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终于等到了他与天后的第三次相见。

入宫前,他与明珪就已提前做好了准备,打算跟武媚娘好好说说明崇俨案和此三桩怪案间的关联,谁知他刚开了个头,天后脸上便出现了不耐烦的神情。

“太粗略,”武媚娘道,“你打算跟我说的,都写在谢三娘递交的信里了,我让婉儿给我读过,说这些案子是同一凶手所为,还是有些勉强。”

“杀人自然有目的,以上案子中,凶手都将死者摆成无法解释的奇形怪状,恐怕与术士修行有关。如今没有您的旨意,无法细查详情,才会显得如此粗略。我相信要是让我接手,得到大理寺的案卷,前往案发之处封诊,至少能证明这个猜想是否正确……”

李凌云表现得有些急躁。武媚娘叫人给他端了碗冰镇蜂蜜水,不疾不徐地道:“听说你们封诊道查案,一定要求得真相,如今你却只凭猜测,就让我为此下旨?李大郎,你可知道,如果这些案子查出来与明崇俨案毫无关系,大理寺会如何编派我的不是?”

“难道……大理寺现在就不编派天后了吗?”李凌云端着蜂蜜水,莫名其妙地看向武媚娘。

天后闻言一愣。李凌云又道:“难道谢三娘没把大理寺在东都城外抓人的事告知天后吗?”

武媚娘反应过来,他冷不丁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大理寺明知宫中让他查案,都敢直接抓人,背后自然不知道说过她多少坏话。

仔细一想,武媚娘也感到有些好笑。她指着李凌云道:“你们谁说李大郎不通人情的?他这不是很懂吗?”

武媚娘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你既然也知道大理寺对我命你们查案不满,身为臣子就要为君上着想,我确实不好就此为你下旨。但如果你们能拿出更有用的证据,大理寺自然没话可说。”

“要是有证据,又何须天后下旨?不如直接把凶手抓了,把案卷砸在他们脸上就是了。”李凌云听得有些生气。

武媚娘又一阵朗笑,笑声很有须眉英气,随后她袖手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你先出宫歇着,明子璋留下来。”

李凌云将蜂蜜水交给一旁的宫女,愤愤地道:“既要查案,为何又让人歇着?我就是不明白,天后相继命我阿耶、杜公还有我查案,不就是要找一个真相吗?既要找真相,就需不拘一格,但凡有可能的,都要试过才对。”

武媚娘笑着摆手。“来人来人,把这个痴儿给我叉出去。”

命令一下,几个金甲卫瞬间围拢上来,他们手中的直刀也不出鞘,在李凌云肋下一架,当真把他从殿中一路给叉了出去。

武媚娘对明珪招招手,又对上官婉儿摇摇头。后者机敏地拍了三下手掌,殿中人顿时走个精光,就连上官婉儿与谢阮也没有留下。两女离开时随手扣上殿门,并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不许外人进入。

武媚娘在坐**懒懒躺下,单手托于脑后,捏着面前贴金大漆果盘里的葡萄,吃了几颗。虽然年岁已大,但她那种成熟女子的风情,却很有一些灼灼逼人的味道。

明珪在她对面的席上恭谨地跪下,轻声道:“至今为止,李大郎的办案本事,据我看一直是十分可靠的。”

“谁怀疑他的本事不可靠了?只是本事要用对地方。”武媚娘欠身做欲吐状,明珪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接着,武媚娘吐了几颗葡萄籽到他掌心里,又躺了回去。

这个举动,对身为长辈的女子和身为子侄辈的男子而言,实在是过于亲密,但是武媚娘和明珪好像都没有半点不自然的意思,似乎他们彼此间这样做已不止一次两次了。

“明崇俨的案子交给李大郎,必定能找出天后所要的‘真相’。”明珪手腕一翻,葡萄籽落在了地上的赤金唾盂里。

武媚娘斜乜着明珪道:“子璋慎言,子为父讳,怎么能直呼其名?”

