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虞师爷的连连挖苦,单钰都不咸不淡地回应着,让人看不出情绪。

林司明一直闷不做声,他非常清楚自己作为下人,是没有资格与单钰一同上桌的,便闷不做声地给两人布菜,待菜上齐了,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随时听候差遣。

单钰朝他笑道,“何必如此拘谨?左右都不在府上,快坐下吃饭吧。”

虞师爷筷子一顿,嫌恶地瞅了他一眼,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哪有主子和奴才一起吃饭的道理?”

单钰笑嗔着“诶”了一声,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拍了拍虞师爷的肩头,“我们是出来办事的,还是要低调行事,您就莫要这么严肃了。”

虞师爷不置可否地吃了口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林司明,当初,允许这人进衙门,也就是看他老实笨拙,不吭声不出气的,一看就是拿来当苦力用的。

倒是没想到居然被单钰看上了。

虞师爷不自觉地勾起。

看来单钰真是已经无计可施了,才死马当活马医地把这人同他一路招来。虞师爷心中不由轻蔑笑,可惜,这样的一头笨牛,怎么可能与他抗衡对峙?

单钰不动声色地将虞师爷的不屑尽收眼底,朝着林司明笑容可掬地招手,“别愣着了,快上桌吃饭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林司明淡淡地看了一眼只顾吃菜的虞师爷,身体动也不动,他朝单钰抱拳,道,“多谢大人施恩,小人不饿。”

单钰笑嗔着亲自将他拉倒饭桌,和颜悦色地给他盛了碗饭,笑容亲切宜人,和蔼可亲,话语中充满了让人舒适又值得信赖的亲和感。

“我听说你的母亲在乡下,给你置了一亩田地,老人家身体可好?”

林司明点点头,“她挺好的。”

“地里收成可还行?”

“嗯嗯!行!”

林司明的话不多,就那几句说完了,就大口大口埋头刨米饭。

单钰在与他交流过程中注意到,林司明主要是吃米饭,桌上的菜都没怎么敢动,尤其是那两份价值不菲的特色菜,反观虞师爷,碗里还堆着两块特色菜里最精华的部分。

当真是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当习惯了。

单钰调整了一下坐姿,又继续和林司明交谈,“你也老大不小的,什么时候家里给你娶媳妇了,也给我说一声,到时候也给你准备一份贺礼,让你风风光光地去迎新媳妇。”

林司明闻言,面带羞涩,感激涕零地朝单钰躬身道谢。

虞师爷心中不由蔑笑,暗道这单家小娃娃倒是有收买人心的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唬住了,他眼珠转了转,便冲着林司明语含挑衅。

“咱们县太爷出手一向阔绰,到时候给你的贺礼肯定千仓万箱的,多了你家里头放得下吗?”

林司明的表情僵在脸上,听了这么刺耳的话脸上登时下不来,他窘在那里,满脸躁红,捧着碗的手都不由收紧了。

虞师爷傲然地“哼”了一声,正还想继续说什么,便听单钰笑呵呵地道,“瞧你,听到娶媳妇,脸都羞红了。大小伙子一个,到底是你娶媳妇,还是人家媳妇娶你啊。”

坐在旁桌侧耳倾听的人忍不住噗嗤一笑。

单钰一桌说话声音不大,然而那俊朗的容貌总是忍不住使人多看两眼,行事也容易惹人注目,自然而然地也就将方才的一出戏看在眼里。

不料单钰轻描淡写地就用一句玩笑话带过,虞师爷抱以哂笑。

单钰不愠不恼,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呷了口茶,端的是一派敦厚亲和有涵养。

回到宅子里已是很晚,林司明对单钰既有感恩,又有敬佩,便还想侍奉左右,但单钰不喜也不需要有人在卧房侍候,就让虞林两人回房休息。

林司明有些失落地往回走,身后传来虞师爷的嘲笑,“哎呀,有些狗还真是自以为是的,扔了根骨头就冲人撒欢,高兴地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话如一根浸了毒汁的针,字字诛心,声声伤人。林司明捏紧了拳头,勉力压住心中的不忿。

