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位县令在述职之前,都会认真准备自己的述辞,但述辞的撰写未必是自己亲自动手,往往会由衙门的文书代替,自己只是把关润色,或转化为自己的表述习惯即可。

因此,在述职的时候,县令们往往会一边翻着述辞,一边做陈述。

但是,比起曹知府,明同知的要求显然更高,因为他要求县令们不能照着述辞念稿,得背着讲。

这就让在场的许多县令拿着有些束手无策,有的县令硬着头皮背着述辞,但是很多内容却记不大详细,含含糊糊地想糊弄过去。

偏偏明同知比他们更加清醒,记性也好,遇到前言不搭后语的,或者前后有矛盾的,或者答不上来的,当场就提出威严而不可抗拒的质询,让在座的县令们叹为观止,也更加毛骨悚然。

下级在向上级汇报,是他们工作的关键核心,可以说平日里工作做的好只能占一小半的分量,真正能展现水准的,就是看如何在上级面前做好汇报。

而明同知把自己的汇报,做到了登峰造极。

因为他对情况实在是太懂太清楚了,汇报起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还能根据不同的对象,结合自己的意图避重就轻,做的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这样的人既容易取得上级信任,又能够唬住下级。不仅能够给人一种十分可靠值得信赖的感觉,而且思路也容易被他带着走。

看着一位又一位县令被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的,单钰不由感叹,这次明同知这次在众人中立威可是立得真稳,无人胆敢质疑挑战。

面对此次述职,单钰早有准备,他的述辞是自己一字一句亲笔着手撰写的,每个文字和数字,都反复推敲确认,结合之前在大新的调查,倒也能说层次井然、有条不紊。

因此,他是众位县令中,唯一一位没有被明同知质疑责骂的县令。

待单钰坐下之后,顶上传来明同知的教诲,“刚刚单县令汇报的,各位也都认真学学,别不拿年轻人当回事,今日起就不同往日了,以后大家也要改改以前的作风,要多学学年轻人身上的那股干劲!”

众人垂头应下,单钰却不出意外地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其他县令各式各样的目光,那些目光犀利无比,几乎要把他打成筛子。

他心里不由苦笑不已。

直到明同知敲打完,在众人跪安之后,堂里的气氛才顿时松弛了下来。

不等众人开始发牢骚,一位侍从笑得一脸褶子走来,朝众县令尖锐道,“众位大人安好,明大人思虑众位大人述职辛苦了,特留众位大人用膳后再走,恳请众位大人随着咱家移步去念稼堂用膳。”

县令们一边擦着自己脑门上的冷汗,一边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给了一鞭子又给一颗甜枣吗?

可惜这颗甜枣他们还不能不吃。

按照明同知的安排,县令们三三两两向念稼堂走去,到了之后发现明同知不与他们一同用膳,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落座之后,秦朝风苦不堪言地跟众位县令们倒苦水,“哎呀你说这叫什么事啊?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述职为什么非得背着,哪个规定了述职非得是背着的啊?”

他今日是挨骂挨的最多的,这苦水也倒得格外惨烈,情绪颇为激动。

一位县令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后大家的日子才不好过喽。”

“可不是吗,大家都挨得惨,除了...”另一位县令轻轻往旁边斜了一眼。

那个位置,在最边上,正好是单钰。

众人会意,笑意若有似无,看着单钰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单钰见此,只觉好笑。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藏拙,偏偏他的这个位置是明景安给的,还不好糊弄,更何况,他都已经正大光明地走到了这个位置上,如果不能以优异的表现令人折服,只会带来更多的流言蜚语,落人口实,到时候更加被动。

因此,现在只有忍。

单钰扒拉着自己的饭碗,屏蔽自己的听觉,装作不知。

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愿。

“大新单大人、高阳陆大人、觉安彭大人,明大人有请。”侍从那尖锐的嗓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目光霎时扫射过来,在三人中徘徊后最后都停留在单钰身上。

单钰头疼不已,感觉今日都快被他们看穿了,他定了定神,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擦了擦嘴角,看起波澜不惊,坦然自若,但心情更加不好了。

