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同知入主长都府,延续了之前的工作制度,从西南郡王府上一回来,就召集了各县的县令议事述职。

同知府门前。

众位县令纷纷下了马车,驻足踌躇之间,不由三三两两地聚拢,招呼寒暄,直到看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晃悠前来,才停下观望。

那辆马车的装饰远不如其他的华丽贵重,反而是近乎朴素的低调,门帘上挂着的红绸珠帘虽也不失高贵,色泽已不那么明亮,马蹄达达的脚步声在安静而空旷的门前显得几分寂寥和单调。

拉车的马儿只有两匹,体型俊美而健壮,在整个长都府也算是难得的上品,一般人仅是一匹也难得,但若是长都府第一县令用上便是理所应当。

只见马车稳稳停下,驾车的小厮将帘幕拉开,侍从从马车一跃而下,将马凳摆好,躬身迎接车上尊贵之人移步。

马车内伸出一只如凝脂般修长雪白的手,那手指修长纤细,兰叶葳蕤,四面生资,光看这如玉笋般的手,便足以对下车之人浮想联翩。

果然,只见单钰身着飞禽刺绣的艳红的官服,头发一丝不苟束在乌黑纱帽之下,帽上正中间嵌着一颗白玉明珠,在明媚的阳光里染上了柔和温润的色泽。

尽管他一身刻板庄重的官服,但是他那芝兰玉树般的颀长身材,清朗俊逸的面部轮廓,以及那白璧无瑕的优雅气质,越发衬托他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众人眼见如此,隐隐有侧动之意,窃窃之声,不绝于耳。

下了马车,单钰面对众人对他的打量,落落大方、精神饱满地与他们打了个照面。他笑起来如沐春风,自然让人舒服,接着便上前几步与人寒暄几句,他自知自己资历不够,言谈举止之间自是格外注意,丝毫不落人口实。

毕竟是方才众人所议论过的人,众位官员的脸上还残留着复杂的神色,有的不善于遮掩,笑起来有些尴尬而拘谨。

单钰含笑着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神态收入眼底。

此时,站在靠后的一位县令,唇边冷光陡盛,旋又隐入春波笑意之中,他上前亲切地拍了拍单钰的肩膀,笑道,“单县令果真为我辈楷模,年纪轻轻的就已成为长都第一县令,我等苦苦熬了多年的老人真是望尘莫及啊。”

单钰闻言侧身,冷眼看着发话之人,随后嘴角含了一缕浅笑,行了个晚辈礼,“秦兄安好。”

此人正是江阳县令秦朝风。

“单县令折煞我等了,我等平庸之辈怎能受此大礼呢?”话说的谦虚,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捧杀讥讽之意。

众人不由将目光飘向单钰,有的县令好整以暇地抱着手,是等着好戏看。

单钰端详他片刻,只作不觉,淡淡笑道,“秦兄是资深的前辈,不论是侍奉知府,还是体恤百姓,忧国忧民的时间比我等年轻小辈长多了,光凭这一点,就能受得。”

秦朝风的脸色果然有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单钰的话正巧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巴结曹知府时日已久,本想着曹知府要是往上走了,明同知成了正牌知府之后,他就立马能从偏僻至极的江阳跟着挪到大新,再不济也是人寿年丰的业安,谁知半路偏偏冒出个单钰。

干过这行的人都知道,论资排辈是大规矩,但真正要挪动还是得靠人靠机缘,难得多年以来曹知府对他有几眼青睐,结果偏偏曹知府不尴不尬地给弄下去了,自身难保。

如今错过了曹知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挪动呢。

秦朝风呼吸有些沉重,但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单钰胡搅蛮缠失了风度,于是把怒气全都写在眼里,冰冷的目光落在单钰的脸上。

另一位资历已久的县令走出来,笑脸盈盈道,“大新是长都十县之首,单县令作为大新的县令,理应带领我等一众,进入同知府上述职议事。”说罢,他以最得体的姿势,侧身让出大门,笑吟吟道,“单县令,请吧。”

大新县是长都府的府都,按照礼制,便应当是由大新县令领衔一众县令进入明同知府上述职,但单钰实在是太过年轻,资历太浅,甚至还没有朝廷的诏书。

单钰看了一眼那朝南而开的朱红大门,心里非常明了这个县令的用意,他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心潮起伏不止,脑袋里思绪辗转万千,脸上却依旧保持最为得体的微笑。

他转过身,不徐不疾地朝大门口走去,众人无一不惊讶地看着他,秦朝风脸上更是掩不住的得以,只要他单钰敢进这道门,明天他目空一切,欺压前辈的臭名声就传遍整个长都。

单钰走到门前忽然停住,众人不解地看着他,只见单钰侧身敛衣,稳稳向众人躬身行礼,他的姿势端庄而完美,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众人不解,“单县令,此为何意?”

