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的百姓越来越多,绕是平河这样消息闭塞的小农县,也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不仅是衙门里的捕快人心惶惶,整天早出晚归,百姓也万分不得安宁。

秋风萧瑟,阴雨绵绵,阴湿的空气让人不觉有些齿冷。

单钰从外头回来,将湿漉漉的蓑衣递给金秋,金秋接过蓑衣,并给他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大人,方才钟秀才来找您。”

“可是因为流民的事?”

“对,他将一份章程放在你的案头上,紧接着又被捕头喊出去了,说是又出现了流民偷抢原住民财物的事情。”

单钰头疼不已。他倒不是担心钟秀才处理不下来城里的纠纷,此人聪慧有主见,自从上次被张师爷之流冤枉之后,便学会从书本里抬起头来,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

现在处理起大大小小的事件都能游刃有余。

近期发生的事太过动**,尽管朝廷的圣旨迟迟未下,但西南战事的消息已经完全散播开来,老百姓一听到打仗,逃的逃,散的散。

平河的主要命脉是农业,虽然比起周围的业阳县、觉水县等地显得不那么突出,但毕竟民风淳朴,衣食无忧,官吏口碑良好,一时间从边境县城涌入的流民暴增。

单钰坐在案头,认真仔细阅读钟秀才拟定的章程,作为饱读圣贤之书的读书人,章程的言辞难免晦涩深奥,列举的对策举措难免在实践中难以操作落实。

但在短短时间就能够有如此见地,快速成长已是非常难得。

单钰正看得专心,突然,就听门扉“吱丫”响了一声,他第一反映就是慕霆炀。

慕霆炀进出他的房间,都是当成自己的房间一样,大大咧咧地抬腿就进来了,而其他人都会先敲门后请示的。

单钰抬起头,面上不自觉地惊喜,但看到来人之后,惊喜瞬间变成惊讶。

他赶紧站起身,向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下官拜见大人。”

来人正是长都府副职,兼任大新县县令明景安,他笑着抬了抬手,“瞧你,怎么不是心念之人,失望了?”

单钰做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大人说笑了。”

明景安不可置否地笑笑,他徐徐地走到主位上坐下,单钰从善如流给他奉上茶。

明景安接过,揭开茶盖拨了拨茶梗,呷了口茶,温和地笑道,“老夫到你府上来,一个人都没有,就唐突进来了,单县令不会见怪吧?”

“大人折煞下官了。”单钰忙拱了拱手。

明景安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单钰大幅躬身,“不知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坐下说吧。”

“谢大人。”

单钰神色依然保持十分的恭敬,并没有因为明景安随和的外在,就随意改变了自己的姿态。在他们这群人里,越是平易近人,就越是深不可测。

明景安不仅是作为大新县令,更是作为不那么起眼的副职,在长都知府曹令山被停职之后,不显山不漏水的一扫之前各县之颓态,手段强硬却不专横,拿捏之精妙细微,不得不让人佩服。

“西南边境越发紧张,谣言四起,大量的百姓都在迁徙,你我都知道,敌我双方一旦发生冲突,百姓跟着暴动起来,这可不是小事。”

单钰脸上浮现了严肃的神色。

“老夫此次前来,也是算得上是微服私访,分别看了你们的几个县。你这边还稍微好些,其他的,都不尽人意,差得很啊。”

明景安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继续道,“如今税收增多,有的县矛盾之激烈,只差跟导火索。真是不知道平时都在干些什么!哼!”说着,他重重地将茶杯置在桌案上。

单钰赶紧拱了拱手,“下官也为此正加紧努力,争取多作贡献。”

明景安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你的努力,老夫看在眼里,实不相瞒,老夫正就是为此事来的。”

单钰脸上谦虚地连到“惭愧”,心中的弦紧绷起来。

一般情况来讲,上级若有工作任务,都是下级前往,或由文稿送达,从来没有亲自前来的道理,思及至此,单钰的越发谨慎。

“单县令年轻有为,相信以后一定前途无量。”明景安和颜悦色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此次前来,也是有要事,单县令可莫要推辞,让老夫白走这一趟啊。”

单钰拱了拱手,滴水不漏道,“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原来老夫就身兼同知和县令两职,本就忙碌不已,自打主持长都工作之后,越发觉得精力不济,再加上现在流民四起。唉...”

