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不久后是百日誓师,教室门口要贴上百天倒计时。数字用红色漆笔写的,掉色,摸一把指腹像被门夹过。

贴得越高越显眼,班长个子矮,拽住路过的戚不照搭把手。

戚不照单手把标签粘上去,转头就被班主任叫住。

“来下我办公室。”

班主任穿黑色小坡跟,站了一天小腿几乎抽筋,到办公室就坐下,塞了块巧克力进嘴里。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她吃完巧克力,喝了口水。

戚不照:“不知道。”

班主任看他一眼:“你没什么要和我主动交代的?”

戚不照说:“没有。”

“你们学习小组组长说你又旷活动,英语和语文还能不能学好?”班主任气笑了:“别的我不多说。但你公然反抗安排,对班级整体氛围影响相当恶劣。”

戚不照垂眼:“嗯嗯。”

班主任问他:“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戚不照笑笑,人畜无害:“知道,我下次不这样了。”

认错态度良好,班主任有气没处撒:“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戚不照诧异,眉头微挑:“是吗。”

班主任的火瞬间烧到发顶,她把练习册砸得砰砰响,办公室里其他学生瞥来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知道错了,但坚决不改,这是你该对老师的态度吗?你是学生不是混子!别以为你……”

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戚不照起初漫不经心地听,再往后就开始走神。

他漫无目的盯着窗外树上结的果子,直到门板脆生生被敲响,紧接着是一声比猫叫唤还小的“报道”。

靠门的老师看敲门的学生畏手畏脚,问:“你哪个班的?来找谁?”

来人举起手里的单子,嗫嚅道:“徐老师,那个,贫困生资助证明……要盖章。”

徐老师闻言,抬头冲他招手:“高一的是吧,你过来,叫什么名字?”

学弟亚麻黄色自来卷,发质干枯。他低头,从受训的戚不照身侧匆匆而过。

他站到徐老师跟前,墙角处窝着,嘴唇开合报上名字。

omega,很瘦,一张脸说不上清秀,戚不照却盯着看了半天。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班主任砸了砸桌面,狐疑。

戚不照敛下视线:“哦,在听。”

油盐不进,这个年纪还不自觉,班主任也懒得再多说:“你竞赛的假条我批过了,在朱老师手里,好好准备。”

戚不照说好。

大概因为长得太危险,临走前班主任又叫住他,声音低似耳语:“你认识他?”

她瞥了眼站墙角等资助证明的学弟,戚不照眼神淡淡,很坦然:“不认识。”

“紧要关头,心思全放在学习上,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事。”班主任打量他,考虑到beta和omega有别,不像有假,终于放过他:“走吧。”

戚不照离校参加竞赛那周发生不少大事,比如誓师大会每个班要派代表上台发言,而傅鹏被选中,挂帅上阵。

本来很威风。

他形象好,成绩也名列前茅,特地大清早洗了头,可惜宿舍没有吹风机,被料峭春寒吹成风寒感冒。

上台前他特地借了女友的气垫,遮住被纸拧红的鼻头。

陈家乐目睹全程,私下开了赌局,赌傅鹏今天水逆,出师不利。傅鹏理顺一千二百字的稿子,赏他一个爆栗。

学校请了摄像团队,连夜在操场搭了巨幅LED屏。

下午四点,红旗飘,战鼓擂,高三列队,高一高二悉数坐在看台观礼,场面宏大。

傅鹏最后一个登场,他在激昂的乐声里迈上台阶,文件夹铺平,展开。小麦皮肤,五官俊朗,迎着夕阳念鸡汤倒真人模人样。

过程意外顺利,发言完毕,校领导挨个登上台,傅鹏收好稿子准备鞠躬致意。

陈家乐百感交集,他心情复杂举起手,同在场四千人一起鼓掌。

说时迟那时快。

一声极其刺耳的裂帛声被麦克风放得很大,传到全场师生耳朵里。

陈家乐大吃一惊,望向台上,一时被大屏上景象震撼到说不出话。

——傅鹏鞠躬鞠得用力,校服裤在皮肤上豁开条贯穿的缝,如血口般绽开。

他臀肌发达,于是内/裤上那只憨态可掬的粉色小猪一览无遗。

摄像紧急把画面切掉,但迟了。

短暂静默后,场下爆发史无前例的**。

傅鹏后知后觉摸向屁股,脸肉眼可见青中带紫。他用文件夹挡住,连滚带爬地栽了下去。

戚不照回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收钱。他往这局里投了不少,赚得满盆金箔。

壮举差点记入校史,傅鹏恨不得把他和陈家乐活活掐死:“我在全校面前出丑,连班门都不敢出,你们俩在背后赚大钱?”

