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都府和十县的马车陆续抵达督察御史驻地,众县令纷纷从马车下来,见到明同知,不由匆匆向其聚拢。

明同知深深看了一眼众位不安的县令,勉强安抚道,“相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了,事已至此,本官作为长都府的主持,必定是首当其冲的,众位县令且好自为之。”

他深邃的目光挨个从众县令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单钰脸上,他侧侧一笑,言语诚恳,“单县令也不必过多苛责,此时虽发生在平河,毕竟你已是大新的县令,相信督察御史和大理寺不会不给本官一个面子。”

众位县令心照不宣地看着单钰,此人短短的时间蹿得太高,风头太盛,举手投足、为人处世又挑不出错处,如今终于触了霉头。

众位县令神色各异,有可悲,有可叹,也有解气。

单钰一身笔挺的朝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乌纱帽中,脸上丝毫不减颓丧,也未将众人的神色放在眼里,他朝明同知拱了拱手,道,“天理昭昭,公义不朽,是非曲直,庭审明了。”

此话宛如惊雷一般在众人头顶轰响,众人吃惊地看着他,想不明白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这人想要怎么?不应该乖乖接受督察院和大理寺的判决,然后乖乖认错,乖乖整改吗?

明同知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此时,传话的侍从趋步过来,将众人带入了驻地。

堂内的陈设布置与寻常不同,大理寺与督察院一前一后坐正上方,意义为大理寺在前审案,督察院在其后督案,被审判的人跪在正中接受审判裁决,一众与之相关的知府县令坐在外侧,与大理寺和督察院遥遥相对。

明同知坐在众位县令的正中,单钰作为十县之首的县令坐在起左侧,坐下之后,明同知微微朝他侧目,戏谑之声细不可查,“这会是一场好戏,对吗?”

单钰无辜地看着他,用平日里说话的音量回复,“大人您说什么?下官方才没听清。”

明同知难得被噎了下,眼里余光瞥见其他县令都看了过来,面露尴尬,敛了神色,不大高兴地收回了目光坐好了。

很快,钟文书被人带了上来,囚服宽大可遮掩身形,身上的伤口显然被清洗包扎过了,但是,从他青灰瘦削的脸颊和跌跌撞撞的步伐不难看出,必然是受了重刑。

他背对着众人跪下,明明非常费力,但依旧把脊梁挺得笔直。

单钰脑海中一个熟悉且清晰的画面一闪而过,他苦苦抓寻,但顿觉头疼不已,连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夹棍...囚服...

笔直的脊梁...

“我不认!”

“我没错!”

一声声的倔强否认振聋发聩,眼前恍然已是血红一片,单钰甚至看到了他的恩师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他双手沾满了浓浓的鲜血,茫然地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中,他竟然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是他?!

难怪了...

单钰眼神涣散,背脊发凉,胸腔里似有什么呼之欲出,他控制不住地嗫嚅道,“老师...”

明同知觉察他的异样,刻意放大了声音,“单县令怎么了?”

此声似是惊雷一般唤醒了单钰的意识,他心头骤然一跳,霎时回魂了过来。他深深吐了口气,勉力平和下来,感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他勉强朝明同知笑道,“下官无事。”

明同知目光淡淡从他面庞上滑过,“无事甚好。”

他们两人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便少不了其他人的注视,但单钰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其他,他方才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或许是似曾相识的画面,猝尔让他回想起了记忆里的片段。他的记忆非常好,经过事情可以如同画卷一样清晰地印刻在他脑子里,因此,这次从画面中竟然有了新的发现。

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

少时,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大理寺少卿和督察御史先后入堂。

同知和县令们都整衣敛容,做好行礼准备。

“肃静——”司礼侍从清了清嗓子,“恭迎督察御史、大理寺少卿入座。”

众人齐齐跪拜,“恭迎督察御史、大理寺少卿。”

裴怜玥一扫跪拜的众人,最后冰冷的目光在单钰身上一滞,旋即隐秘而笑,抬手示意。

司礼侍从扯起尖锐的嗓子,“众位起身入座。”

单锐深深地看着坐下之后,依然背脊挺直的单钰,思量起那日他走后,狱吏汇报单钰在狱中的种种,心头暗暗发紧,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最后咬牙肃容,一拍惊堂木。

“升堂!”

