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地点依然选择在金玉满堂,既符合了明同知的喜好,也能摆上足够大的排场。

金玉满堂的小厮内外忙碌、有条不紊地地布置,不大一会儿便换了个样。

阁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台基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烟雾缭绕,清池环绕,玲珑莹徹,鸣钟击磬,丝竹管弦一应俱全,乐声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熙攘。

单钰看着自己亲手拾掇出来的金碧辉煌的宴席,心里无奈透了。最是不喜这般奢华,却亲手制造这片奢华。

席面准备好之后,单钰便亲自去门口迎接。

少时,便见十六个侍从抬着一顶巨大无比的金顶紫檀轿撵缓缓行来,那轿撵的顶部犹如宫殿蓬顶一样富丽堂皇,金黄色的流苏垂落在四周,点缀的更加华丽,由于轿撵过于巨大奢华,整整占据了整个街面,引得众人纷纷驻足观望。

华丽的轿撵停在金玉满堂门口,单钰淡淡地看了一眼,就躬身跪下迎接,心里暗嘲,还是这般铺张。

明同知率先从轿撵上下来,纡尊降贵亲自将轿撵上那两位玉叶金柯,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如同天人一般的两人脚一沾地,刹那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都身着无比明艳的官服,官服正中以金丝锦绣绘制了飞禽图案,一针一线极为细腻,栩栩如生,两人乌纱各镶着一个硕大明珠,阳光洒下愈发显得无价,如那两人一般光明伟岸,不可直视。

干他们这行向来无有耳目不灵通者,仅仅是半晌,单家兄弟的消息不胫而走,从京都下来的那位大理寺少卿,与单钰是亲兄弟,而和大理寺少卿和那位督察御史,又是总角之交。

明面上看,今日的宴席就是单钰的两位兄长来给他撑场面的,毫不客气地讲,就算是单钰的上级,明同知等人也不得不靠边站了。

裴怜玥下了轿撵,一眼就看到那无比碍眼的单钰,脸上露出一抹忿恨之色,随即深深一笑,视而不见地只与单锐谈笑风生,连明同知都不怎么搭理,更甭论其他官员。

见单钰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跪着,也不叫人起身,本想同他人说说笑笑地直接越过他,不想到了门口却犯了难。

单钰保持着恭敬的跪姿,嘴角暗暗地勾了勾。

他选的这个位置在大门偏左,既没有在正中挡着,但路过的人又不能无视他越过。

单锐走到他的跟前,不觉蹙眉道,“都是一起长大亲弟兄,怎么行如此大礼?”说罢来扶单钰,言语十分亲切,“你也是。这天气都凉了,你来外面等着作甚,你本就身体不大好,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一旁众人闻言,心里暗叹,原来这年轻优秀的县令身体不好。

单钰埋着头,完美地掩去了眼里混杂着冰冷笑意的嘲弄。

官员升迁面面俱到,身体素质就是其中重要一环,也是最为特殊一环,是好是坏都看别人一张巧嘴。

他悄然环伺四周,其中必然少不了京都的耳目,勾了勾嘴角道,依依抬头,“兄长关心则乱了,瞧你,手比愚弟还凉呢,想必夙兴夜寐,劳烦伤神了,你是单家的顶梁,又是父亲和母亲的**,可得多保重才是。”

他不肯起来,依旧跪着,“国事在前,家事在后,规矩不可废,更何况督查御史也在一旁督查呢,兄长及诸位大人都是下官的上级,便应受下官这一拜。”

单锐见此,有些为难地看着裴怜玥,目光有些复杂,“御史大人,这算得上是周到了吧?”

单钰也别过脸看着裴怜玥,面上是恰到好处的不知所措地茫然。

裴怜玥咬了咬后牙槽,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他轻吸一口气,笑道,“单家毕竟是京都世家,注重礼仪,品学兼优,都是我大晟逸群之才,有何过错啊。”

单钰这才起身,单锐笑着揽着他的肩膀亲亲热热一同入内,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入了阁内,众人看着其间金碧辉煌的陈设,连连点头,甚为满意,单钰细致入微,听到裴怜玥微不可查的一声冷哼。

开席之前,少不了有人要借故更衣的,裴怜玥既是主宾,又是贵客,单钰于他既是侍从,又是友弟,自然由单钰带去。

出来之后,裴怜玥一把扯过单钰呈上擦手的湿帕,冷笑道,“你的心思够细啊。”

单钰懒洋洋回望,“既要侍奉京都来的贵客,当然得全力以赴,否则怠慢了大人而怪罪下来,怎么可好?”

