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知州的折子把大晟的土地拱手让人的消息传回了京都,宛如一道惊雷降下,朝野震怒,举国上下,骂声一片。

据说,一直在战事上犹豫不觉的庆云帝这次勃然大怒,当场踢翻了置放在台前的鼎炉。

慕霆炀跟着太监进入殿内,一个精致的茶杯正好砸碎在他的脚边,茶水溅湿了他的鞋履,庆云帝还在大发雷霆,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监吓得当场就匍匐在地上,颤巍巍道“圣上息怒”。

慕霆炀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微不可查了勾了勾嘴角,才不紧不慢地跪拜于地。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庆云帝一甩手,臃肿的身躯剧烈抖动,有些苍白的脸上染上一团生硬的绯红,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慕霆炀抬起头来与他直视,没什么诚意道,“圣上息怒啊。”

他看着负手屹立在这恢弘富丽的宫殿,身旁环绕莺燕的天子,那双日渐浑浊的双目,下垮的两颊,甚至是有些发黑的眉间,哪怕裹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黄袍,日夜被人山呼万岁,也掩盖不住岁月流逝后的徐徐苍老。

“息怒,你叫朕如何息怒!打营盘关那么重要的地方,你就看着邓言知给朕拱手让人?你究竟在干什么!”说道此处,庆云帝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琉璃金樽,怒火冲天地砸在了地上。

琉璃本就易脆,更何况庆云帝是照实摔在地上的,慕霆炀离得近,飞溅起来的尖利的碎片划伤了慕霆炀的脸。

庆云帝讶然地伸出手,但伸到一半又堪堪停下收了回去,眼中的心疼转瞬即逝,他转身又朝旁边的太监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看不见郡王脸上有伤口吗?”

被骂的太监们吓个激灵,赶紧将慕霆炀从地上搀扶起来,作势给他处理伤口。

慕霆炀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他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邪笑,“这算什么,西南的刀光剑影那么多?哪样不是照着心窝子捅的?臣下还嫌圣上摔得不够呢。”

一说到慕霆炀为何会去西南,庆云帝亦是有些不忍。但他生来尊贵,不容忤逆,即使他知道当初的决定草率,也还是固执如初。

“这不都是你自找的?若你...若你当初请求留在京都周边,说不定朕还能把你过继给哪个亲王,给你争取个世子当,何苦去那穷乡僻壤。”

慕霆炀暗自冷笑。是啊,那样的话,这位至高无上的圣上就可以继续使用他手上至尊至贵的权利,他一言一行无一不得照着他的喜好而来。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初沈昌辉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得宠的,那个邓言知不也是因此得到圣上的青睐的?

世人都以为邓言知是因为沈昌辉的原因才屹立不倒,然而沈昌辉早就捏准了庆云帝的喜怒性格,手把手教着邓言知如何笼络圣心。

因此,当沈昌辉举荐邓言知去西南和谈,即使庆云帝当时也有些许疑虑,但是面对众多大臣,尤其是仕族言官的强烈反对,那股子逆反的固执劲儿被激发到了顶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邓言知。

他以为,大晟国力昌盛,又有一举灭掉西北鞑子先例在前,小小南蛮四国不足为惧。更何况还有如狼似虎的慕霆炀这尊战神在,怎么都不可能出现问题。

庆云帝眯了眯眼睛,凝视着这个最优秀最得力的儿子,心里百感交集。

他何尝不知当初是有人陷害了慕霆炀及其母妃阮淑云,也就是当时圣眷正隆的阮贵妃,如今的阮贵人。但是,看着一步一步惊人成长的儿子,他欣慰之余,心里顿生一股凉意,他感到恐惧了。

是的,他深刻意识到那就是恐惧,尽管他以为这份恐惧是多余的,不应当被世人知晓的。

也许是这份恐惧作祟,当时姓单的小儿拼死进谏的时候,即使他也能看出证据里有诸多疑点,但是他还是认了,亲手将这个最器重的儿子,从尊贵的皇子之位上,狠狠打下来。

怨吗?慕霆炀不敢怨,因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怨就是造反。恨吗?慕霆炀不能恨,但毕竟他手上还保留了兵权,够他自保。