“天后叮嘱得对。”明珪嘴上说着,脸上却没有什么惭愧悔改之意,“李大郎对他阿耶的案子上心,对我阿耶的案子也是志在必得,天后放心就是。”

武媚娘把葡萄放下,皱眉道:“子璋你可以确保一切无虞吗?”说着,她伸手去拉明珪衣袖。

“臣确保。”明珪顺势起身在床边坐下,温情地凝视着这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女子,“天后要相信臣的安排,有李大郎在,就一定逃不出我所算计的结果……至少,天后想要的必能得到,不会有变。”

“那就去做吧!”武媚娘仍皱着眉,“明崇俨死去足足一年有余,我心中总是挂念,他对我,对天皇,还是忠诚的……此事要是不了结,子璋也总是陷在这事情里不得自由,我还有许多事要子璋你去做,这样不好。”

“实在不妙。”明珪伸出一指,揉着武媚娘隆起的眉心,悄声道,“天后眉间都有皱纹了,是臣无能。”

“为国操劳,固我所愿也。”武媚娘微微一笑,那双妖娆的眼眸中有了刀光剑影,“你就看着办吧……”

“臣明白。”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旋风,骤然吹起殿中幔帐,半透的幔帐顿时如蛇狂舞。

“贤儿小时候是极为乖巧的,长大了却总是喜欢做一些蠢事,作为他的母亲,我很为难啊……”

从殿中传来了武媚娘幽幽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在狂乱的风里,化为呜呜泣音……

李氏宅院,李凌云房内。

明珪与李凌云面对面地跪坐在席上,后者面色难看,双眼盯着对面手捧冰冷蜜水的明珪。

明珪今日穿着常服,一身白色襕袍,头上系着黑色青纱幞头,显得格外儒雅,但腰间银制浮雕花草纹的蹀躞带过于贵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读书人。

“天后让人把我给叉了出去,金甲卫把我叉到殿门外还不算,竟然一路叉到了宫门之外,所见者甚众。”李凌云话音未落,明珪一口蜜水就喷到了他脸上。

“抱歉抱歉,”明珪连忙卷起衣袖,擦拭李凌云的头脸,苦笑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叉得也太远了,我以为把你弄出门就算了。”

“无所谓,”李凌云拉开明珪的袖子,郁闷地道,“本来以为入了宫,见了天后,就能请下旨意,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李凌云翻翻面前整理出来的两本封诊录,上面还有许多空白之处。他有些无奈地道:“不看尸首,不实际查过凤九给我的这两桩案子,你阿耶的事绝不可能有进展。”

“那就查。”明珪道。

“是啊!也没有什么办法……咦?”李凌云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掐住明珪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说,既然查了这两桩案子,可以让我阿耶的事情有所进展,那就查啊……”明珪吃痛,叫道,“大郎放手,好痛。”

李凌云不好意思地放手。“我手劲大了些,平日剖尸断胸骨练的。”解释完,他又连忙追问:“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查?莫非是天后改了主意,下旨了吗?”

“你昨天也在宫里,天后也说了,明着同大理寺过不去是不行的,原本查我阿耶的案子,大理寺已经颇为不满了,天后怎么可能下旨?”

听明珪这样说,李凌云不由得泄气。“那你又说要查?没有旨意,如何查得来?却不知天后为什么那样忌讳大理寺……”

“有谢三娘跟凤九郎,凭什么不能查?”明珪的笑容极为亲切自然,李凌云看在眼里,莫名产生了安定感。于是他老实跪坐好,瞅着明珪那双温厚的眼眸道:“明子璋,不要吊我胃口了,到底是什么章程,快一一道来。”

“大郎是欺我与你为友乎?”明珪故作惊讶,却眼带笑意,“罢了,也不瞒着你了。天后昨日虽然没有下旨,但后来单独见我时,却给了我一些暗示。”

“什么暗示?”

