能去掉苦味,灼烧起来冒出的烟雾也带有极为香甜的味道。”

“香甜的味道,听起来有些熟悉……”李凌云微微思索,总觉得明珪所说的这种味道自己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熟悉,”明珪顿感迷惑,继续道,“说来……这阿芙蓉制成的芙蓉膏价格极贵,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为何昂贵?此物有什么特别之用?”

明珪闻言笑道:“大郎是不修仙的人,此物对你来说自然没用,但对我阿耶那样的术士而言却很不寻常,据自大秦来的西域商人说,此物的烟气可使人加深冥想,让人静心凝气,更易接触神明。”

“还有这种用处?”李凌云很是惊讶。

“这阿芙蓉另有一别称,叫作忘忧草,胡人说神明也在使用它,而且它可以治病,譬如头晕目眩,气喘咳嗽时,都可使用。吸入芙蓉膏的烟气,会让人觉得飘然欲仙,浑身舒适不已,也能让人如沉浸在美梦之中,看到诸般华丽炫目的景象。有许多人用过这提炼出来的芙蓉膏,都声称自己见到了神仙。”

话说到此,明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凌云,就在此时,对方也惊讶地盯着他,二人无语地相互凝视片刻,明珪小声地问:“大郎是不是想起了那一次……”

“你也想起来了……”李凌云皱起眉头,“还记得当时凤九请你我喝酒吃食,他特意让小狼在一旁点了熏香,那种香味跟你所说的阿芙蓉的香气一样,闻起来是一种甜得腻人的香气。”

“这么说,凤九当时的确对我们下了药……不过这件事他也早就承认了吧!”明珪的语气难得地不快,显然他对那事仍耿耿于怀。

“那件事我倒无心追究,反正也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只是另有一事……”李凌云兴奋地看向明珪,“既然凤九当时所烧的香丸中可能有阿芙蓉膏,那么这次所发现的阿芙蓉,凤九或许也有办法查到。”

明珪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所以我说这次恐怕还要托付凤九才行。”

李凌云又想想,有些狐疑。“只是,他当时不是说,是酒水有问题吗?”

“凤九那人嘴里就没有几句实话。我不是说过吗?对他要有所提防,不可尽信,除了和案子相关的,你要是信了他,他把你卖进鬼河市,只怕你还帮他数银子呢。”

明珪用脚后跟踢了踢马肚,黑马加快了小跑的速度。“凤九会帮我们,不过是听从天后的差遣,与案子相关的事勉强还可以坦诚相告,但别的事他可没必要对你说实话。就如这种给人下药的手段,说来都是凤九的秘密,你去打探,哪儿会有真东西说给你听?”

“也对,”李凌云并不纠缠,“只要凤九能帮我们查清那些阿芙蓉从何而来,也就行了。”

二人说着话,匆匆向东都洛阳赶去。虽说是紧赶快赶,众人还是到了宵禁之时才来到东都城门前,守城士兵早就得到消息般大开城门,将众人恭敬地迎了进去。

众人刚进城门不远,就见对面明晃晃地来了一群人,一个个手上都打着大红灯笼,中间包围着一架华丽无比的马车。

拉车的是四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黑马,马车来到近前,李凌云瞧见马头上装饰的金当卢,不由得微微一愣。

能在大唐东都宵禁的夜晚,大模大样带着人还赶着马车在道上狂奔的,当然不会是一般人,连马都要用纯色,马饰用纯金,更可见此人来头极大,属于王公贵族一流。

马车上用极细的竹帘制成车门,里面影影绰绰看不清究竟是谁。只是那驾车的车夫一抬起头来,露出那张逼真的黑色狼面,便泄露了车中人的身份。

白马之上,谢阮有些紧张的表情渐渐放松,她的手也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滑落到了腿侧。“凤九,你搞什么?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差点引得我拔刀。”

“这就要问天后殿下了,她今日想起设宴,却没想到你们都在外面,只好让人传话找我这个闲人入宫作陪。”凤九微懒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明明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低柔的婉转之意,让人听了心神都变得松软。

话音未落,凤九身边那名狼面童子不知何时已来到车前,他缓缓拉起车帘,露出斜倚在车厢里的凤九。

只见车厢内铺设了一张编织着起舞仙鹤图案的草毯,草毯上放着一个圆滚滚的紫色缎面大枕,凤九就靠在这个枕头上,手中拎着一把制作极为精巧的执壶。壶口用银雕镂成马头的样子,细长的壶身则用整块紫水晶制作,在夜里看起来流光溢彩。这种壶一般由胡人制作,因此又叫胡瓶,通常都用作贡品,市面上极为珍贵少见。但此时此刻它就像不值一文的粗陶酒壶一样,在凤九手里随意地晃来晃去,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摔成八瓣。