明景安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老夫有意,让你来担任大新县令一职。你可愿意?”

单钰站起身,恭敬地跪下去,“下官服从朝廷一切安排。”

明景安浅笑不语,轻抚着胡须,眼中泛起一丝精光。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单钰在顾及什么,若是有朝廷的诏书,那当然顺理成章。

但若没有朝廷的诏书,不仅白做工作不说,反倒干起事情来畏手畏脚。

单钰已经猜到了明景安的此行的用意,不得不说,心想明景安能够走到今天不是没有道理,千人千面,端得起气势也放得下身段,这种人当说客,对方头脑是得多清醒才能不被拿下啊。

但他即使头脑清醒,身段上也必须放得够低,否则说出去就是恃才傲物之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踢来踢去,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此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打太极。两人闻言朝门口望去,只见钟秀才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进退不知。

单钰笑着起身,将钟秀才带到明景安面前,“明大人,这位是我们衙门的文书,姓钟,钟文书,这位是长都的同知,还不快见过同知大人?”

钟秀才面上一惊,赶紧躬身行礼。

明景安淡笑着抬手示意起身,淡然道,“单大人手下果然都是精兵强将,如此年轻成了秀才的,不多啊。”

“可不是吗?”单钰笑着答道,“整个平河就这么一个秀才,可不得好好培养吗?以后可是给平河百姓造福的呀。”悄悄地扯了扯钟秀才的袖子,微微垂下眼睑示意钟秀才多说几句。

一来可以把刚才的话题岔开,二来也能让钟秀才在同知面前露露脸。

明景安不动声色地将单钰的微小动作收入眼底,他作为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何尝不知单钰的意图,他快速地结束这段,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但语气显然没有方才那么耐心了。

单钰苦着脸笑了笑,有些为难道,“下官也不是推辞,但若没有诏书,也难以服众,下官自己受委屈不要紧,若是辜负了大人一番好心,那可真是难辞其咎了。”

明景安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心里长叹一声,“罢了,总归不是什么难事,老夫回去让人拟定一份府令,虽然诏书才是至高无上,但在整个长都,府令还是有效力的。”

大晟官吏的任免皆由朝廷名义,但州府若是急需用人也可以签署府令,除非诏书明文撤销,在区域范围内,府令效力等同于诏书。

单钰故作喜出望外,立马跪下谢恩,他埋着头,悄悄看了一眼跟着他一同谢恩的钟秀才,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明景安心里有些肉疼,但依旧笑容可掬地将单钰扶起,单钰要的这份府令,是他主持工作以来第一份关于人事的府令,毫无疑问,他可是帮着单钰扛了极大的压力。

“同知大人,这件事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单钰眼睛亮晶晶的,笑的格外阳光,“不过,下官愚钝,确实心里有点顾虑,难得大人爱护下属,希望同知大人能给我吃个定心丸。”

明景安挑了挑眉毛,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你说。”

“说之前,下官先卖个关子。”单钰将钟秀才撰写的章程呈递在明景安面前,“大人请过目。”

钟秀才瞪大了眼睛盯着单钰,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下摆,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额头甚至冒出了冷汗。

单钰回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见明景安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单钰又道,“平河的流民越来越多,形势颇为严峻,钟文书一直以来负责此事,此乃文书撰写的处置流民的章程。”

明景安了然地点点头,面色严肃,他快速地撇了一眼单钰,依然未置一词。

单钰瞳孔一缩,暗暗地勾了勾嘴角。

从方才那转瞬即逝的一眼里,他精准地看到了明景安眼里的犹豫。显然,那份章程质量不差,更何况还经过单钰的修改。

单钰莞尔,拱手道,“按照大人你的安排,下官不日上任大新,平河不能无人主持工作,更何况流民之灾不能不管,下官斗胆,想推荐钟文书,暂代下官平河工作。”

“哦?”

此言一出,钟秀才神色分外激动,身形因为激动忍不住有些发抖。