“谢三娘是天后的人,而凤九郎摆明也是天后的人,这两个人大理寺都不可能惹得起。之前大理寺要处置你我,但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李凌云愣愣地问。

明珪知道李凌云在这方面非常愚钝,只好叹道:“这说明,如果你我不出面,让谢三娘与凤九郎两个人上,大理寺必定不敢追究。”

“是这样啊……”李凌云想了想,歪了歪脑袋,思索着说道,“我觉得谢三娘不是关键,凤九郎才是让大理寺避忌的缘故,否则在东都城外,就不用等凤九郎来给我们解围了。”

明珪听得一愣,拍腿大笑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李大郎……哈哈……这话你藏好了,绝不可以在谢三娘跟前说……否则,她一定会给你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阿嚏!”谢阮身穿红罗裙,臂上戴着两个金臂环,身后缠着一条白地泥金缠枝纹的帔子,脚踏明珠线鞋,站在明氏前院中的树下。

冷不丁打了个大喷嚏,她抬起手,毫无女子形象地揉了揉鼻头,费解地自言自语:“这是热得伤风了?怎么这两天,我总是喷嚏不断?”

话刚说完,她就看见明珪和李凌云中间夹着凤九朝她走来,三个男子看见她时,脸上表情都有些呆滞。过了片刻,就见凤九转头问明珪:“这女子……是谢三娘吗?”

“应当是,看着很像,一般女子可没有这么高。”明珪小声应道。

谢阮见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正要发飙,却见李凌云大步走到她面前,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突然说道:“谢将军这样穿很好看。”

谢阮挑眉看看李凌云,在他脸上没看出调侃的意思,便抬手提起红罗裙问他:“你真的觉得好看?”

“真的好看,额上的花钿也好看,只是没见你这样穿过。”李凌云点点头,又问:“谢将军今日这样穿,是有什么缘故吗?”

谢阮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没有女儿家不喜欢被人夸赞的,一时之间,她也忘了明珪和凤九方才的故意作弄,长长叹了一口气。“天后让换的,说是再不穿裙插钗,我就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了。”

“啊?”李凌云吃惊道,“可谢将军就算穿着男装胡服,也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果然痴得厉害。”谢阮无奈地看着他,“李大郎有时真让人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

“怎么了?谢将军不是说,穿男装只是为了方便吗?”

“是是是。”谢阮见他又要追问,连忙堵住他的话头,“天后让我随婉儿在宫中习琴,我本不喜欢那些叮叮当当的丝竹玩意儿,所以没换衣裳就赶过来了。不过你们到底找我有何事?”

面对难得做女子打扮,显得异常明丽动人的谢阮,明珪和凤九都觉得很惊艳。此时听见她提及正事,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明珪忙让下人在院中铺设银丝草席,照例摆上了木几和瓜果。

众人围着几案坐下。谢阮仍是武人一般盘腿而坐,更是自己上手,拿了一块井水湃过的蜜瓜来啃。

在场的其余三人早就习惯了她这样的做派。明珪清清喉咙道:“前日,天后留下我单独说话,按她的意思,虽然我们还是不能跟大理寺正面冲撞,但可以暗中施为,不拘一格地把案子查了。”

凤九闻言冷笑道:“什么不拘一格,在座四人,大理寺唯独不敢不给我颜面而已,你们不就是要拉我下水吗?”

“那就有劳凤九先生了。”李凌云与明珪早串通一气,见凤九跳进坑中,二人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连忙起身对凤九长长一揖。

“不敢受礼。”凤九抬手一边托住一个,冷冰冰地说完,却听见了谢阮的笑声。

谢阮用手背擦得嘴唇上的口脂一片血红模糊,笑道:“凤九郎演什么戏,你又不是什么好请的人,今天明子璋一请就来,天后肯定早就在你那儿招呼过了。”

凤九眯起狭长的眼睛,双眸中光芒闪烁,最后脸上绽出笑容。不知为何,李凌云发现他笑的时候,看起来竟与天后武媚娘很有一些神似。

“谢三娘最会拆台,”凤九叹道,“但也没有说错,天后的人今天一早就来找过我,让我配合你们。”

说着,凤九从怀中摸出那枚白玉如意,在自己头上轻轻按摩,微微合眼道:“说吧!要我做些什么?只是先跟你们说好,若是让我的人玩命,那我一定是不做的。那些人或许在别人眼里算不得人,但跟了我,我总要保全他们的性命。”

凤九声音轻轻柔柔,但越说到后面,话语里的肃杀之意越浓,就连李凌云也听出了一些不对味的地方。他皱眉道:“只是从大理寺里偷些案卷,总不至于会死人吧!”