“既然是进宫,就不能不好好打扮,谁知道天后除了我之外还找了谁来喝酒?穿得太随便可不就丢了天后的脸?”凤九挥一挥执壶,那价值连城的壶险些真从他手中飞出去。

今日凤九内穿紫色银绣星辰衫,身披银白祥云鹤氅,头上仍是术士喜欢的偃月冠,只是今天戴的是由白玉所制,较之前黄杨木的减了三分出尘,更平添一抹贵气。

可能是喝多了,凤九面色微微发红,衬托得他双目明亮如星,别有一番风流疏狂之意,可见他在年少时代必然也是傲气天成的人中龙凤。

看见这样的凤九,站在李凌云身边的子婴两眼发直,拽拽李凌云的衣袖小声问:“老师,这位是什么人?看着好像身份很不寻常,他这么晚还乘马车出来,不怕京都的犯夜之罪吗?”

“别说这东都洛阳,就算到了西京长安,他也不会怕什么金吾卫街使。”谢阮在一旁拍拍他的肩头,“小子婴你记着,在这洛阳城中招惹谁都可以,千万别招惹这位。他的靠山来头极大,我也比不上。”

“谢三娘,嘴里琐琐碎碎的,在那儿算计我什么呢?”凤九用壶嘴对着谢阮。

谢阮转头一笑道:“没有算计,只是说说罢了,不知今日九郎的酒喝得怎么样啊?”

凤九昂头,直接用壶往嘴里倒猩红酒浆,也不怕弄污了整洁的衣袖,随意用袖口擦擦嘴。

他甩着衣袖,向谢阮眯眼笑道:“我本来真以为是去喝酒的,谁知道送上来的菜式全都是当年我吃过的,偏巧我这人记性不错,还记得吃过那桌菜后我妹妹就没了,从此我在这世上再没了亲人,正觉得喝不下去,你的小鹰儿送的消息就到了,却正是救我于水火之中,所以一出了宫,我就赶紧过来见你们,算是给你道个谢。怎么,这次你们又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小鹰儿,明明是隼。”谢阮皱着脸,撇嘴道,“你怕不是已经喝得太醉了吧?显庆二年,天皇命苏定方攻打出尔反尔的西突厥,活捉了阿史那贺鲁,顺便把他身边驯鹰的人也一并捉拿,一起带到了大唐。由于此人也会训隼,故而宫中从此有了用隼传递密报的方式。隼飞得更高,传递消息比鸽子好用得多,也不容易被人袭落,天皇、天后对此赞不绝口,只是训练不易。这么特别的物事过你的嘴说出来,就好像成了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了。”

“都是鸟,都用来传消息,又有什么不同?”凤九好笑道,“谢三娘就是在外面辛苦了,回来见我喝酒心里不痛快,故意来找我的事吧!我明白的。”

“谁有兴趣找你的事?”谢阮朝李凌云努嘴道,“是案子有些事,又要麻烦你找人来查。”

“哦?之前听闻那凶手又害了人,你们可是有了新的线索?”凤九闻言,总算坐直了身体,语气也严肃了一些。

他原本就是个美男子,此时坐得身体笔直,风姿更显卓越,目光柔和却微冷,莫名地让李凌云联想起月下的冷松。

狼面童子走到马旁,李凌云将一张画着阿芙蓉叶片形状的纸递给他。这张纸上的画是他在路上借着马灯绘下的。

“我们要找的,是一种叫阿芙蓉的外来草药,”李凌云道,“我们在现场,发现凶手所养的驴拉的粪便中,残存有这种草药的枝叶。明子璋说它是从西域传来的,本地种植不多见,如果能在关内道内找到种有这种草药的地方,应该就能摸出那凶手所在。”

狼面童子把纸递给凤九,凤九借车门上悬挂的灯笼,打开仔细瞧瞧,面露难色道:“此物的名字连我也不曾听过,如果是外来草药,本地种植之人必然不多,关内道这么大,要寻觅到一小片这种草药是很不容易的。”

“上次也请你查过驴粪中的草料,这阿芙蓉是跟那几种草长在一起的。其叶与花果的形状,还有所制药物成品的模样,我和明子璋都画在了纸上,只需复查之前驴粪线索中涉及的地方是否也有此物即可。”

“这么说还有些门道可循的样子,那交给我便是了。”凤九将纸叠起,揣进怀中,抬头莫测一笑,又问李凌云,“李大郎,我看你盯着我好像还有话要说,怎么,你还要查别的吗?”