陈家乐幸灾乐祸:“裤子又不是我划的,谁让你最近臀肌健硕。”

提到裤子,傅鹏突然想到什么:“等等,那条裤子不是我的。”

“你衣柜里的衣服不是你的?”陈家乐咦了声,嫌弃:“私生活混乱。”

放屁。傅鹏说:“是戚不照的裤子。”

陈家乐更震惊了:“你们俩……你们俩背着我干什么了?”

傅鹏给陈家乐脑袋来了一下。

陈家乐小脑发育不全,四肢毫不协调,几天前把双皮奶泼了戚不照一身。戚不照让他洗,他拿回宿舍洗干净,又说衣柜塞不下,随手塞进傅鹏衣柜。

突遭重击,唤醒陈家乐沉睡的记忆。他心虚,反过来指责受害人。

“戚不照腿比你长那么一截——”他比划:“你穿了一天就没发现半点不对劲?”

傅鹏……傅鹏发现了。

他上台时裤腿卷了两折多,还以为是穿太久裤子走形。

陈家乐推卸责任:“算起来都怪戚不照,如果不是他让我洗裤子,你也不会穿错,你不穿错,他更不可能人不在学校还赚了一个月的饭钱。一定要找机会,把他风光大葬!”

傅鹏冷笑:“我先让你风光大葬——”

两人的恩怨戚不照左耳进右耳出。

他最近似乎很忙,独来独往,有几天没出现在学校。

陈家乐默默承受傅鹏倾巢而出的怨气,有苦说不出,被折磨得脸都窄了一寸。

再过两周,物理竞赛国一名单公布,戚不照大名赫然在列。

办公楼的大黑板上贴了表彰,上学期“砸球进教室险伤老师”的通报批评却还没撤。

一黑一红并列两侧,戏剧到众多学生为看热闹有意无意路过。

午休期间看客最多,吵得后勤处老师辗转反侧。几人联名向教务提了意见,教务才派人把黑榜揭掉。

四月初,学校大办成人礼。

恰逢新建的礼堂剪彩,这届高三终于摆脱幕天席地被低年级围观和父母相拥的命运。

为纪念知名校友出资投建的礼堂落成,校方故技重施,请来一帮媒体。

长枪短炮运进运出,令人观之咂舌。

活动筹办伊始,年级里便风言风语,传主任在四处搜刮各班成绩不错的学生,筛选标准却是好看的皮囊。

百日誓师那次丢了大脸,傅鹏彻底被踢出待选行列。

班主任是在一节自习课把戚不照叫出教室,她净身高一米七,站在他面前却不得不仰视。

“上面很重视这次活动,要做现场直播。校方有意选六名同学当场授礼,你考虑一下。”

她递出一页报名表。

戚不照没接:“我没意向。”

班主任:“不是让你现在决定,拿回去再想想。”

戚不照接过来,A4大小,纸质粗糙透光,略显劣质。他垂目扫了一眼,抬手交还回去,笑笑,提醒般补充:“老师,通报批评刚撤,我品行有瑕,德不配位。”

班主任寸步没让,把报名表拍回他怀里。

“这不是我的意思。”她照实说:“你形象好,前段时间又拿了国奖,主任很满意。”

戚不照换了个姿势站着。

浮尘惊掠睫稍,光下瞳仁像猫科动物缩成黑色一点,他不着痕迹撇开脑袋,把柳絮轻轻吹飞。

“……我不强迫你,愿意参与就周三前把表填了,交到主任信箱。”班主任不再和他打机锋,轰人:“好了,回去自习。”

戚不照从后门回教室,报名表轻飘飘落在桌上。

这节下课就是放学,为了八卦,陈家乐可以牺牲三食堂的年糕排骨。

他一个滑步凑过来问情况。戚不照看了他两秒,和颜悦色地把烫手山芋塞进他手里,劝他好好把握机会。

然后转身就走。

学生代表选定之余,教师代表尚在商榷。

德高望重的没精力出镜,高三组又鲜少有青年教师,选来选去还差一位,责任领导只好把目光转投楼下。

他借巡课游走大半教室,最后一楼窗边停了十多分钟。

找到高一主任,他问四班的英语老师叫什么,主任答,是新老师,姓丛。

次日丛安河被叫到领导办公室。领导见他便满面春风,笑得和善可亲,他捧着茶杯一头雾水。

“……活动呢,校方非常重视,小丛老师意下如何?”

丛安河听明白来由,犹豫道:“我没带过三年级。”

“新教师更能展现我校新风貌。”领导不以为意:“我信任你,要自信!”