凤九睁开眼睛,凝视着李凌云,确定他是真的这么想,而不是故意嘲讽,这才缓缓点头道:“如果是这一桩事情,于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困难。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大理寺中的案卷何止成百上千,就算去偷,总归也要有个清晰的目标吧!”

“此事我们也已想过了。”李凌云看向谢阮,道,“大理寺每到休沐之日总是人手不足,如今既然知道两桩案子,一桩发生在去年春天,一桩发生在去年夏天,总能大致摸出案卷存放在哪个柜中。到时先麻烦谢三娘一路冲进去,不必看案卷细节,只要确定第几柜第几格,然后凤九郎派人,想办法将其盗出即可。”

谢阮闻言有些不快。“原来你们是在打我的主意……算了,我本来也横惯了,大理寺的人可以抓我,却不可能随意处置我,最多不过把我送进宫里。既然如此,我也不妨走上一回。”

“再过几日便是休沐之日,不如我们提前一天到这里筹备,等谢三娘找到案卷所在,便立即知会凤九先生。”明珪说完,恭敬地朝凤九拱手道:“届时还要麻烦先生,让你家小狼提前到我宅中,方便查探消息。”

“好说,就让小狼跑一趟。”凤九点头,算是应允下来。

…………

明珪虽是个闲散少卿,但怎么说也是大理寺的人,又因其官位极高,徐天虽能阻止他翻看案卷,却也拦不住他去案卷库中溜达。

其实,他早就有心留意那两份案卷大致的存放之处,只是多年来,库藏的案卷极多,又是按大唐地理分布放置的,哪怕只是一两个柜子,寻觅起来也并不容易。

因谢阮此次需打头阵,明珪便特意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当两人讨论详细对策时,在一旁无法插话的凤九转头问李凌云:“天后那边传来消息时,说那死水湖案和另外两桩案子的凶手,可能与杀明子璋阿耶的家伙是同一人,到底何以见得?李大郎能解释一下吗?”

只要谈起案子,李凌云总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回道:“我们调查的第一桩案子,便是明子璋阿耶被杀一案。凶手从天师宫悬崖处的窗户进来,杀死了他阿耶。而当晚,他阿耶因为要引雷,就坐在丹炉前,位置正好面对那扇窗户。他阿耶如果能看见来人,不会不反抗,除非他阿耶受害时已彻底昏迷。而那死水湖案也是一样,受害人双目被挖,双手双脚捆于原木,被投入水中,身上除了被绑缚的痕迹外,却不见其他伤痕,尤其被挖眼时人还活着,也没有反抗。用尸首胃内残液喂验鼠,验鼠瞬间昏迷,显然死者当时处在深度昏迷状态。”

凤九并不打扰李凌云的谈兴,安静地听他分析案情。

李凌云继续道:“明子璋阿耶的案子已发生很久,且多人经手,胃内之物在先前查案时已经用完,所以查不出是否用过迷药;而死水湖案尸首新鲜,胃内药酒中含有迷药。虽然是根据案情推导,可是两桩案子在这一点上却是相合的。之后,另外两个相合点,却不是仅存在于这两桩案子里,而是四桩案子中都有。”

闻言,凤九忍不住问:“是什么相合?”