“从这阿芙蓉的果实中,能提炼出一种叫阿芙蓉膏的东西,”李凌云凝视凤九,“此物极为罕见,而且价格昂贵,我们猜想,那凶手的驴绝不会在偶然间吃到这种外来草药,而是因为有人在栽培此物,那驴就在草药种植土的旁边吃食,所以才能偶尔吃到草叶。因此我们怀疑,那凶手种植阿芙蓉,必然想提炼阿芙蓉膏,他或许会在东都之内售卖此物。”

“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查市面上有没有这种东西卖,是谁在卖?”凤九微微点头。

“其实,”李凌云不置可否,“凤九郎,你或许也用过这东西。”

“或许?”凤九闻言一愣,“在你提起这阿芙蓉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草药,怎么可能会用过?”

“不是直接用阿芙蓉,而是用阿芙蓉膏,可能还掺和了一些别的东西制作成香丸,燃烧后就会发出甜腻的味道,能让人心神安宁。”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些熟悉,”凤九挑眉想想,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你是想说那次我请你们饮宴,焚烧的香丸有问题吧?”

“嗯,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李凌云点点头,“那天我做了一个噩梦,而且明子璋在一旁也做了同样的梦,两个人做同一个梦,只怕不是巧合,如今想起来,那天闻到的烟中有特别的甜味,倒是有些像阿芙蓉膏燃烧时的味道。或许是你用的那东西,让我们一起产生了幻觉。”

“原来如此,”凤九点头,他用手轻轻抚着下颌,若有所思道,“那些香丸倒不是我特意准备的,那天本来是想着给你们两人一点教训,于是拿了一些天竺人送的香丸来用。那些天竺人说这香会让人神志变弱,容易被人蛊惑,不过他们原本也没给我多少,那天就都点光了。天竺人总喜欢玩弄幻术,估计是用来配合他们那些伎俩的。我再去寻他们问问,或许能找到此物的来由。”

“那此事就托付给你了。”李凌云又道,“我还有两件事,一是要请你找人手,不用多,一两个对河南道地理极为熟悉的即可,之后要帮我寻几个地方;二是查一下案发地点附近,是否有胡人烧烤骆驼,又是什么时间烤的。”

“这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明日我就安排人手,让他到你们狩案司听命。至于阿芙蓉的事也会查,有了消息就告诉你们。”凤九不以为意地说完,人又朝枕头上靠了过去。虽然夜色已深,但在明亮的灯光下,马车中凤九俊美的脸,却有些难以名状的深邃,令人目光被深深吸引,一直到狼面童子放下车帘,众人才纷纷收回视线。

马车掉转头,从大道上远去。明珪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微微皱起眉头。“总觉得凤九有些心不在焉。”

一身红衣的谢阮勒马来到身边,瞥他一眼。“此话怎讲?”

“对我们下药的事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有点古怪。这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多少会有些尴尬!可凤九居然没一点要解释的意思,反而全盘爽快地承认了。要么就是他真的觉得对熟人下药不值一提,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打算好好查。”

说到这里,明珪看谢阮。“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应该是后面那种……”谢阮面色微变。

“为什么是后面那种?”李凌云本来在一旁仔细听着,这时突然提问,“可能他觉得给我们下药也没什么,毕竟又不是谋财害命,不过是让人发蒙一会儿罢了。”

“大郎,你不明白前因后果,”谢阮神色踌躇地摇摇头,“你们还记得吗?之前让他去查大斑蝥的事,他当着你们的面为那些制作蛊虫的人求了情。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打赌你猜不到。”

“凤九不是说把制蛊的人从东都赶走了?”李凌云不解,“难道,他还做了什么?”

“不错。凤九把那些人赶走后,便又让人去清查,东都这几年来有多少人死于这种斑蝥虫蛊。”谢阮描述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气息,“那些人离开了东都后,严格按凤九说的,从此不涉足他的区域,凤九当时没再为难这些人,可是……他后来却把这些人的去向,一一告知了死者家属。”

李凌云睁大了眼。

谢阮继续道:“可想而知,那些人最后的结果会怎样!就在她们离开后不久,河南道内,就发生了好几桩仇杀案……”

“他为何要这么做?”李凌云忍不住问道。

谢阮叹息道:“因为凤九的家人,便是在宴席中被人下毒致死的,你说他是为什么?”