一锤定音。

考虑毕业班课业繁忙,彩排时用高一学生做替身。丛安河条件太出色,上场时被安排在舞台中央。

七中校服有两套,学生代表明天统一小西装,由教师代表授礼,男款系领带,女款戴领结。

阵仗太大,丛安河资历不满一年,难免要重视。

他很少穿正装,系领带手法略显生疏。做替身的高一男生也是个beta,被他抓住练习好几次才放过。

第二天下午两节课后学生代表集合,大致熟悉流程。六人站成一排,三男三女,两位alpha两位beta两位omega,相当平均。

丛安河远远扫了眼,一愣。

旁边的女教师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能看见六人的背影,深蓝色西装熨得平整,显得挺阔。

“确实长大了。”她带了这届学生整三年,不免感慨。

初出茅庐,丛安河没什么发言权,只笑笑。

“说起来,”她道:“小丛去年刚毕业?二十三岁?”

丛安河答:“周岁二十二。”

“年轻好啊。”长期伏案,颈纹深刻明显,她指腹摩挲,说:“营养足,个子高。”

六人里有一位高得尤其扎眼,左数第三个,懒懒坐在桌边,肩背却挺拔,两条腿长得无处安放。

离得远,看不清脸,丛安河问那是谁,女老师有些诧异,告诉他那是他今天的一对一对象。

昨天代替彩排的学生只有一米七,眼下直窜上去二十公分。丛安河眉头一跳,默默把手臂高度往上提了提。

女老师问:“你不认识他吗?”

丛安河卷起衬衫袖口:“我吗?不认识。”

她想到那张享誉年级的通报批评单,脸色微妙:“不应该吧,他不是……”

话没说完,主任匆匆钻进后台发号施令,学生和家长基本到齐,典礼还有五分钟开始,注意仪容,不容差池。

主任腰间别着扩音器,丛安河站得最近,撤开两步半,差点没把耳朵震聋。

教师代表在典礼前段坐场下第一排。

主持人领看完家长出镜的VCR,校长登台发言,校长之后是年级主任,年级主任之后是年级第一,内容千篇一律,冗杂又无聊。

礼堂崭新,设备精良,漆皮地面被灯照得发亮。

天气回暖,空调冷风猛烈,二十分钟过去,丛安河已经听见附近两位中年教师打起喷嚏。

工作人员从后台蹿下来提醒他们三分钟上台。

离场前,丛安河脚步微顿,还是转向负责老师,借来自己一对一的学生名单。

但场面太混乱,流程表不知道被谁拿去,丛安河只拿到一张胡乱塞过来的报名表。

垂眼一扫,丛安河眼皮一跳。

……性别男,括号beta,血型A型,高三二十六班,职务物理课代表。

特长是长得特好。

字丑得像狗爬,纸质粗糙,用的又是直液笔,满页全是大疙瘩。恶作剧一样。

丛安河表情十分微妙,找负责老师确认信息是否无误,负责老师忙得一头汗:“都是学生自己填的能有什么问题,来,小丛老师,你把这个给我,该上台了。”

报名表被抢过去,压在杂物底下。

时间紧,场面又乱。没继续追问,丛安河最后看去一眼,站进队里。

观众席人山人海,学生和家长,两代人坐在一处,或亲密或疏。

远台上深蓝色西装站成一排,曝光过度看不清脸。丛安河踩着鼓点,走进烧烫的顶灯底下。

光好刺眼。

左三。他数着数字,然后停在他面前。

礼仪队的姑娘端红缎木盘,丛安河拎起浅蓝色领带。

他把领带熨平,抬手:“同学,头低一点。”

左三乖顺垂头。

衬衫领子要立起来,两手各执一端环过颈间。

丛安河视线上移,从贝母做的的纽扣到凸起的喉结。领带打上结,左三站直,灯光师恰巧此刻将顶灯调转方向,再抬眼时便只能看清刺眼的白光。

他被晃得眼睛痛,合上眼睑,隐约只能记得小半张失真的脸。

成人礼一辈子一次。丛安河意图单纯,想在这天留下点什么。

身旁的老师动作比他慢一步,还有说话的时间。前程似锦,一切顺利……诸如此类祝愿老套到不甚用心。

于是他叫他的名字。

“成年人世界可能不太快乐,但还是祝你成人快乐。”

“……老师,”左三却不敢置信:“你叫我什么?”