李凌云道:“每桩案子的被害之人,最后都面目难辨。明子璋的阿耶被砍了头;死水湖中的尸首被挖了眼不说,经水一泡,面目肿胀,也无法辨识;明道和尚发现的被钉死在树上的人,面门被锤烂;最后那个封门村的腐尸,据我们封诊道去查案的弟子说,其面部被人用重锤之类的东西锤得稀烂,骨头都碎了,更别说辨识容貌。”

“凶手在刻意隐瞒死者身份?”凤九揣摩道。

李凌云点头。“不仅如此,四人被发现时都浑身**,其中明崇俨被穿在引雷针上,湖中尸首被捆在原木上,林中人四肢被钉于树上,封门村那人则是被挂在祠堂中间。另外,我封诊道弟子的手记上说,在此人体内还发现了一些锡块。”

“锡块?”凤九睁大眼。

“双拳大小,不规则的金属锡块,似乎是熔化后从口中灌入体内的。手记很不完整,需要弄到案卷细查此案,才能完全确认。”李凌云有些失落,搓搓修长而有力的手,感慨道,“以如今的线索,我只能粗粗推测,这一切或许是一名医道所为……对了,那湖中死者恐怕也与明崇俨一样是个术士,所以,不排除术士杀术士的可能。唉……要是大理寺不妨碍我们查这些案子就好了。”

李凌云说起案子便露痴态。凤九垂下双眸,轻声问:“硬黄纸上那两桩案子的传言我也看了,的确像你所想,或许是个头脑有毛病的人所做。只是起初我不懂你为何把这两桩案子跟明崇俨案联系到一起,眼下听你所说,竟也觉得很有一番道理。”

李凌云叹道:“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拿得准的。起初我只是觉得那凶手下手非常利落,天师宫又看守严密,于是便假设他不是第一次动手杀人,而是经验丰富的惯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麻烦你帮着查对……后来正巧死水湖案被报上大理寺,我们抢了先,铤而走险去查探案情后,回来又发现死水湖案正好与你提供的案子关联上,谁知会这么巧呢?”

“确实很巧。”凤九话语中,“很巧”二字咬音有些重,他抬起头来盯着李凌云:“按现在的情形看,大郎觉得杀明崇俨的还会是东宫的人吗?”

“目前而言,是不太像的。”李凌云道,“虽不能说全然无关,但如果这些案子当真是同一人所为的话,我觉得与东宫应该扯不上关系。”

“东宫那边也是有亲近的术士的,大郎这样说有何缘故?”

“缘故自然是有的,”李凌云伸出手指,一根根掰着手指数起来,“其一,要是东宫养了个专门杀人的杀手,那么他杀人一定是为了给东宫扫去障碍。可是这名凶手杀的这些人里,与朝中有关的只有明崇俨,首先从动机上就说不通。其二,像这般连续杀人,死者受害之后,被摆成奇怪的姿势,不像是复仇,倒像是与祭祀之类的事情有关。上古殷商时就很流行人祭,杀人不为仇怨,也不为谋财,而是要祭祀上天和神明。鼎这种国之重器,也曾有人用来烹煮过人头……”

“我读过史书,与人祭有关的事确实也听过一些。”凤九赞同道。

李凌云又屈起中指。“其三,这杀人凶手,手段层出不穷,将死者挖眼、剖腹、砍头、划烂面部,其举动堪称疯狂至极,但其思路又很缜密。这种嗜好杀戮之人,或许会出现在杀气很重的军队中,却不该被安排在太子身边,毕竟太危险了,而且带有杀气之人,与普通人相比,目光犀利,举止暴虐,很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我觉得,这个凶手应该不是太子的人。”

“原来如此……”凤九随着李凌云的讲述陷入思索之中。片刻后,他自席上霍然站起,口中道:“明子璋、谢三娘,你二人不必再商议,那案卷的事交给我来办。”

二人闻言大惑不解。谢阮奇怪道:“刚刚九郎还说要找准卷宗极难,怎么突然大包大揽了?”

“听你二人说了半天,觉得计划过于琐碎……”凤九袖着手,眯眼俯视面前的三个年轻人,突然轻笑道,“你们也真是容易被人骗,我说什么就觉得是什么?既然我说我的人进大理寺偷案卷没有问题,那么如何找到案卷,对我来说又算得上什么障碍?”