他深吸了口气,沉着脸越过虞师爷。

虞师爷见他不叫,又絮絮说道,“有些人可不能向这狗一样,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着林司明离去的背影,虞师爷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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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单钰隔三差五地给郡王府上递拜帖,但都是石沉大海而告终,他又登门前去拜访了之前明同知给他留下的人脉。但人与人不同,那些老成精的狐狸压根就不买单钰这小县令的账。

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单钰不气不恼,不羞不燥,面对虞师爷的挑衅和讥讽,单钰充耳不闻,不温不火地按照自己的节奏办事。

甚至每天都要抽时间看看闲书,散散步,端的是一派闲赋。

虞师爷每天夜里都要悄然在日志上,记录着单钰每日的行踪做事,但这几日下来每天都是一模一样,除了日期变化,其余并无不同。

久而久之,虞师爷也懒得记了。

而单钰这幅样子,不仅虞师爷,连林司明都有些着急了,他虽然憨厚,但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单钰此行的目的。

这天,看着单钰在日暮时分居然还有心思逗逗鸟,喂喂鱼,俨然过起了世外桃源的生活,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了。

单钰淡然一笑,“还不到时候呢。”

“可是...”林司明看着单钰欲言又止,踌躇半天,脸上的咬肌动了动,斟酌了下语言,放低了声音,无比坚定诚恳。

“小人一心为大人,不论何时,都听候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单钰故作讶然地看了他一眼,林司明立刻垂下眼睑不敢看,身体倒是绷得僵直。

单钰又继续给鱼儿喂食,不一会儿塘里的鱼锦鲤已经围了过来,攒动成五彩斑斓的一团。

半响,单钰徐徐开口,“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林司明心下顿时松快,单大人是信任他的。

“随我进来。”

林司明跟着单钰踏入书房,他备好纸墨,写下几个字,随后将笔递给林司明,“会写字吗?”

林司明点点头,“不太会。”

“没关系,照着写。”

林司明的“不太会”是谦虚之词,他接过毛笔,有些笨拙地在纸上运了几笔之后,才抬手写字,虽然有些生疏,但不可否认字是极好的。

单钰端详着看了看,随即摇头,正色敛容道,“不行。”

林司明心头有些不安,慌忙向单钰致歉。

单钰摆了摆手,不经意地道,“以前也是读过书习过文的,对吗?”

林司明点点头,“家父在世的时候,上过几天私塾,后来就...”

单钰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世道不易,孤儿寡母更是不易,他继续道,“你的字不丑,有棱有角,看的出笔锋。”而正是因为太有笔锋,若是被有心人一查,便是一查一个准。

林司明面容有些呆滞,不太明白单钰的意思。

单钰冲他抬了抬下巴,道,“用左手来写。”

“这...”林司明有些为难,见单钰神色严肃,也就接过了笔,照葫芦画瓢,虽然难看至极,但不至于无法辨认。

单钰拿起了纸,认真凝视,随后将那张纸折叠一团,严肃道,“接下来,我要你帮我跑一趟路。”

林司明坚定地点点头。

“这个纸条,一定得在无人的时候,让衙门的文书知道。记住,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单钰直勾勾地盯着林司明的眼睛,眼里是林司明从未见过的凛冽。

林司明坚定地挺了挺胸膛,道,“小人一定做到。”

单钰认真地打量着他,声音低沉地砸在林司明心头,“记住,宁可放弃,也绝不勉强。否则,你我都有杀头之危。”

林司明眼中满是愕然,随后更加坚定道,“小人一定做到。”

单钰凝视他半响,才微微地点点头,轻声道,“万事小心。”

林司明年轻得有些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壮,他揉了揉眼睛,坚定地将那张纸条塞进自己怀里,重重地给单钰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往门外走去。

正要出门,却听单钰将他唤住。

林司明不解地看着单钰,只见他再次恢复了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此事若成,本官许你继续念书。”

林司明眼前一亮。

单钰道,“不论何时,读书都是改变人命运的唯一法子,你年纪不大,不可荒废!”

林司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就是我的菩萨!”

单钰心下顿时松快,他将林司明搀扶起来,用力地锤了一下他的胸膛,“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读了书,考取功名之后,就更不能动不动就跪了。”

林司明满脸激动,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他朝单钰用力地点头,坚定道,“是!”

“去吧。路上小心,多带点盘缠。”

林司明转身离去。

单钰缓缓地坐回椅子,他缓缓地闭上了眼,姣好的面容上,写满了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