音乐震耳。

丛安河仔细回忆报名表上姓名一栏。音响里鼓点敲到最后,他将领带的结勒紧,手上陡然失了准头。

左三没站稳,被扯得一个踉跄,回神时耳廓拂过温热吐息

秉着不歧视原则,丛安河埋首认真整理领结,确认道。

“高三二十六班的物理课代表,A型血,”

“戚不/举,”

“是你本人没错吧。”

左三喉结微动。

丛安河把领带塞进他西装,为了避光,他笑时垂下眼睛,重复一遍:“成人快乐。”

……

戚不照不会忘记那个下午。

被领带扼紧命门的一瞬,他惯性向前倾去,后颈莫名胀痛。姓丛的老师近在咫尺,他本能耸动鼻翼,把空气揽进肺里。

油漆,木屑,鲜花和涤纶。气味繁复,转瞬却淡去。

新的东西出现了……毫无预兆,他闻到柑橘与海。

人用接触的一切构筑世界,他像活在Seahaven的保险推销员,安睡在箱子里的第十八年,丛安河掀开他的穹顶,于是嗅觉有了形状。

世界翻覆畸变。

他纵身一跃,死地处新生。

作者有话说:

*Seahaven:桃源岛,电影中楚门生活的巨型摄影棚

说人话就是,戚不照分化了。竞赛制度架空,设定为剧情服务,请勿考究。

第1章 矫情怪和野心家

……

毛巾是薄荷绿,布料柔软,洗涤液香气淡淡。戚不照食指并中指扒开,问他怎么想起来的。

丛安河说不出具体时间,往前想,似乎雨夜门口的第一眼便觉熟悉。他没蠢到以为在演红楼梦,随便抓个漂亮男人都是上辈子姻缘。

如果一定要找出锚点,丛安河答,野餐那晚。

从粤菜餐馆转战度假村河边,支起摊子玩儿完真心话大冒险,众人散席后,他推戚不照上那座木桥,碰巧在手机上刷到高中办成人礼的热搜。

像突然被撞碎蛋壳,内容物冲破卵壳膜流出来。

他从教时间不满一周年,为数不多关于成人礼的记忆除了自己毕业就是那天。

晃瞎眼的灯,不熟练的温莎结,他走到谁面前需要仰视,闭上眼只记得半张过曝的脸。

礼堂的冷气从下往上涌,他在鼓点末尾祝那个叫戚不/举的学生成人快乐。

“我提醒过你。”

戚不照把毛巾叠成只兔子,尽管看起来不太像。

丛安河狐疑:“什么时候?”

戚不照把毛巾兔子塞进他手里,让他拎着一只耳朵。

“第一天。”

交接时手指微松,如过载的沙塔,肥硕巨兔应声而散。

丛安河捏着长方形一角,似愣似怔地想了半天:雨天,黑伞,濡湿的裙摆与苍白的脸。

轮椅滚进来,然后。

——“我叫戚举。”

丛安河捂住脸。

戚不照在他眼前情景再现,拿腔作调地重复。

“……不/举的举。”

“那张报名表……”丛安河简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茅塞顿开后疑窦丛生,他干脆问他:“你改名了?”

戚不照:“……”

戚不照:“你要不要看看我户口本?”

丛安河还有点羞赧似的:“算了,有点唐突。”

旧事在今晚重提,戚不照心里盘算着早该把陈家乐这害人精就地处决。

终日打雀,那日却让雀啄了眼。他把报名表扔给陈家乐,本意是让陈家乐帮忙处理一份垃圾,并没预想到后续竟然会发生这样的连锁反应。

而后便是成人礼的两天前,班主任巡视自习课,出门前路过后门,敲敲桌子提醒他记得穿校服正装,铺在面前的是一份学生代表入选名单。

白纸黑字。

陈家乐没想到的大抵是负责录入审查的主任如此睁眼瞎,收到自己恶作剧的报名信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戚不照名字填进六分之一。

好奇太久,戚不照忍不住问:“你那时候怎么看我的?”

“哪个时候?”丛安河明知故问。

耐不住戚不照面皮厚过城墙,答:“知道我尊姓大名。”

事情过去五年多,奇异的是丛安河竟然还能回味起那刻心情。

诧异、怜悯、惊疑不定,悉数重现今日。他近乎慈爱,摸摸戚不照脑袋,坦诚道:“……我那会儿想,叫戚不行也比叫这个好听。”

戚不照脸都绿了,丛安河顺毛捋,态度敷衍:“嗯嗯,我都理解。叫你戚很行好不好?”