谢阮想了想,面有薄怒地道:“我知道了,你根本是在大理寺中安插了你的人吧!”

“三娘打小就很聪明的,只是性子急,不愿多想一些。”凤九伸手抚一抚谢阮头顶。以他的年纪,的确可以称得上在座几人的长辈,一贯性烈的谢阮并没拒绝,任他摸了摸脑袋,还是不快地抱怨:“反正九郎就是要看我们的笑话。”

被谢阮这样一说,凤九更是大笑连连。他就这样带着笑意,踏上鞋子飘然而去。没过多久,他懒洋洋的声音远远地从院外飘来。“后日此时,就在这座院中相见。如要酬谢,我要长安西市腔,不许用别的酒水混过去,否则不给你们案卷看。”

李凌云与明珪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凤九给自己下药的事。谢阮见二人面色诡异,困惑地道:“凤九是西市腔喝多了吗?他既然自己能做,为何不直接答应下来,偏偏要等我们计划这么久?他分明就是存心看我们笑话!”

明珪却不像谢阮那样抱怨,反而去问李凌云:“方才,凤九跟你说了很久的话,他到底讲了些什么?”

“他问我,这桩案子的凶手是否与东宫有关。”

“那李大郎是怎么说的?”谢阮好奇地问。

“与他说了好几点,总而言之,目前来看,如果所有案子均为同一人所犯,那这人与东宫应该没什么关系。”

“这样啊……”谢阮脸上明显露出了感到可惜的表情,“唉,李大郎倒也没说错,按现在的情况看,杀明子璋阿耶一事,兴许真不是东宫干的。”

谢阮说完这句话后,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与二人没聊几句,便借故回宫了。

直到谢阮骑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口之后,明珪才伸手轻轻拉了拉李凌云的衣袖,对他小声道:“大郎,你随我来。”

李凌云随着他,进了他家的书房。一进屋,便看见房中四处摆放着桃木剑、八卦镜,以及道家符咒之类的物件。

明珪命小童送了些胡饼、玉润酥之类的点心到房中,略带歉意地道:“这是我阿耶的书房,所以放着一些术士用的东西。阿耶的案子未破,我也没有心情收拾,就在此与大郎聊一聊。”

李凌云取一块雪白酥饼咬了一口,只觉得酥脆无比,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极香甜的羊乳味。他点点头道:“好啊,子璋你要聊什么?”

“凤九方才问你的那些话,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任何人问你,你都不要再提,哪怕是杜公。”

李凌云吃着酥饼,有些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何?”

“你还记得,早前我同你说过,我阿耶的死为什么会与东宫太子扯上关系吗?”明珪微微皱眉,轻声叹息道,“就是因为我阿耶对太子有不好的评价,可见祸从口出,有的事情还是出于你口止于我耳比较好。”

明珪正色,在李凌云身边坐下,双目紧盯着他,压低嗓音认真道:“这桩案子,表面上是要查清我阿耶之死的真相,可背后却是天后与太子及东宫之间的权力之争,他们在相互博弈罢了。”

“权力之争?”李凌云面带疑惑,“这件事我也大概听过,这位东宫太子性格睚眦必报,你阿耶曾经说过他一些不好听的话,天后会怀疑你阿耶的死与他有关,倒也合情合理!至于凤九的提问,更是理所当然,他要与我们一同查案,问问案子又会出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他三言两语便从你这儿套出了答案,确定此事可能与太子无关,接着他便突然主动提出要去大理寺窃取案卷——”明珪的拇指在自己膝上相互交缠起来,此刻他的脑子动得飞快,“而之前他推三阻四,不肯完全自己来。显然,他的态度的转变与你的结论有关。”

“子璋不必绕弯,我有些听不懂。”李凌云坦然说道。

明珪注视他好一会儿,忍俊不禁地掩面道:“是我不好,大郎还是听我从头说起吧!”