原本他在述职的时候就惹人注目,现在连私下的议事都把他叫上,明同知这不仅是毫不犹豫地把他物尽其用,而且还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对着众人竖了一个靶子。

单钰无奈地朝两位县令笑了笑,起身邀约,“陆兄,彭兄,我们走吧。”

觉安县的彭县令苦着脸起身,脸上一筹莫展,然而高阳县的陆县令脸上倒一直没什么表情,从头至尾脸上都一直淡淡的。

单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表情,彭县令的倒是不难猜测,唯独这位不显山不漏水的陆县令才令人难以捉摸。

单钰敏锐地感觉到,这位陆县令看似什么都不放心上,但是他什么都看的明白。

三人渐行渐远,其余的县令们又继续窃窃私语。

“现在提拔也不知道是怎么提的,这么个小年轻都能如此重用,搞不懂。”

“唉,看吧,现在人家又被同知大人叫去了,是在给人家攒资历呢。”

“可不是吗,有人关照着就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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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起面见明同知的时候,他正好用完了膳,见到他们乐呵呵道,“用了膳之后不宜大动,就不用行礼了,直接坐吧。”

三人福了福身,自个找位置坐下了。这次单钰就也不能只带个耳朵地坐在最角落,必须规规矩矩地坐在明同知左下方,认真聆听。

明同知明没有一来就进入正题,而是亲切又无奈地向三人倒了一滩苦水,表明自己今日的一番敲打也是无奈之举,甚至还自责了起来。

所述之言,实在是真切无比,让人动容,颇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效,引得三人不得不劝慰一番。

单钰在劝慰之余不由佩服,明景安可真是不得了,为人千人千面,八面玲珑,端得起气势也放得下身段,和这种人对戏,没个深厚的功底可不行,自己这不就是傻乎乎地被牵着鼻子带着走么?

营造好了友好团结的气氛之后,明同知才将之前在郡王府上谈论的修路的事情徐徐讲述出来,不同于之前在郡王府时候的含糊,他此时非常清晰地指明了修路的重点,语言精练,直指要害,一听就让人明了。

单钰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之后,脑海中便有了大致的思路。明同知的安排是必须落实的,但是里面还有些棘手之处却被他避重就轻地带过了。

单钰略微低头,暗暗地拿眼角瞥了一眼其余两位县令,彭县令听得如痴如醉、摇头晃脑,听没听懂不知道,看样子似乎更在意的是,如何表现得让明同知觉得自己听得很专注。

而陆县令一直都是那副平静的模样,恭谨中不失肃然神态。

单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心里不由叹气,眼前两个人,一个不愿提,一个听不懂,看来今日之事是没得谈了。

明同知说完之后,三人皆斩钉截铁地下了保证,才得以散去。

单钰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刚走到门口,便听明同知叫住了他。与他同行的陆县令倒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彭县令却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的。

单钰不着痕迹地想带上门,但明同知却走过来了,他拍了拍单钰的肩膀,和蔼地笑道,“你的两位兄长都从京都来长都了,今晚本官做东,由你亲自接待,给你的两位兄长接风洗尘。”

裴怜玥和单锐来了?

单钰讶然,明同知的声音不小,传递的信息不少,彭县令是肯定听去了的,现在已经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去和其他县令吹牛去了。

单钰收回目光,严肃正色问道,“两位大人都是办案的好手,可是长都府出了什么事?”

明同知脸上的表情一僵,霎时收了脸上的和颜悦色,幽幽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道,“据说,是出了命案,事关官员的,不可外传。”

单钰眼里瞳孔一缩,或许旁人不知,但这两人却是极为尴尬之人,如今长都府出了命案,怕是牵扯良多,不能善了了。

单钰虽然疲惫至极,但因在上级面前不能失仪,不得不极力自持,勉强跪下道,“此事,下官会极力为大人分忧。”

“倒也不必。”明同知伸手虚虚扶起单钰,“此事发生在业安,就让业安的人去办吧,你初来乍到,言行颇为引人注目,此时更应当小心才是。”

单钰面上受宠若惊,感谢不已。实则心里不由冷哼,他现在的“引人注目”,可基本都是这位同知大人带来的。

真是打得一笔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