戚不照觉得他不太理解。

丛安河半倚半坐上洗手台,大理石台面干燥,撑一会儿便触手温热。他一条腿垂着,碰了碰戚不照膝盖。

“小心眼,记仇记到现在。”

戚不照冤枉。他探手,开开合合摆弄反光的不锈钢水龙头:“不全是仇。”

丛安河垂头看他。

流水如逝去分秒,在池底积起小小一面镜。

“那是什么,因恨生爱?”丛安河问得直白:“真叛逆。”

戚不照扬起水花,弹在他脸上。丛安河没躲开,抬手擦了擦,又听他说:“毕业后我见过你。”

丛安河首先想起来的问的是,是在校门口贴的大字报上,还是警察局门口。

成人礼后戚不照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再回来事情已经闹出来。

戚不照手指蘸水,在灰白驳杂的大理石台面上画起符号:“这里。”

两三笔便捉住精髓,即便对面而坐形态颠覆也能很快辨认。丛安河愣了愣:“……报春剧院。”

一笔抹掉,戚不照托着下巴笑笑。

“暑期档《赵氏孤儿》,你坐倒数第一排,散场后没走,盯着天花板看了二十分钟。”

剧院穹顶高悬,几排黄色小灯。他仰面朝天,分明在流泪。

“不止二十分钟。”丛安河更正。

“我只待了这么久。”戚不照问:“屠岸贾的死让你难过?”

丛安河坦白:“我顾影自怜。”

“原来你想当赵武。”

“没人乐意做赵朔,”丛安河问:“当时是不是觉得我特矫情。”

戚不照说还好,主要是胡子拉碴,认了半天才认出来。丛安河下意识摸摸下巴:“低潮期,理解一下。”

说完又改口:“算了,不用理解。”

戚不照仰头去看他,被他用食指戳中眉心。他说:“你顺顺利利的,那样才好。”

临近夜半,丛安河把戚不照送回房间。

戚不照没半分出息,顺走那条擦头发的绿色毛巾,推开门前单手摁住轱辘。两个轮子还玩急刹,丛安河简直怀疑他手掌泡过铁砂。

“你再和我说两句话。”他说。

土匪,没前没后的,丛安河问:“说什么?”

“随便什么。”

丛安河也真惯着他,竟认真想起来。

相亲对象是以前没教过的同校学生,这个听起来过分禁忌。如果见面伊始便真相大白,他多半退避三舍还来不及,遑论逢场作戏作到今日境地。

诚然戚不照并未有心将蛛丝马迹藏起,但回想过去一月,任谁都要感叹做野心家必要的是步步为营。

第一晚褪/下的裙装,夜游集会的连环画,射击场正中的红心……如被沿路奶酪吸引的鼠,他一脚踏进明知的陷阱。

“真想看看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说得不明不白,戚不照大抵没听懂,但不要紧。他算着时间,拨开丛安河,按着他腰线探出头去确认。

墙壁上挂钟一成不变地走。

丛安河二十九岁第一天的最后几秒,戚不照扯住他衣角。

“我是最后一个,”他冲他笑,说:“生日快乐。”

二十九岁第二天,成熟男人丛安河日程安排是从早到晚地工作。

陈与然见他第一眼还没觉出什么,等他把包拿下来便发现新大陆:“丛哥,牛,fashion icon,时尚前沿。”

丛安河莫名,两手一摊以表疑惑。

陈与然指他包的背带。

黑色斜挎,软皮制包带很长,距离拉链角最近的扣环边上,夹着枚领带夹。

做工极精细,切面银光闪闪,尾部嵌深蓝色方形宝石。一眼贵价。

“别人送的,我平时穿不着正装,随手一夹。”

丛安河抚过边缘,陈与然啧啧两声:“生日礼物吧,谁送的,这么宝贝。”

“不告诉你。”丛安河笑而不答。

陈与然早知道有omega在他脖子上烙牙印,但还是不免惊诧:“你真打算金盆洗手了?”

丛安河心道自己又不是上世纪末尾的斧头帮,还用得着用大金盆盛水过手。他瞥她一眼,她便识相改口。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从良。”

“……”丛安河把包锁进储藏柜:“我得澄清一件事,本人没下过海。”

柜门咣当一声,陈与然不以为然:“海王不算海?”

“你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从来没和谁同时发展过关系。”

陈与然震惊:“真的假的,江湖传闻……”

丛安河无奈:“信不信随你。”

要说有哪个omega能让从不说爱的丛安河谈情,陈与然只能想到来探班那位。天赐的美貌,让人相形见绌,她自愧弗如,感慨:“我早说了,你就是喜欢好看的。”

丛安河笑笑:“又不是天仙,你这么夸他。”

陈与然以为他小人得志,愤懑道:“他还不算?你眼光未免太高。”

“人无完人。”

“那你说说,哪儿不好?”