一时之间,明珪的声音在书房中平静地响起,两个年轻人的身姿也映在室内那磨得锃亮的八卦镜中。

“李贤原本和天后之间并没什么隔阂,他生来聪慧,而他的兄长太子李弘打小身体就不太好,被诊出患了不治之症。天皇、天后作为亲生父母虽然难过,但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大唐是不可能交到太子李弘手里的,为了延续皇家统治,难免就要对当时还只是大王的李贤悉心培养了。可以说,李弘之死虽令人伤心,但也在朝野后宫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发生而已。

“太子李弘薨逝以后,天皇就把东宫的原班人马直接给了接任的太子李贤,也就是说,太子李贤等于继承了兄长的所有力量。由此可见天后并不是不爱这个儿子,否则那个时候她就会从中作梗。”

“既然天后爱子,那为何太子与天后还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甚至还把你阿耶给卷了进去?”李凌云听得疑窦丛生,忍不住插了句嘴。

“说这事其实有些犯忌讳,但告诉大郎应该也没关系。他们母子间为何会剑拔弩张,这就要从天后的姐姐韩国夫人身上说起。这桩风流韵事虽涉及宫廷,可在达官贵人之中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说到此,明珪双眼中有了一些感慨。

“当年天后备受天皇宠爱,生下太子李弘后,没多久又诞下一个小公主,不料小公主出生后未到满月,就意外夭折了,宫中之人向来认为是王废人,也就是当年的王皇后杀死了小公主。王皇后和萧淑妃后来被以巫蛊之罪废入冷宫。而在此事之后,天后又迅速地孕产了第二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李贤。天后这三个孩子降生时间极为接近,而女子如果怀有身孕,她的男人便难免要寻花问柳,况且帝王至尊从来不缺女人!

“当今这位天皇陛下,少年时便有些多情风流,否则也不会与曾经侍奉过太宗皇帝的天后情根深种。而且别看天皇表面柔弱,本性却很疏狂不羁。只是谁也没想到,天后的长姐韩国夫人在宫中照料怀孕的天后时,却意外地与陛下有了私情。”

“啊,可这与太子李贤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凌云听得云里雾里,直眨眼睛,觉得自己果然在人情上愚钝到了一个地步,明珪都说了这么多,他却还是没想明白。

“大郎莫急,且听我说完。在韩国夫人与陛下有了私情之后,没过多久,她整个人便消失了,很久之后,大家才听闻韩国夫人已死。最古怪的是,这位韩国夫人身为天后同父同母的姐姐,死的时候,外间却没有任何风声,以致韩国夫人死于何时、何处,连她生养的一子一女贺兰敏之和魏国夫人都不知情。”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按说,这位韩国夫人也算得上皇亲国戚,为什么她会死得无声无息呢?”

“其实这只是外人的看法而已,按天后家族武氏的说法,是韩国夫人生了急病,前往乡下疗养,却没想到病情加重,因此才会病逝于偏远之地。只是京城里的人怎会轻易相信这样的说法?这些人不但揣测不休,甚至还穿凿附会出一些可怕的说法,认为是当今天后暗中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明珪不以为意地一笑,继续说道:“其实他们倒也没有完全猜错,韩国夫人之所以去乡下,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天后不满她趁着自己怀有身孕刻意靠近陛下。毕竟亲姐妹争宠,这种不雅之事也无法摆到明面上来说。于是,天后才将韩国夫人放到了极远之地,让她不能与陛下接触,也想让一切恩怨渐渐淡去。”

说到这里,明珪不由得感叹起来。

“原本按照天后的想法,这位被驱逐出去的姐姐安安分分地过几年,也就可以再度回京。陛下虽然多情,但他投注深情之人其实只有天后,即便韩国夫人貌美如花,等过几年年老色衰后,也就不会再勾起陛下的心思,宫中沸沸扬扬的传闻也会因此一并消散。谁知,这位韩国夫人却在乡下忧思成疾,没过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韩国夫人的原配夫君本就早逝,她的一子一女也一直养在天后的母亲杨氏老太君身边。因觉得韩国夫人身死与自己有关,天后对这两个孩子一直极为宠爱,向来由着他们自由出入宫中,更让贺兰敏之改姓武,继承天后阿耶的国公爵位。