裴怜玥挑了挑眉,慢慢地凑近单钰,眼里泛着刺骨的冷意,嘴角勾出一个怪异的微笑,“等着吧单钰,你得意不了多久。你会比你的老师,死得更惨。”

单钰瞳孔紧缩,浑身似是被毒蛇缠绕,心脏肺腑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冻得整个人不能动弹,许多难解的问题呼之欲出,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

他眸光冷厉如剑,沉沉地低声,“你做梦!”

裴怜玥脸上着诡秘而兴奋地笑容,一双深沉乌黑的眼眸暗光流转。

二人沉默对峙,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半响,单钰敛了气势,轻笑一声,微微躬身,“恳请督查御史大人移步阁内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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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入席,歌台舞榭,满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弦。

裴怜玥和单锐不仅都是京都下来的,品级也是在座席面里最高的,自然是众人卯足了劲儿捧的对象。

单钰作为七品小官,与众人差了一大截,自然连坐的位置都没有,有的官员想着插个椅子留给单钰,却被裴怜玥不着痕迹地挡下了,而单锐也对此视而不见。

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官员,了然地笑了笑。

他们早知道单家这两兄弟一嫡一庶,虽都记在单家大夫人名下,但到底不是一母所出,单锐这般视而不见,便知晓他们两人所谓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不过都是演给旁人看的。

想穿了这一点的,便有一位官员为了讨好裴怜玥和单钰,借着酒劲故意道,“到底是嫡母所出的,才能起到这般好的带头作用,看吧,兄长带着弟弟,走上了正道。”

单钰斜斜飞他一眼,捏紧了拳头,目中似含精光。

众人不由悄悄地看了眼主宾上的两位,只见单锐脸上没什么表情,裴怜玥倒是面上一喜,嘴上却没什么诚意道,“唉,都是当哥哥的,自然要起到表率作用,弟弟若是出了什么事,还以为是当哥哥的没教好。”

此话一说,众人纷纷见风使舵,字字诛心,句句带血,直往人心窝子里戳窟窿。

“可不是吗?我家那不争气的老大就是小娘生养的,那才真是个讨债鬼啊!”

“小娘养的就是不行,你看看,如今朝廷之上文官武将,哪个不是把自家的事情料理地清清楚楚的,家宅不宁就是不行,还得是正妻才能执掌中馈,小娘嘛...呵呵,吃吃喝喝地就得了。”

什么论理纲常,四书五经,所学之经典,所悟之大道,此时此刻,全成了在座众人为了讨好裴单二人,拿来阿谀奉承的依据根源。

刺耳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单钰心里汹涌着无尽的恨与怒,他静静地站在众人边上,极力自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着众位装模作样,表里不一的丑态。

或许是那眼神太过冰冷,有的官员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堪堪看向单钰,透过面无表情的脸,似能看到凶相毕露,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单钰猝然望过来,但脸上毫无温度可言。

单单只是一眼,那锐利的眼光如同利剑一般刺来,无形胜过有形,平白惹出一身冷汗,旁边坐着的官员见他如此反常,不由望单钰看去,其他人也觉察到不妥,随着目光望去。

只见单钰还是那般温温和和的样子,既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怯懦,又没有暴露内心的愤怒仇怨,而方才如野兽般的目光更是从未有过一样。

明同知把方才那无声的一幕看的一清二楚,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笑道,“单县令今日也是累了一天了,况且又在下官这里领了一堆的任务,县里事务繁杂琐碎,下官建议先让单县令回去休息可好?”

众人起先说的起劲,此时静下来了也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纷纷看向单锐,裴怜玥幽然一笑,正要开口,却被单锐扯住了袖子。

只听单锐和颜悦色地对单钰道,“弟弟一直侍奉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改日咱们兄弟再单独聊聊。”

单钰沉静地笑了笑,报以同样清淡而温和的微笑,他拱了拱手,平静道,“弟弟听从兄长安排。”一举一动,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他往外走了几步,行至门口,忽然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吃喝正在高兴的裴怜玥,眼神锐利至极,堪堪狼顾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