丛安河张张嘴,欲言又止,见陈与然一副果然如此的嘴脸,不服输地盘算半天,最后憋出几个字:“……你让我想想。”

陈与然翻了个白眼,拿着剧本走了。

晚上回去在门口驿站遇到莉莉。她包裹不少,外包太脏,干脆拆完抱进怀里。

丛安河帮她分担一半,拿回房子,莉莉让他把东西放进厨房。

灯光大亮,才看清是一箱蜂蜜。

莉莉拆了箱子,一共六罐,让他拿一罐回去。

丛安河不好当面拒绝,收下放进房间。

饭时高珏似有心事,素白的脸沉得蒙上一层重重的霾。黎宵随口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夹糖醋里脊里的腰果,一小口一小口咬碎。

饭后莉莉把蜂蜜分给大家,高珏单手抱着,出神时下意识提了句丛安河过敏。

莉莉一愣:“你说蜂蜜?”

高珏将将回神:“……啊,嗯。”

“不应该,”莉莉面露疑色:“前天的土豆馅饼,我放了很多进去。”

土豆馅饼按六寸做的,丛安河少说吃了一半。要说过敏,早该当晚就抬医院了。

高珏也摸不清状况,他看了看丛安河,指甲把罐子上标签磨烂一个角。

备受瞩目,丛安河只好解释:“不是免疫问题,是心因,尝出味道就吃不下去。”

莉莉微怔:“抱歉,我不知道。”

丛安河摇头说没事:“馅饼味道很好。”

世上怪癖千万,几人没再追问。

丛安河回房间洗完澡,回过神时他已经很久没戴手链,手探进枕下把东西掏出来,犹豫两秒塞进抽屉。

他闭眼,头沾上枕头刚要睡下,手机突然响起来。

来信人没有备注,号码却熟悉。

乔颂夜半短信,内容只两行十三个字。

“我又失眠了,你睡得着吗?”

“丛老师。”

第1章 请君入鸿门

“高工,您的包裹。”前台刚签完单,薄薄一盒,运费倒不便宜。

设计院在办公大楼的十七十八层,今早电梯坏了一间,高珏挤在人堆里上楼,刷卡签到时脸色恹恹。

高珏体寒,向来不出汗,听见前台叫他,手心却瞬间黏黏的。

他好想装作没听见,装聋扮哑一贯是他处理问题的最优解,但大门人来人往,连只耗子都躲不过去。

“叫我吗?”他忍不住确认一次。

前台点头:“您的同城速递,几分钟前送上来的,我帮您代签了。”

四四方方的包装盒,发货地址保密,高珏接到手里,如同揣了块烫手山芋。他回到工位,在犹豫拆还是不拆之间,被路过的同事看在眼里。

“高工又收到礼物啦?连着好些天了吧。”职场最不嫌八卦多,同事笑得暧昧。

本想把东西塞到脚边眼不见为净,被点破后这动作就显得欲盖弥彰,高珏暗自抿唇,差点把包装盒挠出几个洞。

他用美工刀把纸盒拆了,两刀划下去便露出眼熟的标识。

同事哇了声,艳羡道:“还是这个牌子的巧克力,超贵的。每天换一个口味,好用心。”

高珏扯出笑脸:“……还好。”

他面目温顺清秀,向来寡言少语,朋友不多,没什么脾气,腼腆得仍像刚进社会的大学生。同事早就见惯不怪。

刚巧早上九点整,组里新来的实习生慌慌忙忙闯进来。

同事明是打趣暗是提点,让他下次上班别忘记穿双风火轮,实习生愣了一秒,明白过来后面红耳赤。

他解释电梯坏了,一层人满为患,排了几波才将将钻进厢门。同事笑笑,轻描淡写说这确实得怪电梯,实习生听完脸更红了。

撂下包,实习生也看见隔壁工位上的巧克力。

高珏站起来,抽掉银色丝带,盒子被拆开。金色铝箔纸,一枚拿在手里很有重量,是酒心的。

他把巧克力分给几个同事,接连一周都是同样的流程。实习生熟练拨开外包,两口并一口吞下,可可脂在嘴里化开,这次酒精辛辣,呛得他直想咳嗽。

一亩三分地,高珏参加恋综这事儿在单位里掀起不小风浪。同个办公室,直属前辈,他当然有所耳闻。

喝了半杯水压下去,实习生忍不住问:“高老师,是节目嘉宾送的吗?”