庆云帝闭了闭眼,自我说服道,这样的人,是天生的将才,却不适合当九五之尊的皇帝。储君人选,必定得和他一样。

慕霆炀冷眼旁观庆云帝的表情变化,他与庆云帝相处时间不长,但是长期游离于战场上的他,对人心的认识和把控那是相当纯熟的。

他可以不在乎是郡王还是世子的虚名,但他一定要手握兵权,而且,也正好可以利用庆云帝对他的那点微薄的父子之间的愧疚,去做一些其他人不敢做的任意妄为,保持他表面上的桀骜不驯。

“圣上教训得是。”慕霆炀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是显而易见的口服心不服。

慕霆炀时不时拿话来呛人,庆云帝似是已经习惯了,比起其他儿子的唯唯诺诺,规规矩矩,这个嚣张乖觉的儿子还显得更加真性情些,有时候还反倒能听到一些真话。

他更重地哼了一声,“不服气?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好歹也成人了,就不能成熟一点?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回到京都,跟你老子怄气做什么?”

听到“京都”二字,慕霆炀面上故作一喜,但又故作克制,他眉梢一挑,“真的?”

他这一举止没逃过庆云帝的眼睛。

庆云帝早知道他这儿子有不小的野心,如今自己把自己作成了郡王,给了他可以拿捏的把柄,他心里暗道这臭小子到底还是年轻了,莽撞又愚蠢。

他抚了抚有些花白的胡须,故作勉强道,“这可得看你的表现。”

慕霆炀立马垮下脸来,梗着脖子看向窗外。

庆云帝见此心里不由蔑笑,慕霆炀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他脸上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模样,指着慕霆炀就继续呵斥。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朕把西南放放心心地交给你,南蛮有意和谈,你看你给朕谈出个什么东西来?你不气死你老子,你就浑身不自在是吗?”

慕霆炀又白了他一眼,嘲讽地哼了一声,“我不是受伤了吗?再说,不是你跟我保证姓邓的那个窝囊废没问题的吗?他知情不报,胆大包天,拿着我慕霆家的土地当儿戏,呵,那份写的狗屁不通的折子您也看到了,这是在糊弄谁啊?”

说到被让出去的土地,庆云帝也是心如刀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实在的,朕也有些后悔,没有听信那些言官的劝谏,要是换一个相对有能力点的,何至于和谈彻底失败啊?”

说道这里,他忽然暴怒,“都是沈昌辉这个狗东西,当初就是他一力推荐的邓言知,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推荐的什么狗屁玩意儿?现在倒好,称病又不好意思出现在朕的面前了!”

慕霆炀冷着脸一言不发,沈昌辉当时还是执笔太监的时候,庆云帝还是不怎么受宠的四皇子,当时没人看好这位庸庸碌碌的皇子,偏僻那沈昌辉会押宝,正是给押中了。

因此,庆云帝对沈昌辉的恩宠,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谢意在里头,一般人还不怎么能够撼动。

别看他现在骂沈昌辉骂得狗血淋头,真正要动刀子的时候,绝对舍不得。就这一点,许多仕族文官是实践过的。

慕霆炀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次沈公公又要举荐谁去?”

庆云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慕霆炀会剑走偏锋,还以为慕霆炀会跟着骂几句就翻篇了,如此一问,他反倒还不好回答。

他沉吟半响,还是坚定道,“朕打算让沈天顺前去做督军。”

果然如之前林江报告的情况一致,慕霆眉心一动,不过更为棘手的事,庆云帝显然已是定了的,阉狗始终掌握东厂,东厂直接听命于庆云帝,庆云帝对东厂的信任可谓是情比金坚。

慕霆炀的呼吸有些沉重,眉头紧锁,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庆云帝看着他拉长的驴脸,心里有些没底。若是慕霆炀卯足了劲儿与他据理力争,他还能把他给骂回去,如此他什么都不说,反倒显得异常。

他抬了抬眉梢,“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督军之位可不是小事,从某种意义上讲,督军可谓是继总督之后第二把椅子,赋有生杀大权的,更何况,东厂的人本就是这幅杀人不眨眼的德行。

慕霆炀冷冷地说,“有什么好说的,你定就是了。”

如此一说,庆云帝心里更加没底,正是因为他百战百胜,打了不少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才铸就今天战神之威名。说到底打仗也就是如何调兵遣将,若是慕霆炀不发言,万一又出个邓言知这样的人才,大晟还有多少疆土能给他造作的?

半响,庆云帝不情不愿地开口,“朕想听听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