审判启动。

照例是一堆冗长无味陈词之后,单锐拍了惊堂木,问道,“平河文书钟远上,你可认罪?”

钟文书咬牙,含着血沫,一字一顿道,“未曾贪腐银两,未曾欺压百姓,未曾搜刮民脂民膏,以上三大罪状,无一认罪。”

众人大骇,总所周知,绝大多数情况的审判也就是走个形式,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显得公正。

因为,为了避免突**况,大理寺会要求被提交的案子,在下面审理清楚了之后再提交到堂上。

甚至有的典狱会让人提前画押,以免上了堂临时反水,但是钟文书手指都被夹成了几个血葫芦,根本没法画押。

眼看期限已到,不得不将人拖上了堂来。

单锐气急,一个二个犟拐拐都不听劝,都是冥顽不灵之辈。

刚要准备让人上刑,当场将人就范之际,却见单钰遽然起身,“且慢!”

单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而裴怜玥却是面色一喜。

单钰拱手一礼,“屈打成招易出冤案,何不以证据示众?既让此人心服口服,也让在场众人心服口服。”

单锐咬了咬后牙槽,正要反驳,却听身后的裴怜玥出言喜道,“大理寺是大晟最后一道公理防线,最是讲究公平正义,如此甚好,就让人好好瞧瞧,什么叫做心服口服。”

裴怜玥居高临下看着单钰,单钰不卑不亢,迎难而上,甚至倨傲地扬起了下巴。

在有限的记忆里,裴怜玥不过就是泛泛之辈,仗着家里有靠山有爵位横行于世,无恶不作,更枉论功名才学,品行兼修。

后来,据说是当时的二皇子,即现在的东宫举荐,才进了督察院。

恩师去世的画面历历在目,单钰清楚地记得,当日裴怜玥尚未身着象征着督察院一号人物的衣着,极有可能此人是因为恩师的缘故,方才得以晋升。

如此一来,更能断定此人不过就是草包之流。

单钰嘴角一勾,眼里甚是轻蔑,他单钰其他不行,公堂对峙却是拿得出手的。当年在朝堂死谏他都不怕,还怕他裴怜玥在众目睽睽之下乱来不成。

很快司礼侍从便将平河的账本及其相关的文稿呈上,大理寺郎官接过之后,逐条念出依据。

“庆云四十六年,七月初九,县衙进账二百三十两白银。异常。”

单钰轻笑一声,“七月初七,平河县里举办了七夕庆典,县城里二十八万百姓都来参加,吃吃喝喝那么多人,不说多的,每人花费半两银子,税收便有十个铜钱,每个摊贩赚取一两银子,税收便有三十个铜钱,这进账的二百三十两还是我让利于民的结果,细算下来,怎么异常了?”

一连迸出了好几个数字,众人两眼发懵,全场缄言。

单锐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他是经常审理案子的,少不了要跟人对账,不用单钰详说,他也知道这个数字太正常不过。之所以畸高,是那二十八万百姓和星星点点的摊贩的缘故。

这一条依据,肯定说不通。

裴怜玥酒囊饭袋多年,自然是算不出来,他张嘴想反驳两句,却连最基本的银子与铜钱的换算都算不出,更何况还有近三十万百姓和数不清的摊贩。

他不悦地盯着单钰看了半天,恶狠狠道,“上面许你七夕庆典了吗?胆大妄为啊你!”

单钰唇角轻扬,浅浅含笑,“七夕乃民间传统,且不说是诗人眼里‘总上穿针楼上去,竞看银汉洒琼浆’的浪漫情怀,还是百姓家里‘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的美好期盼,此等雅俗共赏,顺应民心之举,怎么就是胆大妄为了?”

裴怜玥惊讶无比,心中不免被单钰信手拈来的才学倾倒,他张了张口,梗着脖子犟声道,“反正上面没同意,你就是不能搞!”

“行吧。”单钰两手一摊,无奈道,“没同意就没同意吧。”

忽而话锋一转,又幽幽问道,“既如此,那也是未事先请示之责,不是贪腐之罪,且不说罪责刑想不想适应吧,我未事先请示还算不得罪呢,这样一来,第一条,坚决不成立。申请堂上,驳回!”

说到最后,单钰已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裴怜玥大吃一惊,背脊发凉,头上发汗,终于明白自己钻了他的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