同事接道:“我看过预告,alpha质量很高。”

高珏脸僵了下,舌尖被齿关磨破,半晌点点头说是。

“好浪漫——”同事凑过来八卦:“是哪位?给我剧透一下。”

动静太大,碰乱高珏的桌面。巴掌大明信片飘落,实习生捡起来,反面是褐色烫金,翻过来是一句情诗。

没来及看清署名,高珏便一把抢过来。

实习生吓了一跳,转眼包装盒和丝带就团成一团塞进垃圾桶。高珏把椅子往墙角滑了滑,不欲多言:“下午要开会……计划还没写完。”

同事自讨没趣,转回去解压文件。

午休办公室约着去楼下餐厅聚餐,高珏动作慢,最后一个关电脑出门。

刚踏出单位大门,和黄色短袖外卖骑手擦肩而过。

总监碰巧也在,拦住骑手问了一句谁的外卖。他鬼使神差地停下,却从骑手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逸飞园艺,尾号9008,高珏高先生。”

总监抬眼看见他,哎一声叫住:“小高,你午餐到了。”

高珏垂下头,看不清表情。同事闻言顿感意外,想起早上的快递,飞速交换促狭的眼神,打了声招呼就结伴离开。

外送餐盒很重,办公室没别人,一整盆年糕汤看得高珏面色发青。

料满汤足,香味扑鼻。收据单上顾客填了备注,长长一句,高珏咬牙看完,眼睛瞪得发红,一把把小票撕下来,泄愤一样碎成纸屑。

这样还不解气,他端外卖盒进了卫生间,关上隔间的门,把整盒倒进马桶。

一次冲不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频繁的冲水声把隔壁吓得够呛,那哥们屁都没敢放一个就提上裤子,敲敲门板。

“里面有人吗?”

半晌没人答话,他鸡皮疙瘩都爬了满背。刚做好心理准备打算从底缝一探究竟,里面悠悠传出人声。

“…有人。”

“你没事儿吧?是不舒服还是怎么,需要帮忙吗?”

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转开。

高珏眼圈赤红,像刚哭过,神情却坚硬如铁,抬眼时有种破釜沉舟的疯劲。他把空餐盒砸进厕所垃圾桶,咣当两声。

“……我没事。”

早上只喝了黄油咖啡,午饭一口没吃,下午两点高珏开始低血糖,冷汗直下面白如纸。

实习生抽屉里有饼干,递给他却被拒绝。他没一会儿便虚得坐不住,被同事硬塞两块红糖肚脐饼。

吃了没几分钟就吐了,他抱着垃圾桶几乎把胆汁呕出来。同事这回吓坏了,帮他向总监请假早退,他惨白一张脸,嘴里发苦,拿着去医院的假条,却打车回了别墅。

进门时还没到三点,处处冷清毫无人气。他脚步虚浮,直冲进厨房,没找到能吃的,顿觉头昏目眩。

黎宵早上最后一个离开,刷干净的碗筷忘放进橱柜。事事不如意,他看在眼里,却像看见枚碍眼的钉子。他冲上去,眼眶被逼得发红,抓碗沿的五指用力到变形。

他举起来,下一秒抬手——

“你想干什么。”身后传来声不咸不淡的问候。

一口气没抽上来,高珏险些脱力。他想起运转中的摄像头,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想做什么,后脊立刻浮出层冷汗。

他反手把碗塞进橱柜,慢半拍转过头。

几百平里住五位社畜和一名社会闲散人士,这个时间会在别墅的只有戚不照。

高珏面色绷得极紧,却故作自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几乎要把单薄的胸腔撞破:“我,我看见,碗……所以收拾一下。”

戚不照:“哦。”

见他轮椅转向,要回楼上,高珏突然急得乱了阵脚,挥手拔掉水台上摄像连收声的电线,他往前踏一步喊他:“戚举!”

大到破音,戚不照既无语又意外。他理理裙子:“你声音小点,我能听见。”

高珏脸唰一下红了。

他包还背在身上,几步走近:“家里冰箱空了,你,你能陪我去吃点东西吗?”

戚不照看着他没说话,他硬着头皮继续:“顺便买些食材回来……不然安河他们回来也要饿肚子。”

戚不照一秒不答,他便多出一层冷汗。

沉默时间不长不短。高珏心快落进谷底,脸上几乎挂不住表情时,戚不照却点了头:“好。”

高珏不敢置信,愣在当场,戚不照不得不重复一遍:“走吧。”

高珏先出去打车,戚不照慢几分钟才跟出来。

坐上出租,高珏帮他把轮椅叠起来塞进后备箱。

他没问高珏要去哪儿,在车上甚至毫无戒备睡过去,吵醒他的是车水马龙与人声,他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把车窗摇上去。

出租在商圈停下。

戚不照意外好说话,沿路自顾自玩手机,高珏往东他也往东,高珏向南他绝不朝北。

以至于在第三家小吃店门口坐下,高珏把手机塞回兜里,用竹签戳穿两颗芥末番茄酱双拼的章鱼小丸子,受宠若惊之余徒剩惴惴难安。

木鱼花撒了太多,稍稍一动便翻落在地,他犹豫半天,问:“不点一份吗?我请你。”

戚不照:“不饿。”

高珏语塞:“啊……那个,我还没饱。”

戚不照:“不急。”

高珏心里没底,没憋住,问:“你为什么只说两个字?”