说到这儿,谢阮看了一眼明珪。后者面色发沉地道:“所以我才说,他对我们下毒这件事,在他看来绝不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对我们用的,是他最讨厌的手段,给的解释或许有些是真的,但绝非仅此而已。也就是说,他有意对我们隐瞒,若非大郎逼问,他还不承认他用过阿芙蓉膏。所以我也觉得,在查阿芙蓉膏这件事上,他可能不会跟我们道出全部实情。”

李凌云回过神来,有些烦恼地道:“竟然是这样,那看来只能另辟蹊径了。”

“还有别的办法?”谢阮好奇地问。

“当然有,死者体内不是有石淋吗?石淋一般与水源有关。这些在我们祖传下来的封诊秘要中都有记载,回去翻查一下,河南道内有哪些区域百姓容易发作此症,自然就有了头绪。如果凶手那头没有线索,我们便从死者这头着手。”

李凌云颇为自信地握拳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阿耶说,除非不犯案,否则案子就一定会有破绽,也就有突破的可能。”

一切正如明珪所推测的,整整过去了两日,凤九那边,仍无任何阿芙蓉的消息传来,反倒是他们要的人手,第二天一大早便已等在狩案司门口了。

那中年男子面相憨厚,自称名叫何权,说是对河南道地理极为熟悉,按凤九的意思到这儿任三人差遣。

他还顺道带来了关于烤骆驼的消息:在洛阳附近,有四五个镇子都在过胡人的天神节,案发前日,正好有人在这几处烤制整峰小骆驼。

凤九的人调查之后得知,在天神节上,胡人要载歌载舞,吃烤肉,喝葡萄美酒,并以分食烤骆驼作为节日重头戏,因此骆驼烤熟必然是在夕阳下山之时。为了送别天神,要进献烤骆驼作为贡物,这样一来,天神才会让天火来年再度升起。所以死者吃烤骆驼的时间,应该是在他被发现的前一天下午。这样算来,到死者被发现时,距离凶手的作案时间还未超过十二个时辰。

消息带到后,何权就留在院中等候差遣。他跟阿奴和六娘一起暂住在院落东面小屋里。那何权也不挑剔,由于此人能言善道,很快就跟六娘等人相熟起来。

因为不受大理寺待见,狩案司所在之处也与大理寺划清界限,否则岂不是天天找白眼吃?负责处理此事的明珪,显然没有谢阮那样与徐天斗气的雅兴,所以甚至没选官署集中的东城,反而在市井之间择了一处小院,作为狩案司办理事务之所。

这座小院本是宫里外购物品的存货之处,现下就成了狩案司的“官衙”,一行人也总算有了可以安顿的办公之所。

此时,半新不旧的狩案司小院内,明珪、谢阮与李凌云三人各自坐在绳**饮茶。

吃着六娘送来的酸酪,李凌云伸手指点面前铺开的帛卷地图。“我在家中翻阅了自前隋以来,河南道内关于石淋症的记录,圈里这五六处都在河南道范围内,是石淋病高发之所。我们封诊道早就知道,饮水可致石淋病,所以连带病人饮用之水的水源也都一气标注在上面了。”

“这么说来,本案死者应该也居住在这其中一处了?”明珪细细品着加了盐巴的茶汤,轻声说道。

“嗯,但是你们看,这两处上面已经修建了城池,水源直接打在城中。而我们当下要找的死者极可能是一个修行术士,这种人极少住在城中,所以这两处不符,可以排除。”李凌云手持炭条,在其中两个点上画上大叉。

“而余下几处,只需调查水源附近是否建有修行道观,再核对道观中最近有没有无端失踪的术士,应该就能查明死者的身份了。”

明珪有些奇怪。“我怎么记得大郎上次跟子婴说,或许死者不是术士?你说推测只能指引查案,不能当证据用的。”

“没错!然而是术士的可能性大,所以先查,要真没线索,再想其他也不迟。”李凌云道,“不是每次都有足够人手可用,所以封诊道的规矩是先按最可能的来,要是毫无结果,再换想法,如此一来,也能节约人力物力。”

说到这儿,李凌云放下手中的瓷碗,皱眉道:“没想到凤九对那阿芙蓉的线索,是真不想好好查下去。”

“他或许只是不想解释,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对你们用药。”谢阮拿起玉石一样的奶酥点心啃了一口,边咀嚼边不以为意地道,“无须在意,凤九受身份所限,无论怎样都不能违背天后,毕竟他早就付出过代价,也知道那样做,后果是他承担不起的。”

“代价?”李凌云重复了一遍,“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听你这样说,他还得罪过天后?”

“唉,其中内情你无须知道。”提起此事,谢阮失去了吃食的兴致,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扔掉,又招手叫一旁的子婴过来,把剩下的点心都给了他,这才继续道,“凤九或许有一些小脾气,却不是真的不知轻重,你们让他缓一缓,我相信阿芙蓉的事,他迟早也得给你们一个交代。”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先集中查这几处水源。”李凌云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凤九做他的,我们也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大郎说得没错,什么时候出发?”明珪欣赏地看着李凌云,微微一笑,“你尽管安排就行,只是据你所言,这几日做梦还有些惊扰?用不用我给你配些安神药?”