“本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韩国夫人人都死了,恩怨也应该就此消散,谁知,这两个孩子听信自己母亲是被天后所害的传言,一直怀恨在心。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与太子李贤往来时,很早就对他说过一些大逆不道之言,说李贤是自己的母亲韩国夫人所生,韩国夫人与陛下私通生下了李贤,不知如何是好,才让天后抱养膝下,作为亲生儿子抚养,而韩国夫人因做下这样的丑事,被天后流放到荒僻之地,又被暗中灭了口。”

“这传闻也太离奇了,没有证据,太子为什么会相信?”李凌云是封诊道出身,习惯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有证据,此时他觉得,那位大唐东宫太子只因为一种说法便对母亲心生怨怼,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太子一开始自然也是不信的。只是,他时常与天后产生矛盾,时间一长,难免耳濡目染。”明珪见李凌云仍有不解,又细说道,“太子李贤刚一上位,身边就聚集了一帮谋臣,形成了一股属于自己的势力,试图展现才能;而天后掌权日久,不肯放权。母子之间难免因此生出不快。加上之前的传言,以及宫中一些有心人的策动,太子李贤竟渐渐地相信自己不是天后亲生的,从此母子间的情感也不复当初了……到后来,作为天后面前的红人,我阿耶那样说他,你觉得太子他会怎么想?他自然认为是天后故意要压制他……甚至想要废了他。”明珪苦笑连连。

“那你阿耶这么说,到底是天后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呢?”李凌云问道。

“是天后的意思,却也不是她的意思。”明珪将手放在李凌云膝上,目光烁烁地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像大郎这样不善揣度人心,但凡位居高位之人,身边从来不缺猜心高手。我阿耶会那样说太子,当然是因为天后已对太子的处处挑衅感到极为不满,所以他知道,天后这是要借着他的口打击一下太子……我阿耶不认为这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因为太子终究是太子,他觉得太子不会因为一句话冒这样的大险。”

李凌云琢磨片刻,大概明白明崇俨只不过是想拍天后的马屁,却没想到会伤及性命。他又问:“那凤九问我东宫是否参与此案,是在关心太子吗?可他之所以与我们一同查案,是因为有天后的命令,那他到底是天后的人,还是东宫的人?”

“他与天后以及东宫,其实都极为亲近,不过应该说……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已是必须埋葬的过去了。”明珪缓慢又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凤九的真实身份,你就当对他来说过去的一切都已经死掉了吧!就像我之前和大郎你说的,凤九的消息可以信,至于这个人,你就当他是一抹幽魂好了……”

痰盂。

又名“折上巾”,一种包头的帛巾。

古代玉佩饰。缀玉的同时又缀有许多钩环,用以钩挂小型器具或佩饰等物的玉带。最早为胡人的实用器物,用以佩挂各种随身使用的物件。魏晋时传入中原,唐代曾被定为文武官员必佩之物。唐开元以后(713年以后),一般官吏不再佩挂,在民间更为流行,但仅存装饰意义,而无实用价值。

古代妇女披在肩背上的服饰。

唐宋女子的一种面饰。唐宋女子多流行满脸贴上各种花形的花钿,即用极薄的金属、彩纸等剪成各种小花、小鸟、小鸭等形状,用一种哈胶粘贴。

殷墟出土过装着人头的青铜鼎,其用途是祭祀上天。

酒名。唐朝的名酒历史上都有记录,如当时荥阳有土窟春,富平有石冻春,剑南有烧春,郢州有富水酒,乌程有若下酒,岭南有灵溪酒,宜城有九酝酒,长安有西市腔酒,此外还有从波斯进口的三勒浆、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等。

古代用邪术害人构成的犯罪。

武则天的姐姐之女,封魏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