戚不照笑了声:“我想。”

本来就不是可以聊天的关系,多说多错,高珏被六个字堵到自闭,彻底不开口了。

离开购物中心,拐进沿街咖啡厅是傍晚时分。

工作日,这个时间多的是带电脑办公或谈业务的西装革履。高珏找的位置靠墙角,挑高层,两人座,右手边隔五六张桌子是落地窗。

高珏主动到前台排队点单,问他想喝点什么。戚不照没拒绝,要了杯热焦糖拿铁。

营业员是打工的大学生,见轮椅进门,帮忙把椅子挪开。

戚不照道了声谢,边上就是几级楼梯,楼梯很陡,营业员担心他进出不便,提议帮他们调换近门口的三人座位。高珏端餐盘走近,闻言手一抖,咖啡差点撒出来。

他忙想开口,戚不照却已作答:“不用,谢谢。”

轮椅两人一起扶才上得去,过程艰难。

刚煮出来的焦糖拿铁配柠檬轻乳酪慕斯,高珏摆在他面前,因为紧张,指腹还泛着白。

戚不照抬手便把拉花搅碎:“中午吐过还喝冰美式,受得了么。”

高珏一惊:“你怎么……”

“我观察入微,智力超群。”

高珏哑然。

一口下去甜得发腻,戚不照向来难伺候,眉头即刻皱起来。

他不动声色把茶托推远点,撑脸侧看向落地窗外,搞不明白丛安河为什么会喜欢喝这个。

高珏垂着脑袋,栗色刘海乖顺贴着额头,看起来斯文内敛,坐得却并不安稳。冰美式他果然一口没动,双手藏在桌板下,极克制地绞在一起。

“咖啡……不合胃口吗?”他问得小心翼翼:“那吃点蛋糕?”

窗外人来人往,正面停车场,抬杆起起落落,车进车出。

隔壁CBD不少人已经下班,日头西斜下去。高珏似乎还在表演关爱残疾人的戏码,戚不照的耐心却告罄。

“你还不走吗?”他忍不住问,甚至帮人筹谋起撤退理由:“比如吃坏肚子,要去厕所,让我在这儿等你……之类的。”

高珏愣住,眼睛慢慢眨了两下:“你在说什么。”

装无辜博同情的这套早玩烂了,戚不照毫无兴趣。摁亮手机,锁屏显示十七点二十三分,他提醒:“你约的人快到了吧,约的几点?”

“二十五分?”

“…三十分?”

高珏整个人僵住,只有眼睑神经质地跳了一下。

戚不照点点头:“还有七分钟。你好不容易把我骗出来,再不找借口把我丢在这儿就来不及了。”

高珏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良心发现,想放过我?”戚不照低头,从下而上看他脸色,便笑说:“……哦,看来不是。”

高珏指甲几乎把掌心抓烂。

戚不照没情怀等哑巴开口:“做戏要做足,你算过自己出门后一共看了多少次时间么?我腿不好,你偏要把我当瞎子糊弄。”他又看了眼屏幕,开始倒数:“还剩六分钟。”

死一样的沉默。

高珏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差点把桌子掀翻。戚不照出手稳住,叹口气说麻烦。

动静惊动周围顾客,高珏全然不顾,身子抖如筛糠,紧张到几欲呕吐。

他倾身,抢过戚不照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扔进包里,背上就要跑。

台阶很高,被踩得咚咚作响。

“高珏。”

戚不照轻轻叫他一声,高珏没出息地条件反射,戛然顿住。

他一双手抖如筛糠,腿软到只能勉强支撑自己直立。

戚不照:“帮我换杯气泡水,要冰的。”

微妙的沉默。没人回应,只有脚步声咚咚咚咚越来越远。

卸磨杀驴。

请客的跑路了,当然没有气泡水,戚不照无语地把咖啡杯往前推了三寸,独咖啡厅门口挂的铃铛当啷乱响。

两分钟不到,门铃又响起来。

木地板藏不住声音,有人在几步开外站定。

刮掉慕斯上那层明黄的果胶,戚不照百无聊赖抬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