“打从用了你给我的香囊,情形就好了许多,最近也没有再做那个梦了。”李凌云道,“不过是因为案子毫无进展,心中有些压力,睡着了老是做梦,醒来又不记得到底梦见了什么,觉得有些疲惫而已。”

“原来如此,或许是脾肾有些弱了,那就配一些能够补充精力的药剂,可以治疗多梦。”明珪善解人意地说着,忽然听见一旁的子婴发出笑声。

少年眨眼揶揄:“真是奇怪,谢将军是女子,平日说话做事粗心随意;而明少卿是个男人,做起事来却格外细致。比如拿我老师来说吧!要是有人打上门来,谢将军一定会拔刀而战;可要说到照料身体,反倒是明少卿更细致妥帖些。”

“人各有所长罢了,从这方面看来,却是没什么男女之分,只有擅长不擅长的事。这话还是你老师说的。”明珪笑道,“他跟我是朋友,我又师从我阿耶学了些医道手段,为他做这些理所应当。”

“我倒觉得明少卿对老师很不一样。”子婴见明珪没生气,就大着胆子继续道,“明少卿跟谢将军也是朋友,可没见您总是提醒谢将军身体如何如何,也没见您送谢将军什么香囊啊。”

“她?”明珪闻言,惊异地看向谢阮,“她可用不着我,宫里头自然有一个上官小娘子在担忧呢!什么香囊手绢,有那位出手,哪儿用别人操心?而你老师与我,都没有什么女人缘,跟我们往来最多的女子也就只有谢将军,她可不擅长女红,我们也不过是勉为其难,靠自己解决些难题罢了。”

说到这儿,明珪饶有兴致地看子婴。“那你呢?只是说我,我看你对你老师也非常用心,别的不说,你这不是时时刻刻守在你老师身边吗?就连这种时候,都不见你去找阿奴他们玩耍。”

“老师懂得太多,我想知道的也太多,待在老师身边才方便时时发问……”子婴尴尬地看看李凌云,“其实我也不是一直都在老师身边,要是回了宅子,我会经常去药园里走走,老师让我把那些草药全都记下来。”

“什么?明明不是我让你记的。”李凌云一脸茫然地抬头,“我让你记的是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还有五脏六腑所在的位置,以及小孩、青壮年人和老人的骸骨之间的区别。分明是你自己嫌闷要去药园里头溜达,怎么还变成我让你记草药了?”

“哎呀!老师——你干吗都说出来啊?”被当面戳穿,子婴顿时急眼大叫起来。一时之间,屋里又充满了笑声。

为不被众人嘲弄,子婴忙提起调查水源的事来。“哎哎,说到水源,老师又有什么打算?”

“你是没话找话?”李凌云不留情面地道,“自然是要一个个去查过了。”

“你这弟子就是怕我们笑他,这才移走话头!”谢阮哈哈大笑,起身到门外,把在休息的何权叫了过来,将李凌云画的地图也一并递给了他,随后吩咐:“准备一下,我们这就离京去查这几个地方。”

民间对乌鸦的俗称。

唐高祖李渊的年号,618—626年。

八热地狱之第八狱,也是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个。出自佛教《法华经》《俱舍论》等经书。“无间地狱”为意译,音译即“阿鼻地狱”。

多见于唐、宋时期的域外民族,肤色黝黑,体貌类似今非洲人。大多自海道入华,往往充任随从、仆役。

微弱的火。

**。也写作“尿泡”。

结石。

罂粟,亦可代指鸦片。

古国名。又名“犁靬”“海西”。古代中国史书对罗马帝国的称呼。395年罗马帝国分裂后,大秦常指东罗马帝国。

又称“注子”“注壶”,古代壶式之一。瓷制。出现于隋代。唐中期至宋代,其基本形制是敞口、溜肩、弧腹、平底或圈足,肩腹部置流口,另一侧安把柄。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号,656—661年。

西突厥可汗。室点密可汗五世孙,自立为泥伏沙钵罗可汗。

太阳。

后文中提到的胡床的别名。胡床为古代坐卧类家具,轻便,可折叠,两足前后交叉,交接点做成轴,以利翻转折叠,上横梁穿绳以便坐。东汉后期北方少数民族所创并流入中原,适于野外郊游、作战携带。古代多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胡人,故名。

旧时指女子所做的纺织、缝纫、刺绣等工作和这些工作的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