单钰微微抬头,脸上的笑容同他的行礼的姿态一样完美无缺,他的嗓音沉稳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稳稳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在场的各位县令无一不是长都的脊梁,长都十县能有今日,无一不是各位在背后鲜为人知的长期的辛苦付出,着实令人肃然起敬,光凭这一点,晚辈佩服无比。”

众人脸上不由微红,单钰给他们准备的这顶帽子可真是又大又正的,还不好脱下来。

“晚辈自知年轻,承蒙同知信任得以此位。作为晚辈,又是后生,本应逐一拜见各位前辈,奈何受同知之命,前往郡王府议事多日,竟耽搁至此。恳请各位前辈见谅,恕晚辈拜会不周。”说罢,单钰躬身行了一礼。

众人连连摆手,口道不敢。连秦朝风也尴尬地站在那里,只得默不作声。

单钰悄悄地勾了勾嘴角,复尔将拱手于额前,稳稳道,“在此,借同知府门前这块宝地,晚辈恭请各位前辈能率先进入大门,不仅是晚辈对各位前辈之敬意,更是延续并尊重我长都十县以老带新的优良传统。”

一语既出,众人无话可说。

单钰抬起头,目光灼灼,朗声道,“各位前辈,请吧。”

众县令你推我一下,我让你一下,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将目光落在一名两臂花白的县令身上,他推辞不过,才勉强率先而入。

见有人进了门,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走进去,单钰一直保持着拱手的姿态,脸上没有一丝不耐,连秦朝风越过他的时候,都做到视而不见。

而高阳县陆明经过时,冲他赞赏地点点头,单钰回了他一个谦和的微笑。

直到所有的县令都进去了之后,单钰才直起有些酸疼的腰,走到众人的最后。

到了议事堂,县令们鱼贯而入,纷纷在自己位置上就座。由于议事的位置是提前安排好了的,若是随意挪动难免显得混乱,单钰也就坦坦****的坐在同知左手下方第一个位置上。

众人对他少不了还有打量,单钰也照单全收,心中因众人的态度已有一个大致的方向。

明同知的登台相较于曹知府就要简约许多,仅仅只有侍从高呼,“同知大人到。”

之后,他便独自一人走上首席,仅有几名侍从在后面侍奉,丝毫没有曹知府那般的夸张的架子,他端坐在首席,不怒自威,无一人敢小觑。

众县令起身,跪在地上行礼。

“今日是本官第一次主持述职议事,在座的可都是老人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头顶上的声音充满磁性,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沉稳大气而不失威严,话虽然说得谦虚,但任何人不敢心存冒犯。

众人皆垂首道不敢。

明同知吹一吹茶水,似是不着急叫人起身。

单钰仅仅是飞快地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好了。而其他的人却忍不住开始打量这位主持长都府的同知,也可以说是不久之后的知府。

明同知饶有兴趣淡淡一扫,不少县令因他温和但又饱含犀利的眼神低下了头。

“如今大晟正是用人之际,不少年轻优秀的官员品行端庄,能力突出,破格提拔,此举长年未有,大家可都得多多理解啊。好好带带新人啊”

明同知温和的嗓音缓缓地贯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但他眸光如电,坐在首席上方,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而秦朝风更是脸上煞白。

单钰脸上是捉摸不透的神色,看来同知府门前的那一幕,已经有人传到了明同知的耳朵里,然而明同知如此敲打着众人,也是有利有弊。

脑海中各种千万的念头思绪飞过,单钰不由有些头疼。

此时,明同知这才作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放下茶杯,对众人道,“瞧我,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忘了你们还拘着礼,各位别见怪。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说着“不敢”,心里惊道,这人真是好大的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